这场会议对孙承宗而言,非常失落。不是因为小皇帝对他挖苦讽刺,而是因为他明显感觉到,南京的首辅是刘一燝。就算他抢坐在首席,屁股下面也是火炭。
对下,各部大小官员都能跟刘一燝打成一片,对刘一燝都是尊敬,对他孙承宗虽然也有尊敬但更多还是畏惧,牢牢控制朝堂的阁老是刘一燝。
平级的督政院,襄王、周王都可以被刘一燝指使,而他孙承宗的话,王爷们不买账。就算是新六卫军方,刘一燝都能通过天工院发挥一定的影响力。
便是内廷,岗哨们对刘一燝更多也是应付差事,对他孙承宗反而处处提防,就因为传言中那个可笑的“提兵进京”。
大珰们对刘一燝也非常尊敬,可以相谈甚欢,而见到他孙承宗主动回避不要太明显。甚至皇店司有事也是直接来找刘一燝,刘一燝的意见他们也会听取。
最关键的,刘一燝是最能跟上小皇帝思路的人,两个人的理政方向非常合拍,至少表面上如此。
朱慈炅开始还愁容满面,犹犹豫豫的,刘一燝只提了一下慧王世子,朱慈炅秒懂,拍案叫绝,现在会议的方向已经全部按照刘一燝的提议安排后续了。
一堆人拍刘阁老的马屁,他孙承宗完全就是个局外人。他回味过来刘一燝早上为何说要致仕了,那是提醒他孙承宗,南京是他刘一燝的地盘。
你孙承宗,要嘛回北京,要嘛回陕西,要嘛就致仕,自己选择。朱慈炅的废除科举就是被你孙承宗逼出来的,好言相劝,算是不负以往的情谊,别以为刘一燝让你一张椅子就没有手段。
朱慈炅可没有照顾老臣情绪的觉悟,慧王世子这个提议简直让小皇帝对老刘深感佩服。
好处全留着了大明,至于后续影响和破坏力,朱由梁这个娃娃在大明算哪根葱?连皇家幼儿园都影响不了。
朱慈炅默默的为他由梁叔叹息一声,黄教可是禁止取亲的,由梁叔就为了大明牺牲一下吧,反正你啥也不懂。不对,不取亲这个佛果怎么世袭传承?要修改教义的。
君臣一心,高高兴兴的合计了应对班禅的全套策略。朱慈炅非常开心的邀请众臣一起用晚膳,还亲自下桌,一一给孙次辅、刘先生、徐先生和孔老师斟满贡酒。
“朕这杯苦瓜汁里也滴了一滴的哦。来,诸卿,一起举杯,为大明国泰民安而饮。”
一天的沉郁忧愁算是终于清空,朱慈炅有了难得的真正开心时刻。就是那个钱象坤,你跟徐先生挤眉弄眼什么意思?
这盘松子百合用的可是蟹黄,是给太后寿宴准备的螃蟹,你们提前享受了,不抓紧时间吃,凉了可就失了香味了。
莫非今晚你们还有活动?顾老爷子身体不行回昆山了,但施凤来还在的,到时被施先生在花船抓到你们,面子上可不好看。一个个为老不尊,朕可不会去捞你们。
徐光启没有回应钱象坤,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刘一燝。刘一燝轻轻的夹了一箸蟹黄送进嘴里,非常自然的摇了摇头,似乎陶醉美味。
“刘先生,怎么样?味道不错吧?北京的李老公没有南下,这个可是朕北征时的火工做的。看看,他们手艺进步明显吧?我们北方糙汉一样可以做出来江南美食。”
刘一燝满意的点头,放下手中的象牙筷。
“不错,不比所谓的江南名厨差。年轻人嘛,只有肯学,进步肯定快的。不过,陛下,还记得老臣的教导不?君子食不言。”
朱慈炅咯咯大笑,张开嘴。
“刘先生,你看,朕嘴里可没有东西。”
刘一燝也失笑摇头,并不真计较,反而举起酒杯和朱慈炅遥遥相对。
“陛下,今日这酒似乎不是产自双沟,更不是鹤年贡酒?”
朱慈炅瘪了下嘴。
“淮远侯常延龄从四川送来的,他们被取消锦衣卫编制了,他借送贡酒为名,向朕打探对他的安排。朕又不喝酒,巴结朕都不会,你说他能做什么吧?堂堂侯爵,他还担心失业不成。”
席间一片欢笑声,小皇帝吐槽勋贵实在有趣。
朱慈炅和刘一燝几乎同时开口。
“就是不知道朱燮元——”
“不知道懋和兄——”
君臣同时住嘴,相视一眼,又同时低头不语,两个人都想起了没有消息的朱燮元,这一幕简直和谐无比。
看似平常,但在孙承宗眼里更加不是滋味,就算满满一杯四川的贡酒也压不住胸中那股莫名涌起的酸味。
在大明历代皇帝中,朱慈炅的赐宴大约是最多的。只要你在宫中加班,小皇帝一定给你安排伙食。
别看只是一个小小赐食,在等级森严的大明,小朱慈炅放下身段和大臣同食,早就刷爆了忠诚度。这些人老刘和老徐是享受最多的,两个人都快没感觉了。
孙承宗倒是恪守礼节,一直不语。直到朱慈炅放下筷子,拍了拍小肚子。
“朕吃饱了,你们慢用,不必拘礼,别跟朕客气啊。”
孙承宗随即也放下筷子。
“陛下,老臣见到陛下康健无碍,心中欢喜。不过,陕西事务不能耽误,老臣打算等太后大寿后就返回,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刘一燝微微停箸,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反倒是最外边的王铎和李世熊互相对视,有些意外,陛下不是已经在挑选他的继任者了吗,怎么他还要回陕西。
朱慈炅仔细看了看面色严肃的孙承宗,也很意外,不应该啊。孙承宗气量很大的,自己还是太子时就没少怼他,他从来不跟自己计较的。
这是在一群官员面前扫到他面子了?朕倒是一时口嗨没有注意,以后要记住了。
“孙先生可别浪费,你面前还那么多菜呢。朕先去交泰殿那边走几步,消消食,其他事,你吃好了来找朕吧。想喝酒招呼王坤就是了,但可别喝醉了。”
朱慈炅什么也没说,但慰留之意已经表露无疑,而且也不叫次辅,又叫先生了。
交泰殿建成后很少启用,朱慈炅只跟朱由楥他们四个小皇叔一起在这吃过几次家宴。朱慈炅带着他们自己动手烤鱼,上次朱由梁在这鱼刺卡到喉咙了,任太后还把他身边太监骂了一顿。
蠢笨蠢笨的由梁叔居然要成为最早肩负皇室责任的娃娃了,朱慈炅想起他听说福王提剑要进宫砍朱由杞,他反而吓得面无血色的可怜样子,又笨又好笑。
福王提剑进得了皇宫吗?他不过做做样子,实际是对朕表示不满。没见朱由桦和朱由杞一样走得很近吗。
不管怎么说,郑老太太走了,神庙一脉就少了不少纷争。这老太婆也是疯了,死前都还要想着搞事,甚至都不问问福王本人意见的。
朱慈炅在回廊里没逛多久,孙承宗就来了。
“先前开会,朕有些口不择言了,给先生先赔个不是。”
朱慈炅轻轻鞠躬,把孙承宗吓了一跳,赶紧避开。
“陛下,这没有什么。那事的确是老臣草率了,老臣也并非对陛下不满,只是这江南的繁华,老臣很不适应啊。”
朱慈炅仔细观察孙承宗脸色,感觉他的确没有把那言语纷争放在心里。说实话,朱慈炅很不喜欢孙承宗,这老头犟得很,自以为是,习惯性的不把朱慈炅放在眼里。
孙承宗是没有首辅之才的。黄立极“告病”后,天启七年末到朱慈炅继位前,一直是他实际主持朝政,但他啥挽救大明颓势的政策都没有,只是知道起复“东林群贤”。
他也不是要掀起党争政斗,他好像十分相信东林那套所谓的“众正盈朝”。有点像后世的欧洲政客,编织一套奇葩理论忽悠世界,忽悠着忽悠着把自己都忽悠进去了。
黄立极是有自己一套治国理论的,不算特别出色但分得清重点,全局意识是有的,当然他身段很软,私德有亏。
刘一燝其实也是绵里藏针的家伙,但东林只是被他利用的政治团体。他是有真正政治家的腹黑的,别看他标榜东林领袖,骨子里根本不信东林那套。
那帮东林后进,被他卖了还在帮他数钱。朱慈炅感觉全大明除了他没有谁能压制得住这老狐狸,所以当初给张太后的“遗言”,他要不在了,刘一燝有多远滚多远,太危险了。
孙承宗有些独特,这个人算是真正的“正人君子”,是个非常有人格魅力的人,不然也不会被忽悠进东林。
朱慈炅看不起他的才能,但他身边可是有不少拥趸的,朝野里很多人都觉得他才是大明最合适的首辅。
这个人甚至不算朱慈炅的忠臣,但他在内阁有着独特的作用,能平衡黄立极,也能压制刘一燝。
尤其是刘一燝,从来邪不胜正,有孙承宗在,刘一燝的“阴招”甚至都无用武之地。
他孙承宗只要杵在内阁,啥都不用做,刘一燝的手段就只能用在正途,孙承宗可不是徐光启那样的小白兔。
别看孙承宗来南京后只是跟刘一燝在御前吵了一架,但那一架,在朱慈炅眼里看到的根本不是孙承宗对他的不敬,反而他发现了孙承宗留在南京的妙处。
现在孙承宗有了去意,朱慈炅当然要放下面子挽留,他的用人之道里,可没有啥非黑即白。朱慈炅十分诚恳。
“朕其实也非常不适应。江南越是花团锦簇,朕心里就越不安,孙先生,朕心里慌得很。重农抑商是历史智慧,朕发展商业只是要利用商业繁荣来解决大明的问题。
但朕心里清楚,商人是不可信的。朕给他们打开了通途,但这匹马是需要装上辔头的,否则大明迟早要被拉进未知的危险。
朕希望先生能留在江南,为大明控制这匹马的方向,不要让他们误入歧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