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灯的光稳定但不够明亮,挡风玻璃上留了些水渍。
伴着发动机的轰鸣,车身的抖动,以及各种年久失修的破旧零件的呻吟声,使人昏昏欲睡。
达蒙的这辆皮卡车并不是新货。
说起来,它的年纪可能不比达蒙的儿子小多少——
虽然美国在1940年就已经生产制造皮卡车,但从1942年到1945年期间,受二战影响,美国战时生产委员会全面禁止汽车企业制造民用汽车,所有生产线都为军需让步。
直到1946年,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雪佛兰、道奇、福特等大公司开始恢复民用皮卡生产。
但重新运作的生产线并不能在短时间内满足庞大的市场需求,新皮卡不仅价格昂贵,售价最少也要1000美元,而且数量希少,小农场主完全消费不起。
达蒙便是无力承担新皮卡价格的广大公民中的一员。
他开着的这辆皮卡是战前产物,大概生产于1930年,虽然还能开,但车况因零件短缺已日益恶化。
为了让它能继续工作,达蒙不得不从小作坊定制手工锻造的螺丝,加上从报废车上拆解下来的各种零件,拼装到车上,以维持旧皮卡运行。
……
单手握住方向盘,达蒙手指间夹着一根骆驼牌无过滤嘴香烟。
这种硬纸盒烟每包仅需10美分,由于没有过滤嘴,因此口感浓烈,提神效果显著,深受底层工人喜爱。
车灯本就不够明亮,入夜后又下了场暴雨,达蒙不敢开得太快。
车窗敞着,但依旧散不去驾驶室的烟气,夜间的66号公路车辆极少,空无一物的路面总使达蒙无法集中注意力。
打了个哈欠,皮卡车已经驶下斜坡,达蒙深吸了一口烟,然后踩下刹车,将车停在了路边。
“要是有个收音机就好了,路上能听会流行歌……”
默默想着,达蒙丢下手中的烟头,趴在引擎盖上用袖子擦了擦车玻璃上的水痕,然后到一旁树林边上解开腰带撒了泡尿。
车头的大灯射出两道光柱,但却照不亮无边的黑夜。
达蒙没留意到,就在他下车解手的工夫,有个高大的男人从树林中钻了出来,爬到了车斗里。
撒完尿,达蒙习惯性地从怀里又掏出烟盒,顺便拿出打火机准备再点一根。
然而烟盒里已是空空荡荡,再找不到一根烟了。
无奈地将烟盒放到鼻子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能从中汲取尼古丁的芬芳,达蒙叹了口气,猫下腰借着灯光在车前寻找他刚刚丢掉的烟头。
片刻,达蒙总算找到了已经沾湿的烟头,并将其重新点燃。
带着凉意的微风和些许辛辣的烟草味儿提振了他的精神,达蒙回到了驾驶室,破旧的皮卡带着叮呤咣啷的噪音继续前进。
……
下了坡,没走多远达蒙便来到了抛锚的汽车旁。
皮卡车速较为缓慢,达蒙又刚刚上完厕所,注意力还算集中,隔着十几米他就看到了落在马路上的树杈,还有枝杈后那辆雪佛兰。
车速逐渐放缓,达蒙扫了眼雪佛兰的车牌照,顺便抬起手看了看上面表带松弛的手表。
眉头一皱,达蒙意识到因为这场暴雨,他开车开的实在太慢,可能要耽误送货了。
但车上的司机似乎受伤不轻。
犹豫片刻,他最终绕过枝杈,踩下刹车,停在了轿车旁边。
“嘿!”
他弯下腰往驾驶室看去,本想看看车里还有没有人,却发现了敞开的车门和被砸碎的车玻璃。
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达蒙往后退了一步,紧张地继续向车内窥探。
然而除了人事不省的司机,他什么都没看到。
“嘿,有人吗?”
达蒙再次出声,终于,他看到车后排探出一个女孩的小脑袋——
“你可以救救我爸爸吗?”
受过惊吓,小女孩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看起来可怜极了。
“当然可以,但我得先带你到镇上,我没太多时间了,到镇上会有警察帮你们的。”
达蒙又看了看手表,然后走到了车旁边。
“叔叔,你会帮我的对吗?”
对于这个陌生人,小女孩并不能给予信任,她警惕地打量着皮肤粗糙,满脸胡茬的达蒙,并没有立即离开后排。
达蒙有些心急,距离送货期限越来越短,他必须得尽快出发,否则该死的布莱恩一定会借故克扣他的佣金——
无论是布莱恩还是布莱恩太太都是出了名的吝啬鬼,一旦被他们找到由头准没好。
眼珠一扫,达蒙直起腰,他本想直接离开这里不管这些麻烦事,却发现司机的手腕上戴着一款不错的机械表,这似乎有利可图。
“当然,宝贝儿,我肯定会帮你的,不过我得先拿点报酬。”
达蒙满脸堆笑,钻进车里利落地摘下了司机的手表。
在摘表的过程中,他注意到司机胸口处的衣服扣子是开着的,染血的内衬暴露在他的视线中,随后,他看到了前座上的钱包。
贪念促使达蒙悄悄伸出手,把钱包摸进了手中,而他脸上的笑意依旧如故——
比起刚才的虚伪,或许更真诚了一些。
小女孩低下头,她看到了达蒙的举动,但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她的玩具兔子从车后排爬出去,乖巧地跟着达蒙上了皮卡。
上车之前,她又看了昏迷的父亲一眼。
“嘭”的一声,皮卡车的车门已被关上,达蒙坐回他的座位,习惯性地把手伸进怀里去摸烟。
手指触碰到烟盒的瞬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烟了。
难受地舔了舔嘴唇,想起刚刚拿到手的手表和钱包达蒙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踩了一脚油门,皮卡车如一个垂暮老人发出嘶哑的吼叫,离开抛锚的汽车飞速驶向普雷斯科特。
……
驶过笼罩在黑暗中的原野,许多被木栅栏围起来的乡间居所都早早地亮起了灯。
牛在棚圈里眺望远处,时而有犬类的吠叫。
道路两旁的树林愈发稀疏,视线豁然开朗,远处的天空中还挂着几缕碎云,而天光已经愈发明亮。
陈舟倚靠在车斗里的大铁罐子上,裹紧了大衣。
道路不算颠簸,车上的货物摇摇晃晃,总是把他往中间挤。
不知道距离旅程的终点还有多远,他只能闭上眼睛,静静等待这辆“顺风车”停下。
后半程司机明显有些急切,皮卡车兴奋地驰骋,伴着乱糟糟的金属碰撞声,远处渐渐出现一座小镇的轮廓。
在小镇边缘最外围,有一栋三层楼高的教堂,此时已有一些起得早的人出发去教堂祷告。
……
每隔一小会儿,达蒙就会抬腕看看手表,生怕自己走得太慢,耽误了货物送抵的时间。
可能今天是他的幸运日,这一路上尽管遇到了一些波折,但总体还是非常顺利,他不仅拿到了一块新表,拣到了一个钱包,还成功卡着点儿来到了布莱恩的店铺门口。
看着早就在门口等待的布莱恩先生和他的大儿子,再看看时间,达蒙心情大好。
“你在车里等我,卸完货我就送你去警察局。”
同副驾驶上的小女孩交代一声,达蒙哼着小曲儿下了车。
如他所料,布莱恩那个狡猾的老狐狸立即走过来跟他打了声招呼——
谁要是被他这副亲和的模样欺骗了,准保要被他宰一笔大的。
暗自腹诽着这些“城里人”的花花肠子,达蒙装模作样地掏出了自己的烟盒,作势要分布莱恩一根烟。
他期待着发现他没烟的布莱恩能礼貌地给他一根。
然而布莱恩只是瞥了他一眼,对他尴尬的举动视若无睹,直接催促着他卸货。
“妈的,真是个葛朗台!”
早就猜到布莱恩会是这种反应,达蒙放下尝一尝高档香烟滋味儿的念头,心情郁闷地往车斗走去。
……
下车的时候,达蒙注意到车斗比往日下压得低很多,才过了这么大会儿,他又发现车斗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天还不算亮,想不通这到底为什么,达蒙索性不去思索,直接打开了车斗后方的货厢门,准备开始卸货。
……
布莱恩一家有法国血统,据说他们祖上是巴黎的工匠,落魄了之后才来到美国。
达蒙听普雷斯科特的老人说,布莱恩认识几个州议会的大人物,镇上的警长都要给他面子,因此即使百般不满,达蒙依旧不敢忤逆布莱恩。
当然,身份与地位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布莱恩给出的佣金确实算得上丰厚,哪怕克扣一些,对达蒙来说仍然能算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虽然人定居在普雷斯科特,但布莱恩和布莱恩夫人从事的工作却与外界有密切的交流与联系。
他们是一对蜡像艺术家,主要工作是制造各种各样的名人蜡像以及用蜡制造的精美工艺品。
平日里,布莱恩夫妇总是缩在房子里,耗费精力制造蜡像。
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把为明星或展览馆定制的蜡像卖出去,据说有些蜡像甚至会被卖到拉斯维加斯、纽约、好莱坞等大城市。
而达蒙,就负责为布莱恩提供制造蜡像所需的材料。
他车上的大桶中装有石膏、黏土还有石蜡以及色料,比如铅白、群青、普鲁士蓝等。
每隔一两周,达蒙就要去阿肯色州的首府小石城或是相对较近的其它城镇装载货物,然后再不辞辛劳地运回来。
这些粗活累活除了他,还有几个有车的老家伙喜欢干。
对镇上的人来说,这已经算是一份值得争抢的工作了。
往常手脚不干净的达蒙通常不会接到这份活,不过最近其他几个老家伙的破皮卡都因为各种各样的毛病走不动路了,这才轮到达蒙发财。
……
装有石蜡或黏土的铁桶分量不轻,达蒙的车不允许直接开进布莱恩的院子——
那会压坏布莱恩夫人精心打理的草坪,或是吓坏了他们家那条暴脾气的恶霸犬。
为此,达蒙必须用一辆手推车做中转,把铁桶搬到上面后再推着小车运进库房。
这最后的卸货工作比装货和开车都累,布莱恩向来是不帮忙卸货的,不过布莱恩的大儿子偶尔会搬运一些成袋的色料,分担压力。
尽管那个热情的年轻人帮的是最简单的忙,但总归能让人少折腾几趟。
对此,达蒙总觉得受宠若惊——
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能帮他干些活,着实不容易。
……
搬了几趟,达蒙的额头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急切地需要一些尼古丁来提振精神。
可看了看在椅子上喝着早茶的布莱恩,达蒙觉得他是不会分自己哪怕半根烟的。
但现在实在太想抽一根了,思前想后,达蒙决定看看那个钱包。
像这种买得起新款轿车的有钱人,说不定会往钱包里放一盒烟。
走到皮卡旁边,用袖口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达蒙拿起拣到的钱包,将其打开后却发现里面不仅没烟,连钱都没有半张。
“操!”
骂了一声,达蒙把钱包甩到座位上,突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等他反应过来,却发现原来是车上的小女孩不见了,副驾驶的位子上只剩一张毛毯和一个小毛绒玩具。
“这……她人呢?”
达蒙探了探头,见对面车门紧闭,而车座位下也没有小女孩的踪影,不由万分疑惑。
然而布莱恩根本不允许他休息太长时间——
按这名吝啬鬼的说辞,送货或搬运进度的迟滞会损害他天才的灵感,而艺术家的灵感是花再多钱都买不到的。
达蒙找烟的工夫,布莱恩已经端着茶杯站起来了。
生怕被扣佣金,想着那个小女孩可能是自己下车上厕所或者等不及主动去找警察,达蒙不敢怠慢,老老实实地继续卸载货物。
……
而直到他忙完,拿着皱巴巴的4美元回到车上,小女孩依旧没有再度出现。
达蒙实在不知道她去哪了,他想过把这事告诉警察,但手里的腕表和那个钱包却仿佛烧红的铁块,提醒着他要是被警察发现这事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
犹豫再三,达蒙最终决定这事就这样算了,只要他不到处说,没人会知道这事。
况且那个小女孩是自己走的,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除了这些之外,影响达蒙的还有那辆雪佛兰被打碎的玻璃和敞开的车门。
他知道在此之前或许还有人以类似的方式“捡”走了车里的东西,因此便对自己同样的行为心安理得起来——
如果上一个人没有遭受惩罚,那我也不会。
他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