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暮色沉沉压在青州州城。
城西僻静处,一座不起眼的院落里,檐角风灯在渐起的晚风中不安摇曳,昏黄光晕将窗纸映得影影绰绰。
屋内未点烛火,一片昏暝,唯有一人如石雕般静坐中央,身披厚重斗篷,兜帽深掩,整个人几乎与角落的阴影融为一体,无声无息。
此时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死寂。
一个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精悍汉子推门而入,他面容冷硬,眉骨微凸,一双眼睛在昏暗中锐利如鹰,正是锦衣卫总旗的制式。
他几步抢到黑衣人身后,单膝点地:“大人,急报!柳振山失手了,死在沈天手上。”
话音落地的瞬间,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静立的斗篷黑衣人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时间似乎被拉长,只有风灯投下的光影在他脚边缓慢地爬行。
片刻的死寂后,兜帽深处迸出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厉喝:“废物!”
兜帽缓缓抬起些许,两道锐利如实质的目光穿透幽暗,死死钉在跪地的总旗身上:“那几个参与过的狱卒,必须尽快处置!一个不留!”
总旗心头凛然,头垂得更低:“是!属下即刻安排,绝不留后患!”
“大人!”总旗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据线报,今日府衙已正式给了沈天两个乡勇百户的建制,兵甲齐备,甚至拨了两台虎力床弩!沈家势力膨胀极快,那沈天的修为战力更是日新月异,大人,若再不出手扼制,恐怕我们就真没机会了!”
“我知道。”斗篷黑衣人冷冷吐出三个字,他倏然起身,走到了紧闭窗前凝视窗外青州城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
那点点灯火在深沉的暮色里摇曳,却丝毫照不进他斗篷下的黑暗。
只是如果有人看到他兜帽深处那张脸,就可知他的脸色难看之极。
——精心布局的刺杀功亏一篑,目标非但未除,反如添薪之火,越烧越旺。
这种棋差一着,猎物即将脱缰的感觉,让他暴怒不甘。
总旗屏息垂首,不敢打扰上司。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想起一事,低声道:“对了大人,我手下最近查到沈家一个异常举动,他们正在泰天乃至周边府县,大肆搜罗废丹!光是这个月,就通过各种渠道,从淮安府一地便购入了不下两百框!”
“废丹?”斗篷黑衣人疑惑地转身,“他收集这些无用的废丹做什么?”
总旗脸上同样写满了不解与困惑:“属下也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查不出其用意。”
黑衣人皱了皱眉:“把你手上沈家所有大宗采购的物资名录,拿来我看。”
总旗不敢怠慢,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份卷得整整齐齐的细密清单,双手恭敬呈上。
黑衣人接过,枯瘦的手指在清单上缓缓滑过,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条目,随即发出一声嗤笑。
“雕虫小技。”他随手将清单丢还给总旗:“他们还买了大量‘赤焰草’与‘寒血草’,这就对了,沈家应该是想从这些废丹里提炼玉髓火油,这是一种极其霸道、副作用也极大的炼体秘药,需以特殊法门配合,强行汲取废丹中残余的狂暴药力与煞气,熬炼筋骨,过程痛苦万分,稍有不慎便是爆体而亡。
呵,倒是符合沈家那小子急于求成的性子,旁门左道!也不知他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弄到了这种偏门的方子,多半也是谢映秋。”
黑衣人的目光随后又如两把淬了寒冰的利刃,刺向了总旗:“我要你们找的人,那位四品阴妃,幽璃夫人你找到了没有?”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
总旗脸上瞬间浮起无奈:“大人恕罪!那位夫人行踪实在诡秘飘忽,我们的人追索近月,发现她似乎在刻意躲着我们的探子,且以最新找到的零星线索来看,她似乎受了极重的伤,气息不稳,藏匿得越发小心。”
“废物!”
黑衣人的声音陡然拔高,无形的威压让跪在地上的总旗感觉呼吸为之一窒,“再给你半月时间!挖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
同一时间,在千里之外的大虞京城。
夕阳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给御马监提督太监沈八达的公廨内洒下几缕亮色。
室内陈设简朴却透着厚重,檀木大案上摆放着一只细巧的鎏金鸟笼。
沈八达端坐于书案之后,抓着一只金翎银霄,将那足下信筒内一卷薄如蝉翼、韧性极强的特制信纸取出细观。
“八达公台鉴:青州事急,不敢稍怠,特遣银霄以报。
——沈少体内魔煞确已微弱至极,鉴魔镜照彻之下,仅余丝缕,隐于经脉末梢,不碍根基。谢映秋改良之《血魔十三炼》与《血妄斩》,竟能将魔息淬炼至此,实乃神乎其技。然其法终究是旁门,以血养功,似饮鸩止渴,纵一时精进,恐遗祸于后——
然沈少对《血傀嫁魔大法》执念甚深,属下苦劝再三,言此术以血傀承煞,看似稳妥,实则如抱薪救火,终有失控之日,无异于饮鸩止渴。奈何沈少心志已决,言谢监丞有秘法兜底,执意要修。其锐气正盛,属下亦难强阻——”
沈八达放下信纸,将其轻轻置于光滑的檀木案上,目光中满是惊疑。谢映秋改良的功法竟有如此神效?还是说,她竟不惜损耗自身根基,耗费了极大心力,强行为天儿炼化魔煞?
他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底的惊疑慢慢沉淀下去,神色也放松下来。
齐岳素来稳重,断不会在这种事上妄言,齐岳也知道欺骗他的后果。
可与此同时,沈八达心中也涌上几分无奈。
“若真如齐岳所言,天儿虽用血炼之法将童子功修至大成,后患却极少,修了这《血傀嫁魔大法》之后,倒真有很大希望在十年内踏入三品之境——”
沈八达喃喃自语:“可正如齐岳之言——这血傀嫁魔大法,实乃饮鸩止渴的邪道法门!就怕天儿食髓知味,不肯停那血炼之法。”
他眼神锐利如针,直刺向虚空,仿佛要穿透这千里阻隔,看到泰天城里的侄儿,“天儿,你既已童子功大成,根基稳固,前途光明,为何,为何就如此急不可耐?是因~你的兄长吗?”
他的声音里,有痛惜,有不解,更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目光也变得空洞而遥远。
沈天的兄长沈隆,一年前亦是童子功即将大成前,遭人毒杀。
此事至今仍是沈八达胸口难以愈合的伤疤,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直至如今,每每念及,依旧痛彻心扉,难以自持。
天儿选择这条路,难道是被隆儿的惨死刺激,恐步其后尘,才如此不顾一切地追求力量?宁愿饮鸩止渴,也要速成?
此时沈八达神色微动。
——饮鸩止渴?
沈八达陷入凝思,片刻之后,忽然开口对门外唤道:“来人,去传黄四喜来见我。”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门外侍立的小太监耳中。
不多时,一个穿着低阶太监服饰的人被引了进来。
此人名唤黄四喜,曾是沈八达在御用监任监督太监时颇为倚重的心腹之一,专司采买账目。
他约莫四十许,面庞圆润如同发好的面团,细长的眼睛半眯着,透着一股子市侩精明。
黄四喜一见沈八达,那面团似的脸上瞬间就挤满了委屈,抢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沈公公!奴婢可算见着您老了!奴婢在御用监~那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啊!”
他一边说,一边抹泪,“张德全那个杀才,处处排挤奴婢,脏活累活全推给奴婢,功劳半点没有,黑锅倒是扣了不少!奴婢日日盼,夜夜想,就盼着公公您能开恩,把奴婢调离那火坑,重回您老麾下效力,就是做牛做马,奴婢也心甘情愿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肩膀一耸一耸,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沈八达端坐椅上,面上浮起一层温和的笑意,如同春风拂面。
他抬了抬手,示意黄四喜不必如此大礼,语声亲切:“四喜啊,起来说话,地上凉。你在御用监的辛苦,咱家也是知道的。”
沈八达那双眼睛,却是深潭般冰冷淡漠。
两个月前,他被挤出御用监,去了直殿监那等专司洒扫庭除的清水衙门。
这位昔日的心腹黄四喜,就如同人间蒸发,整整一个月连个问候都没有。
当然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乃世之常情,不用过分苛责。
沈八达耐心地等着黄四喜抽抽噎噎地诉完苦,平静下来,才笑着询问:“御用监那边,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咱家离任后,听闻各项采买的价码,涨得实在是有些不像话了。天子与皇后娘娘那边,已数次流露出不满之意,就连老祖宗也为此动了肝火,发了雷霆之怒,可为何?为何还是压不下去?”
他目光平静地落在黄四喜脸上:“张德全张公公,可是东厂厂公大人最得宠的义子,厂公他老人家就那么看着?”
沈八达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黄四喜却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
他连忙躬身,脸上堆满愁苦:“回禀公公,这事儿~唉,一言难尽!公公您执掌御用监那五年,手腕高妙,恩威并施,将各家皇商和那些采买的小崽子们压得死死的,各项物资的采买价,可是连续五年都没怎么动过了!油水利钱都薄得很。
您这一走,新来的张公公~他不懂行啊!那些皇商和采买太监,哪个不是成了精的老狐狸?一看换了人,还是个生手好糊弄的,那还不可着劲儿地把价码往上抬?明里暗里,总之花样百出,张公公一个新手哪里分辨得出来?”
黄四喜偷眼看了看沈八达依旧平静的脸色,本能地咽了口唾沫,继续斟酌词句:“其实吧,那些皇商一开始也知道一下子涨太多容易惹祸,都想着自己只涨那么一点点,无伤大雅,法不责众嘛。
可架不住人人都这么想啊!你涨一点,我涨一点,他看着你涨了,觉得自己不涨就吃了大亏,也跟着涨,这水涨船高的,可不就刹不住车了么?”
他摊开手,满脸的无可奈何,“更要命的是,这些皇商和那些负责具体采买的管事太监背后,哪一家不是站着朝堂上的皇亲国戚,亲王大臣?其中两家还是厂公的亲戚,那些人,也是要分润好处的!胃口大得很!
就算东厂凶名在外,拿着刀子去威胁,好不容易把价格强压下去一点,可转过头,那些皇商就在那些御用之物上做手脚!以次充好,缺斤短两,防不胜防!东厂再狠,总不能把所有的皇商都砍了,把所有的货都掀了吧?这牵扯实在太大了!”
沈八达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檀木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细微的笃笃声。
黄四喜描述的乱象,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他早料到那些皇商会趁机抬价,但没想到会如此肆无忌惮,如今形势已尾大不掉。
他心中那份重返御用监收拾残局的念头,也彻底烟消云散。这潭浑水,谁爱趟谁趟去。
“嗯~”
沈八达沉吟片刻,脸上笑意更加温和:“那么依你看,如今御用监这局面,张公公那边能在下个月月初把价格压下去么?”
黄四喜闻言,一张面团脸立刻皱成了苦瓜,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悬!公公,悬得很呐!张公公现在就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按下葫芦浮起瓢,到处漏风!
根本不可能在老祖宗给的期限内把价码压下去!奴婢冷眼瞧着,厂公大人对张公公似乎也有些不满了,前几日议事,他当着好几位大铛头的面,斥责他‘行事拖沓,难堪大任’,那张公公当时脸都绿了!”
“哦?”
沈八达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他凝神想了想,就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那么张公公就没想过别的法子?比如,借贷周转一二?”
“借贷?”黄四喜猛地抬起头,诧异地看向沈八达。
沈八达迎着他惊疑不定的目光,语声慢条斯理,循循善诱:“就是借贷,以张公公的脸面,还有他身为厂公大人义子的身份,只要舍得放下身段,许以厚利,甚至用御用监库里那些暂时闲置的贡品、物料作保,总还是能从京城那几家背景深厚的钱庄里拆借出些银子来的。
有些不是那么紧要的采买,也可与相熟的皇商商量,先供货,后结款嘛。如此腾挪周转,至少能撑过三五个月的时间。有了这个喘息之机,张公公不就有余裕腾出手来,从容布局,收拾那些不听话的刺头?届时或压价,或另寻货源,不用被那些奸商难住。”
黄四喜闻言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他在想沈公公这话,究竟是好意提点,还是另有深意?
这番话听起来是为张德全出谋划策,解燃眉之急,可也是饮鸩止渴!一旦开了借贷和赊欠的口子,后续麻烦无穷无尽!
还有沈公公,他是不想接掌御用监了?
他抬头偷看着沈八达平静的面容,揣测着这位老上司的心思,额头渐渐地溢出豆大的汗珠。
沈八达也不催促,只是慢慢品着杯中渐凉的香茗,悠然自得地看着窗外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