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海水漫过脚踝,黄诗娴却感觉不到。她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身后紧攥的那封湿透、沉重的信上,以及眼前武修文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手机屏幕幽蓝的光,像鬼火一样映着他僵硬的轮廓,那双总是蕴藏着温和与韧劲的眼睛,此刻只剩下风暴过后的死寂和难以置信的惊骇。
“武老师?黄老师?我们真的收拾好了!” 班长的喊声带着困倦的催促,穿透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从远处传来,天真得残忍。
那声音像一把钝刀,猛地割开了凝固的空气。武修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他猛地低下头,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机械地、沉重地敲击着,回复了那条来自“海城市教育局监察室”的、如同最后通牒般的短信。每一个按键的动作,都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收到。”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两人心头。
他再抬起头时,脸上已强行覆上一层坚硬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和绝望气息的海风,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知道了。列队,准备上车!”
他没有再看黄诗娴,也没有再看她身后藏着的那封足以摧毁他职业生涯的信。他转身,挺直了那仿佛被无形重担压弯的脊背,大步朝着学生队伍走去,步伐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海风卷起他单薄外套的下摆,夜色将他孤独的身影勾勒得格外清晰。
黄诗娴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他的背影,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滴落在脚下冰冷的海水里。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咸涩的铁锈味,才没有让呜咽冲破喉咙。她飞快地将那封湿漉漉、沾满沙粒的信,像藏匿一个致命的炸弹一样,胡乱塞进自己随身挎包的最底层,拉链拉得严严实实。做完这一切,她才胡乱抹了一把脸,强迫自己迈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跟上他的脚步。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担忧之上。
回程的校车上,气氛压抑得如同铅块。白天的兴奋和篝火的温暖早已被海风吹得无影无踪。孩子们累极了,大部分都东倒西歪地陷入了沉睡,发出细微的鼾声。只有少数几个精力旺盛的,还在小声嘀咕着白天抓螃蟹的趣事,声音在沉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
武修文坐在靠窗的位置,脸侧向窗外飞逝的、模糊不清的黑暗。路灯昏黄的光线偶尔掠过他的侧脸,照亮他紧抿的唇线和深锁的眉头。他整个人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只有那双映着窗外流光的眼睛,偶尔会剧烈地收缩一下,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的煎熬。举报信上冰冷的字句、教育局短信不容置疑的命令、网络上可能正在发酵的恶意揣测……无数狰狞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撕扯。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冲撞的声音,带着愤怒和恐惧的轰鸣。
黄诗娴坐在他斜后方的位置,目光一瞬不瞬地胶着在他紧绷的背影上。她想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毫无用处的“别担心”,可喉咙像是被棉花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能用力地绞着自己的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清晰的刺痛来提醒自己保持冷静。挎包里那封信的存在感无比强烈,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神经。她想起他讲述偷红薯时坦然的笑,想起篝火旁他对孩子们说“心”的分量时眼中的赤诚……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她用力甩甩头,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心底那股想要保护他、为他做些什么的冲动,从未如此强烈过。
车子在夜色中驶入海田镇,最终停在了学校门口。学生们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下车,互相道别,四散回家。
“武老师,黄老师,再见!” 孩子们的声音带着睡意。
“……再见。” 武修文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黄诗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嗯,路上小心。”
看着最后一个学生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校车开走,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空旷校门前惨白的路灯和令人心悸的死寂。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两人彻底淹没。
武修文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让黄诗娴心惊。他的眼睛在路灯下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她,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颤抖:“信呢?!”
黄诗娴被他眼中的戾气刺得后退半步,下意识地护紧了挎包,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决:“不能给你!武修文!你冷静点!撕了它就真的说不清了!这是有人要害你!我们必须……”
“说不清?!” 武修文像是被这个词彻底点燃了,他猛地向前一步,逼近她,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声音嘶哑地低吼,“那里面能有什么好东西?!无非是造谣!污蔑!泼脏水!等着用它来钉死我的证据!给我!!” 他伸出手,目标明确地抓向她护住的挎包!那动作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和毁灭一切的冲动。
“不行!” 黄诗娴尖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挎包,整个人像护崽的母兽般蜷缩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决心而变调,“武修文!你看着我!看着我!” 她猛地抬头,泪水汹涌,目光却像燃烧的火焰,直直撞进他狂乱的眼睛,“撕了它,就是心虚!就是毁灭证据!正中那些人的下怀!我们得留着它!想办法!一定有办法证明你是清白的!李校长!梁主任!他们不会看着你被冤枉的!你不能先乱了阵脚!”
“清白?” 武修文的手悬在半空,看着她泪流满面却无比执拗的脸,听着她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的嘶喊,那冲顶的暴怒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无力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几乎将他彻底击垮。他伸出的手颓然垂下,身体晃了晃,踉跄地后退一步,靠在了冰冷的校门铁栏杆上。他抬起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揉搓着自己僵硬麻木的脸,指缝间溢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
“呵……证明清白……谈何容易……”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自嘲和深不见底的疲惫,“他们……连信被冲上岸……都一清二楚……这根本……就是一张网……一张等着我钻进去的网……”
看着他那副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模样,黄诗娴的心疼得快要裂开。她再也忍不住,几步冲到他面前,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声音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就算是网!我们也要撕开它!武修文,你给我振作起来!你不是一个人!我……我们……都在你这边!明天,我陪你一起去教育局!我们带上所有资料!所有证据!把话说清楚!”
她的眼神炽热、坚定,像黑暗中的灯塔,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孤勇。武修文揉脸的动作停住了。他缓缓放下手,布满血丝的眼睛对上她燃烧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怀疑,只有全然的信任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守护。这目光,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刺破了他心中浓得化不开的绝望迷雾。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夜风吹过空荡的街道,卷起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好。” 良久,一个极其沙哑、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来的单音节,从武修文喉间滚出。他没有说更多,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黄诗娴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未散的惊悸,有深沉的疲惫,有无法言说的感激,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她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而滋生的微弱暖意。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翻腾的狂澜似乎被强行压下去了一些,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和背水一战的决绝。“很晚了,先……回去休息吧。” 他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失控。他转身,拖着沉重如灌铅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教师宿舍的方向。那背影在惨白的路灯下拉得很长,孤独而沉重,却不再摇摇欲坠。
黄诗娴看着他消失在宿舍楼道的阴影里,一直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她扶着冰冷的铁门栏杆,大口大口地喘息,冰冷的空气刺痛着喉咙。挎包里的信像一块寒冰,紧贴着她的身体。恐惧依旧如影随形,但武修文最后那一眼,和他强行挺直的背影,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力量。
她不能倒下。他需要她。她必须做点什么。
拖着同样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宿舍,林小丽已经洗漱完,正敷着面膜靠在床上刷手机。看到黄诗娴惨白着脸、失魂落魄地进来,她吓了一跳,面膜差点掉下来。
“诗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活动不顺利?孩子们出事了?” 林小丽连珠炮似地问。
黄诗娴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她多想把今晚发生的一切,把包里那封该死的举报信,把武修文面临的灭顶之灾,一股脑儿地倾诉出来!可是……不能。事情还没弄清楚,贸然说出来,只会让流言传得更快,对武修文更不利。
“……没,没事。” 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干哑,“就是……太累了。海边风大,吹得有点头疼。” 她避开林小丽探究的目光,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桌,将挎包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林小丽狐疑地看着她明显不对劲的状态,还想追问,黄诗娴已经飞快地拿出洗漱用品:“我先去洗澡了!”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卫生间。
温热的水流冲刷而下,黄诗娴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任由水流打在脸上,和未干的泪水混在一起。脑子里一片混乱:举报信的内容会是什么?是谁写的?教育局的人会相信他们吗?明天……明天会怎么样?武修文现在在做什么?他会不会……她不敢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