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洗完澡出来,林小丽已经揭下面膜,正坐在床上,表情有些严肃:“诗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跟武老师有关?我看他回来时脸色也差得要命,跟丢了魂似的。”
黄诗娴擦头发的手一顿,心脏猛地一跳。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坐到床边,拿起吹风机,嗡嗡的噪声暂时隔绝了林小丽探究的视线。“……真的就是活动太累,又有点着凉。武老师……他可能压力太大了,你知道的,他一直很拼。” 她的解释苍白无力。
林小丽显然不信,但看她一副拒绝沟通的样子,叹了口气:“唉,行吧,你不愿意说就算了。不过诗娴,有什么事别一个人扛着,还有我和松珍呢!‘国际厨房’可不是白叫的,咱们是一伙儿的!” 她拍了拍黄诗娴的肩膀,试图传递一些安慰。
听到“国际厨房”四个字,黄诗娴的眼眶又是一热。是啊,她不是一个人。可是现在……她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低头摆弄着吹风机,掩饰自己翻涌的情绪。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一条新信息。发件人:武修文。
内容只有简短的几个字,却像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她心上:
【明天七点,办公室。整理材料】
没有称呼,没有语气词,每一个字都透着沉重和不容置疑。
黄诗娴盯着那行字,指尖冰凉。她知道,对他来说,此刻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多余的。他需要的是并肩作战的行动力。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
【好。我准时到】
发送成功。她关掉手机,紧紧握在掌心,仿佛握住了一份无声的契约。
这一夜,注定无眠。
黄诗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地洒在地板上。她听着林小丽均匀的呼吸声,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反复回放着沙滩上发现举报信的惊悚瞬间、武修文惨白的脸、教育局那条冰冷的短信……还有他最后强行挺直的背影。担忧、恐惧、愤怒,还有一股莫名的心疼,交织在一起,啃噬着她的神经。挎包就放在床头柜上,像一个沉默的深渊,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她几次想爬起来偷偷看看信的内容,又硬生生忍住。不能看。至少现在不能。看了只会更乱。她必须强迫自己冷静,想想明天该怎么帮他整理那些“原始记录”,怎么帮他准备那份该死的“个人情况说明”…… 她强迫自己把思绪拉回现实,一遍遍在心里梳理明天要准备的文件清单:签到表、活动照片备份、安全预案、学生分组名单、活动总结初稿……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是对方攻击的破绽,必须滴水不漏。
隔壁房间。
武修文同样深陷在无眠的深渊。狭小的宿舍里没有开灯,只有手机屏幕幽暗的光映着他毫无睡意的脸。他没有看任何东西,只是盯着天花板。举报信上那些臆想出来的污言秽语、教育局干部王同志冰冷审视的目光、网络上可能已经出现的“人渣教师”的标签……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神经。愤怒像岩浆一样在胸腔里奔突,却又被巨大的无力感死死压住。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
“跌倒了再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继续往前走……” 篝火旁自己对孩子们说的话,此刻像尖锐的讽刺,回荡在耳边。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这一次,跌倒的代价,可能是粉身碎骨,永无翻身之日。他能爬起来吗?他有资格教孩子们“心”的分量吗?
一股深沉的绝望几乎要将他吞没。他猛地坐起身,黑暗中摸索着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带来短暂的麻痹。不!不能就这么认输!就算前面是万丈深渊,他也要睁着眼睛跳下去!为了那些篝火旁信任他的眼睛,为了……那个在冰冷海水里死死攥着“证据”、用单薄身体挡在他前面的身影。
黄诗娴……她明天还要陪他去那个龙潭虎穴……是他把她也拖进了这场风暴。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烦躁地掐灭了烟,站起身,走到书桌前,啪的一声打开了台灯。
刺眼的白光瞬间驱散了黑暗,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教育局要“原始记录”,要“情况说明”。那就给他们!但在此之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的学生,他的课堂,是他立足的根本,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不能因为外界的狂风暴雨,就放弃了对船本身的修缮。尤其是……他刚刚开始尝试的“错题银行”。
桌面上,整齐地摆放着十几本学生的“错题银行”记录本。这是他在海田小学站稳脚跟、进行教学改革的基石之一。白天活动前,他还布置了收集任务。现在,这些本子,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投入、能暂时忘却恐惧的精神避难所。
他坐下来,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些狰狞的画面从脑海中驱逐出去。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还有些微的颤抖,他用力握了握拳,强行让自己稳定下来。拿起最上面一本封面上画着卡通火箭的本子——这是六一班数学课代表小浩的。
翻开本子,里面是少年工整的字迹,记录着近期练习和测验中的错题。武修文的目光专注地落在那些被红笔圈出的题目上,一行行扫过,强迫自己进入分析的状态。计算错误:125 ÷ 5 = 25,写成了20;概念混淆:将“平行四边形的面积”公式和“三角形面积”公式记混,导致套用错误;审题失误:一道要求“估算”的题目,却进行了精确计算,浪费了时间还容易出错……
一本,又一本。他像一个在废墟中寻找珍宝的矿工,耐心地梳理、归纳。渐渐地,那些具体的错误类型、那些学生困惑的痕迹,占据了他的思维。愤怒和恐惧被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暂时压制。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他紧蹙的眉头和不断记录着关键词的指尖。
时间在笔尖沙沙的滑动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夜色由浓转淡,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当黄诗娴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抱着厚厚一沓资料,轻轻推开六年级办公室虚掩的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武修文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晨曦微光透过窗户,给他疲惫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他面前的办公桌有些凌乱,摊开着十几本学生作业本,旁边放着他自己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正低头专注地看着其中一本,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极轻微的叩击声。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紧抿着,带着一种近乎肃穆的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连同那即将到来的风暴,都被他强行隔绝在了这方寸书桌之外。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他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窗外早起鸟儿的啁啾。
黄诗娴的脚步顿住了。她看着他沉浸在工作中的侧影,看着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重,却依旧挺直的脊梁,心底那根紧绷的弦,奇异地被触动了一下。酸涩、心疼、敬佩……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尽量放轻脚步走过去,将怀里抱着的资料轻轻放在他旁边的空桌上。
“武老师,你要的资料,我都整理带来了。签到表原件、复印件,活动照片电子版和冲洗版各一份,安全预案签字稿,学生分组名单,还有……活动总结初稿。” 她的声音刻意放得很轻,很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武修文闻声抬起头。他的眼神似乎还沉浸在那些错题的分析里,带着一丝刚抽离的迷茫,待看清是她,又迅速聚焦,恢复了那种沉静的、带着巨大压力的清醒。
“……谢谢。”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目光落在她带来的那厚厚一摞、整理得一丝不苟的文件上,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他顿了顿,视线又回到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那里清晰地罗列着他刚刚统计出的高频错误类型,后面跟着他初步的反思和疑问:“计算粗心——是否课堂练习节奏过快?学生专注力无法全程跟上?概念混淆——新概念引入时,实例是否不够典型?对比是否不够鲜明?审题失误——读题训练是否应更系统化?增加‘圈关键词’专项练习?”
他指着笔记本上的字,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像是在讨论一个与自己无关的课题:“你看这里。高频错误点出来了。计算粗心、概念混淆、审题失误……占了七成以上。以前在松岗,更多是知识点本身不会。这里……似乎是我的问题更大?”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那弧度却毫无暖意,“课堂节奏?例题选择?练习设计?哪个环节拖了后腿?还是……这海田的水土,终究和我这山里的石头不兼容?” 最后一句话,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黄诗娴的心猛地一揪。她太清楚他此刻承受着什么,却还能坐在这里,冷静地分析教学上的不足!这份近乎残酷的自省和执着,让她喉咙发紧。她立刻拉过一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凑近去看他笔记本上的内容。她的发梢不经意间拂过他的手臂,带来一丝微痒的暖意,两人都微微一僵,但谁也没有挪开。
“别这么说!” 她的声音带着急切,目光快速扫过他列出的数据和反思,“这恰恰说明你的‘错题银行’有效啊!能精准发现问题!以前没发现,不代表问题不存在!而且……” 她指着“概念混淆”那一项,“你忘了?上次单元测验,平行四边形的面积计算,我们班整体正确率比林老师班还高一点呢!说明你的讲解方法本身没问题!可能是某些细节需要强化,或者学生基础有差异?”
她急切地反驳着,试图驱散他眼中的阴霾和自我怀疑。她的话语像一道微弱的光,试图照亮他分析出的问题迷雾。武修文侧过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认真和关切的脸庞,看着她眼底同样清晰可见的疲惫和忧虑。晨曦的光芒落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她身上传来淡淡的、干净的肥皂清香,奇异地冲淡了办公室里纸张和灰尘的味道,也让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松动。
他沉默地看着她,没有立刻回应她的分析。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窗外的光线渐渐明亮起来,校园里开始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新的一天,无可阻挡地开始了。而他们,即将踏入一场决定命运的暴风雨。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教导主任梁文昌夹着教案,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窗边坐着的两人,以及桌上摊开的、明显是昨晚活动记录的大量文件和武修文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梁文昌脸上习惯性的温和笑容顿了一下,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那微妙的寂静:
“哟,修文,诗娴,这么早?昨晚活动辛苦了吧?看你们这架势……是在准备给教育局的汇报材料?”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眼神却锐利地扫过武修文疲惫的脸,又落在黄诗娴同样难掩憔悴却强打精神的面容上,最后,意味深长地停在了那厚厚一沓文件和武修文写满反思的笔记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