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秉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礼部那间属于他的班房的。
    挥退了想要上前伺候的胥吏,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良久,他才仿佛找回了一丝力气,示意门外侍候的随从为他沏了一杯浓茶。
    顾秉谦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要借此汲取一点暖意。他慢慢地呷着苦涩的茶汤,心神才逐渐从极度的震撼与惶恐中回过神来。
    他开始细细思量、反复咀嚼陛下今日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越想,心中越是惊涛骇浪,一股寒意再次从脊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
    “陛下……陛下这是要行千古未有之事啊!”他心中暗呼,
    “若真依陛下所言,建成这自蒙学至太学、层级分明、皆由朝廷掌控的官学体系,那便意味着,天下士子若想科举入仕,就必须先入这官学之门,循着这官学之阶一步步爬上来!否则,连科举的资格都没有!”
    “这……这简直是要将天下教化之权,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收归朝堂,握于陛下掌中!毕竟,天下士子读书,十有八九都是为了科举做官,而如今你若是不经过官学走上这么一遭,你就没有资格参加科举,那你还做什么官?还有何前程可言?”
    “况且,陛下还要更改官学所学内容,再加上科举改制,这才是最根本的。就算你朝堂之上再反对,到时候的学子在学校要通过考核,就必须精通算学和他们看不起的杂学。到时候都不用陛下鞭策,那些个想要通过考核的士子自然会拼命去学。”
    顾秉谦越想越是后怕,冷汗再次渗出额角。
    “如此一来,我这个具体推行官学改制,担任这礼部尚书的人,可就真的成了天下无数私塾先生、旧式书院山长、乃至所有依靠旧学体系牟利的地方士绅的眼中钉、肉中刺!是断他们财路、绝他们名望、夺他们影响力的千古罪人!我顾秉谦,必将成天下士林之公敌!”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惧。但随即,另一个更加诱人,也更能激发他狠厉一面的念头涌了上来。
    “但是,那又如何?”他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恐惧与野心的厉色,握着茶杯的手渐渐收紧,
    “只要这件事做成了,那么从此以后,这天下教化之权,可就真的全归国朝所有,归礼部所辖,归陛下所掌!而我顾秉谦,作为首倡并力行此策的功臣,必将是简在帝心、无人可替的肱股之臣!
    礼部如今虽清贵,但一不掌官吏升黜,二不掌天下钱粮,常被讥为清水衙门。可一旦掌握了这育才、选才的源头,谁还敢小觑礼部?谁还敢不仰我顾秉谦之鼻息?届时,阁臣之位,岂非探囊取物?”
    权力的诱惑如同最醇的美酒,让他暂时压下了恐惧。他想到陛下最后的许诺与支持。
    “至于那些阻挠的士绅,那些可能的明枪暗箭……”他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他可不认为,陛下麾下的锦衣卫缇骑,那平定辽东的精锐之师,是摆设。”
    “陛下既然敢行此雷霆手段,必然已做好了万全准备。那我顾秉谦,如今就是陛下驾前冲锋陷阵的马前卒!”
    “若是不成,那新账旧账一起算!”陛下那句冰冷刺骨的警告还在耳旁。
    退路?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狠厉取代。从他踏入这乾清宫暖阁,跪倒在皇帝面前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要么,跟着陛下的战车一路向前,搏个封妻荫子、位极人臣;要么,就是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成为陛下立威的祭品。
    “既然如此……”顾秉谦将杯中的残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却让他混乱的心神奇异地镇定下来,“那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数日之后,一道旨意自宫中传出,在朝堂内外激起不小的波澜:
    擢升原礼部左侍郎顾秉谦为礼部尚书,加太子少保衔,总领文教事宜,着力重振官学体系,为国择才。
    而原礼部右侍郎温体仁,经查实,与东林逆党过从甚密,语涉朋比,有负圣恩,即刻革去本职,着发往远东都督府效力,参赞教化女真诸族事务,以观后效。
    与此同时,皇帝亲简周文昌、卢文彬二人为礼部左、右侍郎。此二人皆出自陛下野外拾遗之人才,素有才华,更为关键的是,皆知是陛下信重之人,此番安排,辅佐之意明显。
    表面上看,这只是礼部堂官的正常更迭。礼部虽清贵,毕竟不似吏部、户部那般权重,此番调动并未引起过度的波澜。
    然而,细心的朝臣却能察觉到水面下的暗流,几乎与任命同步,吏部悄然通过了一系列涉及礼部及其下属机构的重大人事调整:
    从仪制、祠祭、主客、精膳四清吏司的郎中、员外郎,各省提学官、各府县学政,皆有大范围、深层次的调动。许多位置被悄然换上了一些此前名声不显,却据说“精通实务”的官员,数量之大,涉及近百人。
    只有深知内情的顾秉谦,在接到正式旨意,看到那份详细列举温体仁“罪状”的邸报时,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那“与东林逆党过从甚密,语涉朋比”的罪名,这分明是陛下在用温体仁的下场,再次对他进行最直接的敲打,既是警示,也是立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桌案上那一沓厚厚的关于礼部官员人事调动的文书。这一刻,他第一次真切地被陛下手中掌握的力量所震撼,也被陛下整顿天下学政的坚定决心所慑服。
    翌日清晨,顾秉谦早早起身,在家仆的服侍下,郑重地穿上了那身象征正二品大员的绯色官袍。
    袍服以云锦织就,前胸后背绣着精致的孔雀补子,金线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他轻轻抚平衣袖的褶皱,指尖在那细密的绣纹上流连,感受着这身袍服所代表的权柄。
    铜镜中,那个身着尚书官服的身影显得格外威严。
    他微微昂首,整理着头顶的乌纱帽,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志得意满的弧度,这一身打扮,不仅仅意味着品级的提升,更是他正式踏入帝国核心权力圈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