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狂欢像一阵短暂的烈风,席卷了整个通化航校,然后又迅速平息。
地勤人员连夜检修着返航的战机,弹孔和擦痕无声地诉说着战斗的惨烈。
飞行员们被高志航从庆功的酒桌上踹回宿舍,强制休息。
战争,才刚刚开始。
许峰没有参加任何庆祝。
他把自己关在作战室里,面前的桌子上铺满了空战记录和飞行员的汇报。
他的“万用雷达”在脑海中一遍遍复盘着白天的战斗,每一个细节,每一次攻击,每一次规避,都被他拆解成冰冷的数据流。
这次胜利,有运气成分,更多的是出其不意。
鹰酱显然没料到龙国能在一夜之间拉起一支如此规模的,装备了顶尖喷气机的空中力量。
但这种信息差的优势,只能用一次。
下一次,他们将面对的,必然是鹰酱最精锐的飞行员和最先进的战机。
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刘参谋长打来的。
“许峰!你小子!干得漂亮!”电话那头的声音洪亮得像是要掀开许峰的头盖骨:“我刚接到奉天的电话,领导亲自问的战况!你知不知道,你们这一仗,打出了多大的名堂?现在整个东北军区都传疯了!说我们也有自己的王牌空军了!”
“参谋长,我们只是打了个照面。”许峰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鹰酱的主力还没上场,F-86‘佩刀’一次都没露面。我们不能高兴得太早。”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刘参谋长的语气也沉了下来:“我知道。麦克阿瑟那个疯子,在东京气得摔了杯子,叫嚣着要让我们的空军从地球上消失。上面的意思是,接下来的战斗会更残酷,让我们做好准备。”
“我们一直在准备。”
“好!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刘参谋长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还有,你小子……注意安全。你可不是普通的飞行员,你是我们的主心骨。”
挂了电话,许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主心骨?他苦笑了一下。
他现在更像一个悬在火山口上的人,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就在这时,作战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一名年轻的通讯员走了进来,神色有些古怪,手里捏着一份电报。
“校长,哈尔滨……哈尔滨医院发来的。”
许峰心里咯噔一下,一把抢过电报。
电文很短,只有寥寥数字,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他脑子里轰然炸开。
“林雪同志于今日下午三时顺利生产,母子平安,男,七斤二两。”
七斤二两……儿子……
许峰捏着那张薄薄的电报纸,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脑海里那些繁杂的战术推演、性能数据、兵力部署,在这一瞬间被清扫一空。
取而代之的,是林雪那张带着疲惫却温柔的脸,是那个他亲手打磨的,还画着小鸟的摇篮。
他又当爹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酸楚和巨大责任感的情绪,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用理智筑起的所有堤坝。
他想立刻扔下这里的一切,坐上最快的车,冲回哈尔滨,去看看她,看看那个他素未谋面的孩子。
他甚至下意识地迈出了一步,身体的本能已经超过了大脑的指令。
“校长?”通讯员看着他有些失态的样子,小声提醒道:“情报部门刚送来的紧急战情通报。”
通讯员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许峰的脚步僵住了。
他缓缓转过身,看到通讯员递过来的另一份文件。
封面上,“绝密”两个红字刺眼夺目。
他深吸一口气,接过文件。
打开,里面的内容让他刚刚升起的一点温情,瞬间冻结成冰。
“据可靠情报,鹰酱空军已紧急从本土及欧洲战区抽调三个联队的F-86‘佩刀’战斗机,预计在四十八小时内,抵达半岛南部机场。其王牌飞行员,二战时期击落二十架敌机以上的‘双料王牌’,至少有十五人以上随队参战。”
F-86“佩刀”。
这个名字像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许峰的心头。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飞机的可怕。
后掠翼,高亚音速,优秀的机动性,完善的火控系统。
除了垂直爬升率和高空性能略逊于米格-15,其他方面几乎是全面超越。
更可怕的,是那些经验丰富的王牌飞行员。
他们是真正的空中杀手,是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战争机器。
航校里这群刚刚能把米格-15飞起来的“雏鹰”,对上他们,无异于羊入狼群。
许峰慢慢地坐回椅子上,将那份写着“母子平安”的电报,和这份写着“强敌压境”的情报,并排放在桌上。
一边是刚刚降临人世的希望,一边是即将到来的死亡风暴。
他该怎么选?
作战室里寂静无声,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像是在为他倒数。
许峰闭上眼睛,脑海中,哈尔滨那座小院的温暖灯火,和鸭绿江上空即将燃起的战火,交替闪现。
他仿佛看到林雪抱着孩子,在灯下等着他回家,
又仿佛看到他的那些年轻的飞行员,在“佩刀”的机炮下化作一团团火球。
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攫住了他。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最无耻的骗子,对林雪,他许诺了安稳和陪伴,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
对那些信任他的士兵,他许诺了胜利和荣耀,却可能要带着他们去迎接一场实力悬殊的屠杀。
“砰!”
作战室的门被猛地撞开,高志航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他脸上还带着兴奋的潮红,手里拎着半瓶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白酒。
“校长!别一个人憋着了!走,喝酒去!今天弟兄们都乐疯了!他娘的,打得太过瘾了!”他打了个酒嗝,大着舌头嚷嚷,“下一仗啥时候打?老子的机炮已经饥渴难耐了!”
许峰猛地睁开眼睛,眼神里不见丝毫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寒意。
“酒醒了没有?”
高志航被他这眼神看得一愣,酒意顿时醒了三分:“校……校长?”
“把这份情报,拿去给所有飞行员念一遍。让他们知道,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许峰将那份关于F-86的情报扔了过去:“另外,通知所有地勤和技术人员,立刻开会。我们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把所有米格-15的发动机和火控系统再优化一遍。”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高志航,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三天之内,我要让所有飞行员都给我把‘佩刀’的性能参数和战术特点背得滚瓜烂熟!我要让他们做梦都在跟‘佩刀’狗斗!”
“告诉他们,狂欢结束了。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开始。”
高志航看着许峰那张仿佛结了霜的脸,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情报,脸上的醉意和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立正,敬了个军礼。
“是!”
高志航转身离去,脚步沉重而坚定。
作战室里,又只剩下许峰一个人。
他拿起那份家书,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母子平安”那几个字。
看了很久,他将电报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放进了上衣的口袋里。
然后,他转身走向那面巨大的军事地图,目光重新落在了鸭绿江上那条刺眼的红线上。
儿子,等我。
等爸爸……打完这一仗。
以后,你们会生活在一个没有战争的和平盛世之中!
……
接下来的几天,通化航校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胜利的喜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临战前的死寂。
高志航彻底化身为地狱教官,训练强度比之前又翻了一倍。
模拟器室里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飞行员们轮番上阵,在虚拟的天空中与F-86“佩刀”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绝望的缠斗。
每一次“被击落”,都会被高志航用教鞭狠狠地抽在背上,伴随着不留情面的痛骂。
“猪!你是猪吗?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跟‘佩刀’在同一个水平面上盘旋!你的优势是爬升!是高空!你把飞机当地面上的坦克开吗?”
“反应!我要的是肌肉反应!脑子还没想明白,手脚就要自己动起来!战场上敌人会给你时间思考吗?”
整个航校,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
许峰比任何人都要忙。
他几乎不睡觉,像个陀螺一样在机库、作战室和雷达站之间连轴转。
他带着瓦西里和那群苏维埃专家,几乎是把米格-15大卸八块,试图从每一个零件里压榨出更多的性能。
他们调整了发动机的燃油喷射比,让飞机的瞬间加速能力提升了百分之三。
他们修改了机炮的校准参数,让弹道更加密集。
每一个微小的进步,都可能在战场上换来一条人命。
这天下午,一架苏维埃的伊尔-12运输机,顶着呼啸的北风,降落在了机场跑道上。
飞机上运来的是一批许峰急需的,米格发动机的高温合金涡轮叶片。
这是他上次在莫斯科谈判时,安德罗波夫额外答应的“添头”,也是维持米格机群高强度作战的命脉。
许峰亲自带着人去迎接。
舱门打开,寒风卷着雪花灌了进来。
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裹着一件厚厚的苏军羊皮大衣,出现在了舱门口。
是伊莉莎。
她的金发被一顶毛茸茸的护耳军帽罩住,只露出几缕在风中飞舞。
那张明艳的脸上带着一丝旅途的疲惫,但那双蓝色的眼睛,在看到许峰的一瞬间,依旧亮了一下。
“安德罗波夫同志不放心这批货,让我亲自押运。”伊莉莎跳下舷梯,说话的语气公事公办,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空气里。
“辛苦了。”许峰点点头,示意身后的人开始卸货。
两人并肩走在停机坪上,周围是发动机的轰鸣和地勤人员的口令声,嘈杂得让人心烦。
“我听说了你们的胜利。”伊莉莎忽然开口,侧头看着他:“一场漂亮的伏击战。克里姆林宫的将军们,对你的指挥能力评价很高。”
“运气好而已。”许峰的目光落在远处一架正在进行地面测试的米格-15上。
伊莉莎没有再说话,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许峰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焦虑。
这个男人,好像比在莫斯科时,又清瘦了一些,眼眶下有着明显的黑影。他整个人就像一柄绷紧的刀,锋利,却也脆弱。
在许峰的临时办公室里,伊莉莎将一份签收清单递给他。
许峰接过,草草地签着字。他的注意力显然不在这里,眼神时不时飘向桌角压着的一份电报。
伊莉莎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落了过去。
那是一份很普通的军用电报,但被许峰摩挲得已经有些起毛了。
“前线战事不顺?”伊莉莎试探着问。
许峰手里的笔顿了一下,没有回答。
伊莉莎沉默片刻,换了个话题:“蕾娜塔很好,她很喜欢你做的那只小熊,每天抱着睡觉。”
提到女儿,许峰的眼神终于柔和了一瞬,但随即又被更深的阴霾笼罩。他放下笔,拿起那份电报,递给了伊莉莎。
“我又当父亲了,是个儿子。”他的声音有些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