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日,巳时。
厉百程率后军大部抵达,朱雀军全面接管兰阳。
随即严令,自守宅户,不得外出。
这条命令执行的基础,是要保障各家口粮供应。
毕竟,没有人会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饿死。
厉百程让军中主簿按取了府衙户籍,按每户人口多寡,平均配给。
“你到底怎惹了他们?我在府衙被围了一上午,都在告你的状。”
午后未时,厉百程和丁岁安蒙着口鼻,走在兰阳东南羊市街。
丁岁安将昨晚一事说了,厉百程点点头,“你做的对。”
时间仓促,后军带来的物资也多以不值钱的石灰、草席为主,药材、粮食还在调运。
丁岁安强行接手了粮行、药铺,至少能保证未来三五天内的消耗。
据李凤饶说,羊市街是天中最早发现恶疫的地方。
此地是兰阳牲口市,人员密集,环境脏乱。
两人又走出数十步,见路旁一户人家房门洞开,几名包裹严实的军卒,正在往外抬尸首
街边草席上,已放了一对衣衫破旧的中年男女、一名瘦骨嶙峋的七八来岁小女孩。
丁岁安和厉百程捂紧布巾,蹲下细看。
因广泛的皮下出血和瘀斑,全身发黑。
四肢手脚、乃至鼻子都出现了坏疽,看起来格外恐怖。
“周长寿前几天还好好的.”羊市街里长被招来相询,他见了这一家惨状,不禁又惧又悲,抹泪道:“三日前,他一大早上出门作工,刚走到街口,忽地一头栽到了地上。街坊帮忙把他送回了家,当日便发了热症,胡言乱语,失了神智.哎,一家五口,惨啊~”
丁岁安不由想起徐九溪那句话‘郝掌教欲降天罚’,如果这是他主动招来的天罚,这狗币玩意儿是真该死。
同时,也不免对国教生出更深的忌惮毕竟,‘天降恶疫’这种手段过于酷烈、过于诡异。
“近来,羊市街有甚异常么?”
丁岁安主动问起,想试试能不能寻到蛛丝马迹,里正认真想了一下,摇头道:“并无异常。”
“这位.周长寿,家里有没有什么异常?”
“他”这回,里正面露犹豫,纠结了一番后,低声道:“长寿以前是我们羊市街最积极的国教信众。”
“哦?说下去。”
丁岁安听到‘国教’二字,不由打起了精神。
里正神秘兮兮道:“他既不舍得给媳妇儿扯布做衣裳、也舍不得给仨孩子买吃喝,往年,他挣来的钱大半都交去赎罪。但今年”里正声音更低了,“不知军爷听说了么?今年正月里,兰阳天道宫被雷打了.”
“这和他染疫有甚关系?”
“啧!正是因为天雷打了天道宫,长寿便不信三圣了.打那儿以后,他逢人便说,老天爷的雷不会打错,自己以前是被猪油蒙了心,白瞎了许多钱方才,我媳妇儿还说,定是长寿整天胡咧咧,才给一家招了灾祸。”
“.”
这特么是什么鬼逻辑。
十九这一整日,共从城内发现尸首一百单三具,造册录下姓名后,统一拉到城外撒石灰深埋。
同日下午,朱雀军化石灰为灰浆,漫城泼洒于街面、墙壁、厕所、沟渠.
当晚,按照街巷分为四十个区域,每区以艾草、苍术、硫磺、雄黄等药物燃起篝火,以烟熏之法,遏制恶疫传播。
一时间,满城烟雾,遮云避月。
恶疫虽恐怖,却因病势凶猛,染病者多在一两日内便会暴毙,并不利于大规模扩散。
只要在处理尸体时做好预防、严禁百姓流动,并非不可控。
如此过了两日。
七月廿一,出发前被兴国委任兴国公主府女丞的林寒酥,携带大量物资赶至兰阳。
自打七月初陛下染恙,地位超然的兴国就成为了没有任命、但事实上的大吴监国。
而林寒酥作为公主府属官,此行代表了兴国、也代表了朝廷。
近来受尽委屈的兰阳官佐、士绅得知她的到来,纷纷控诉丁岁安强索粮行、药铺的土匪行径,以及故意苛待兰阳士绅。
所谓故意苛待,是指这段时间朱雀军完全没理会他们的某些要求.
比如在饮食上,这些体面人竟和普通百姓一样,每日每人定量一斤二两粮,别说肉食了,连绿菜都没有!
这让过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日子的他们如何忍得了。
不过,考虑到告状整个朱雀军不现实;厉百程官衔又高告丁岁安就比较合适了。
府衙二堂,林寒酥坐在主位端方面对下方一众官佐乡绅。
这个位置她坐的理所当然。
不说她一品王妃的品阶高出在场所有人一大截,单说她此行代表兴国的意义,以及监正最小弟子的身份便足够了。
下方,受到侯同知怂恿的徐员外率先开口,“王妃!您在兰阳多年那丁岁安蛮横至极,不尊乡贤.”
找她告丁岁安的状,可算是找对人了!
林寒酥听了一会儿,心思已跑到了别的地方.此次来兰阳,朝颜那丫头不知何时藏进了她的马车内,快抵达时才被林寒酥发现。
该管管了!
待恶疫之事过去,得把朝颜带在自己身旁学学规矩。
当初,她和丁岁安有言在先,他主外、她主内。
女人的事,自然归她管不过得讲究方式,小郎看似温和好说话,实则骨子极傲,若太强势伤了他的脸面,自己还得费气力来哄。
“王妃?王妃!”
“嗯~”林寒酥回神。
底下一双双饱含期盼的眼神,等她为兰阳乡亲们主持正义,林寒酥装模作样沉吟一番,却道:“大难当前,大家就不要纠缠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了。”
刚才叭叭了半天的徐员外张嘴又要说什么,林寒酥抢先道:“殿下有言,可便宜行事!”
这一句,终于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巴。
林寒酥却用了小心机.出发前,兴国确实允她便宜行事的权力。
但她故意没说是谁被允了临机专断之权.
方才话题集中在丁岁安身上,众人自然而然的认为,朱雀军先锋丁岁安被允了便宜行事.
那还说啥,临机专断、便宜行事,便是真的杀了一两个人,也未必会被治罪。
怪不得,十九日当晚他差点一刀把侯同知给劈了!
二堂气氛正迟滞间,忽见一名衙役快步跑了过来。
“何事?”
李凤饶问道,那衙役激动的声音发颤,“国、国教,派仙师来兰阳了!来的是天中紫衣掌教!”
二堂短时一静,紧接齐刷刷转身跑了出去。
兰阳最宽阔的府前街上.
紫衣郝掌教端坐数十人共抬的巨大法辇,刚刚由东门入城。
街道两侧,被封闭在家数日的居民见状,恍若被人欺负的孩子找到了娘亲。
“恭迎仙师法驾~”
屋舍内,动情喊声此起彼伏。
“仙师救救我儿.仙师~放开我!”
临街一间宅子,忽地院门打开,一名男子抱着孩子冲了出来。
朱雀军巡街士卒赶忙阻拦。
凄厉喊声响彻府前街。
“落驾!”
刚刚行至此的法辇,稳稳落地。
郝掌教缓缓步下法车,目光扫过拦人军卒,淡然而威严道:“放开他。”
军卒如梦初醒,急忙撒手。
那男人噗通一声跪地,涕泪横流,“仙师救我!我儿今早高热不退,朱雀军送来的汤药连饮两剂,未曾见效仙师救救我儿~”
他怀中那名男童呼吸微弱,头部水肿,皮下已出现了淤黑。
到了这种程度,世上已无大夫能救治回来除非有本领去往地府要人。
郝掌教面露慈爱,轻抚男童额头。
“仙师!”
男人大惊失色,毕竟恶疫患者不可轻易碰触,他自己抱着儿子时都隔着一层棉被。
郝掌教却道:“无碍。”
接着,他伸出的右手缓缓聚起一层淡绿光芒,在男童额头盘旋不断。
这一刻,所有人都不自觉的放轻了呼吸。
就连站在远处围观的丁岁安和智胜亦是如此。
“国教,返春令!”
智胜叹服。
约莫过了十余息,那濒死男童身上的淤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随后,竟真的缓缓睁开了眼
“爹~”
“哇!”
男子一声嚎啕,跪地磕头不止。
郝掌教慢慢站直了身子,与众多挤在屋内窗前的百姓隔窗对望,声音如洪钟大吕,传播四方,“本驾至此,众生勿惧!”
‘嗡~’
霎时,府前街哭声震天。
至此,丁岁安才隐约看明白
借‘天罚’制造朝廷失德舆论,逼皇帝妥协退让,只是其一。
其二,便是兰阳.
兰阳府天道宫因被天雷所毁,信众信念动摇。
但今日之后.信仰重塑、人心重聚。
丁岁安抬头望天.碧空如洗,白云苍狗。
不由想起去年在王府书房第一次看到《天道玄通经》。
《天道玄通经》开篇有言:天道者,人心也!
国教,玩弄人心,炉火纯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