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五。
兰阳东门,仍处于封闭状态。
许进不许出.
午时,一名约莫四旬的女道,带着十余名弟子风尘仆仆赶至东门外。
恰巧一辆辆载满尸首的牛车行经东门、去往城外深埋。
草席下露出的手脚,干枯、乌黑,令人不寒而栗。
几名胆子小的弟子纷纷背过身,以袖掩鼻。
神色冷硬的女道静待牛车过完,道:“软儿,你确定你那位姐姐会允我等容身?”
“师父,您放心吧!徒儿和王妃姐姐关系好的很!她一定会应允!”
女道抬头看了眼徘徊在上空的乌鸦,只道:“哎,此时不比平日。走吧.”
经过和守门军卒确认再三,对方才放她们进了兰阳城。
城内,倒也没有出现想象中的家家闭户不出的景象,街面上虽行人不多,但终归有人活动。
“将咱们带来的辟疫清瘟丸送出去吧。”
女道吩咐一声,众女弟子纷纷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瓷瓶,小心翼翼倒出一两粒,见到人便主动上前,“居士请留步,听闻兰阳恶疫,家师率我等前来施药.诶~你怎么走了”
结果却令她们大跌眼镜。
有人还没听完就匆匆离去。
有人听完后接了辟疫清瘟丸,却来上一句,“这天下,除了国教仙师,还有人能治恶疫?你们这药丸不会有毒吧,把人吃出毛病,你们赔钱不?”
更有甚者,敷衍着接了,走出没多远,便甩手丢到了墙角。
恶疫确实为不治之症,这辟疫清瘟丸虽说治不了染疫之人,但提前服下,总归有几分强体健气、抵御疫戾的作用。
她们辛辛苦苦跑来,热脸贴了冷屁股,一群徒儿不由气的一阵嚷嚷。
“师父!兰阳人,不值得咱们救治!”
“是呀,师父,咱们回去吧!”
“对,回去吧!不识好人心!”
女道不疾不徐走到墙根,将被人丢弃在地上的丹丸捡起,仔细用衣袖擦拭了上头的尘土,平静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这是道德经中的一句话。
是在教导弟子,行善举时不要把自己放在一个施舍者、自认为高尚的地位,怀平常心,才不会因为没有得到认可赞誉而失落愤慨。
大概类似‘不忘初心’的意思。
午时正。
一行人来到兰阳王府。
璇玑宫弟子平日大多待在山上,少见人间繁华,此时突然站在气派的王府门前,不由稍显拘禁。
软儿同样忐忑师父听闻兰阳恶疫,特意带了人、带了药下山。
但兰阳现今这情况,吃住都是大麻烦,她便自告奋勇,向师父说自己和王妃姐姐是手帕交,姐姐一定会收留。
进城前,她还自信满满。
可真的到了地方,又开始紧张起来.
还好,王妃姐姐给足了她面子。
亲自在二门前迎接。
“璇玑宫云虚,见过王妃。贫道闻兰阳疫气扰动,特率弟子下山,施药治病,略尽绵薄.此番叨扰,惭愧惭愧。”
云虚不卑不亢。
“真人客气!真人驾临,是本宫荣幸,何来叨扰.”
说到此处,林寒酥笑容湛湛,目光温柔的看向了云虚身后的阮软,“早先本宫还在想,是怎样的师门和师父才能教得软儿这般乖巧懂事,今日得见真人,方知因由。”
两人对答,看似是客套,却没有一句是废话。
阮软听不出旁的,但王妃姐姐特意提了她一句,众师姐纷纷用羡慕眼神看了过来。
阮软只觉浑身轻飘飘的在师父和师姐们面前,赚足了面子。
王妃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林寒酥和云虚并肩走回三进澄夕堂。
满院弥散着煮烈酒、煮醋的味道。
本来挺雅致的花园,却遍洒石灰,沿墙根摆满了捕鼠夹有点煞风景。
其实林寒酥一开始也没打算弄成这样,但她没拗过丁岁安。
这一切都是丁岁安强制要求的。
澄夕堂。
林寒酥陪着云虚聊了一会儿。
如今的王府,已化作此次兰阳镇疫的临时指挥部,时不时便有人入府请示药物分发、粮食配给等等问题。
云虚见状,正欲告辞前去客房,却又见一名挺拔青年阔步入内。
“见过王妃!”
“丁都头,何事.”
丁岁安尚未回答,云虚却极为异常的站了起来,盯着他看了片刻,忽道:“你姓甚名谁?”
堂内齐齐愕然。
就连端着茶的林寒酥也顿住了.这位道门高人自打进府就非常守礼,可现下,却有点失礼。
阮软不由自主也站了起来,她不明白师父为何突然这样,唯恐丁岁安和她冲突。
丁岁安稍稍错愕,自然也看见到了一脸紧张的阮软,便笑着回道:“晚辈丁岁安。”
云虚又道:“你哪年生人?”
“正统二十八年,葵丑年。”
丁岁安回答毫无迟滞。
上首林寒酥微微一笑,继续饮茶的动作。
软儿却很诧异元夕哥哥和她同年生人,应该是正统二十九年、甲寅年才对。
可她终归没那么傻,没有当场问出口。
云虚闻言,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对他也没了兴趣,随后向林寒酥见礼、告辞,被刘嫲嫲引去了客房。
阮软跟着师父离去时,一步三回头,似乎还在担心丁岁安会因为师父失礼而生气.
丁岁安见状,悄悄朝她做了个手势,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圈,余下三指竖起。
阮软这才放下心来,悄悄抿嘴一笑,回了同样的手势。
这是她小时候跟丁岁安学的,据说叫‘哦剋’,是异族代表‘无碍、没问题’的意思。
堂内没了旁人。
林寒酥先瞧了丁岁安一眼,笑道:“方才,你为何骗云虚真人?”
“前段时间我才知道,极乐宗真有邪法以生辰八字施咒。往后,姐姐莫要轻易对旁人说起自己的生辰年月了。”
林寒酥点点头,又道:“外间怎样了?”
丁岁安随便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神色无奈,“国教一来,白忙一场.”
廿一日,郝掌教以神祗天降的姿态抵达兰阳后,丁岁安和厉百程辛辛苦苦建立的防疫体系,瞬间崩溃。
以侯同知为首的部分官员、连带府内衙役公人,纷纷转向,以郝掌教马首是瞻。
百姓同样如此廿二那日,一户人家男主人疑似染了恶疫,欲出门前去郝掌教借住的徐员外府上求治,却被朱雀军所阻。
一方强烈求生、一方需守军令,两方冲突。
最后引得积压了不少情绪的街坊邻里纷纷破门而出,和朱雀军大打出手.
闹的动静委实不小。
最终,厉百程迫于压力,放开一道小口子允许染疫病人出门求助仙师。
这口子一开彻底乱套。
朱雀军十九日入城,当天收敛病患尸首一百单三、二十日收敛九十六、廿一日收敛五十一。
原本呈明显下降趋势,但自从二十二日开了口子,情况急转直下。
昨日收殓尸首已超过二百。
林寒酥也很郁闷,如今风火驰援的朱雀军反倒成了兰阳城不受待见的群体,而她作为朝廷代表,更是如此。
想了想,她自我安慰一般道:“病患若能都得到仙师救治,也算善事一桩。”
“若真是如此便好了.仙师受法力所限,每日只能救治十人”
听闻焦捕头说,为了争夺每日十个救治名额,徐员外已代仙师明码标价,四处兜售最低千两起步。
当然,这钱不是给仙师的,而是‘罪银’。
这就是让人最不爽的地方,郝掌教尽得人心、财货,若真能控制恶疫也算,但现实情况却是,病患不减反增、兰阳城每况愈下。
看来,郝掌教这个病灶不除,兰阳恶疫就不会消停。
丁岁安默默盘算起来。
上首,本来本来情绪也不大好的林寒酥,瞧见丁岁安眉宇间隐隐沮丧,思索片刻,起身走到他身后,伸出纤白食指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摁压起来。
“小郎~”
“嗯。”
“小郎~”
“嗯?”
“小郎!”
“姐姐这么调皮.被朝颜上身啦?”
“呵呵,我就喜欢喊,喊你一声,便多一分心安。”
“我还有这功效?”
“嗯,旁人怎看我不知道。但在我林寒酥心里,小郎便是我的天,是我的底气.”
“姐姐,听你这么说,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屌啊!”
“好什么?再说一遍!”
“呃哈哈。”
“哈哈,我也觉得我的小郎,好屌的!”
“哈哈哈”
“心情好些了么?”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