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再次只剩下江澈一人。
而此刻的瓦剌大营中,帅帐之内。
也先的手指摩挲着冰冷的金杯边缘,杯中美酒未动分毫。
帐外,曾经震天的喧哗与豪迈的笑声消失了。
他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着这座代表最高权力的营帐。
眼神里不再是敬畏,而是混杂着怨恨与怀疑。
屠杀溃兵的血腥气,仿佛渗透了营地的每一寸土地,钻进了每个人的骨子里。
他抬起眼,看向下方垂手站立的几名部族首领。
虽说这些人如同往常一样恭顺。
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刻意避开他视线的眼神,暴露了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
“怎么,都哑巴了?”
一名千夫长喉结滚动,硬着头皮上前一步。
“太师……军中有些……有些传言。”
“兄弟们觉得,那些逃跑的,虽然有罪,但不至死。他们也是草原的儿子。”
“草原的儿子?”
千夫长冷笑一声,猛地将金杯掷在地上。
金杯翻滚,酒液四溅。
千夫长吓得一哆嗦,整个人几乎趴伏下去。
“当他们背对我,朝敌人跪地求饶的时候,他们就不再是我的兵,更不是草原的儿子!他们是耻辱!”
也先站起身,在帐内踱步,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众人的心上。
“我看到你们的眼神了,你们在怕,在怨我。觉得我心狠手辣,不念同族之情。”
“但是你们不想想,我不这么做,今天这座大营还在不在?你们的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
无人敢应答。
也先停下脚步,因为他也清楚,现在的道理是讲不通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
再用高压手段,只会适得其反,逼得这些人狗急跳墙。
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一场无可争议的,酣畅淋漓的大胜,来洗刷所有的不甘。
“传我将令!”
也先的声音陡然拔高,“集结所有怯薛歹,以及各部族所有还能骑马的战士!”
几位首领猛然抬头,脸上满是惊愕。
“太师,我们是不是再从长计议?明军城防坚固,硬攻恐怕不成了。”
“没有恐怕!”
也先厉声打断:“江澈以为他赢了?他以为用几句屁话就能瓦解我的大军?做梦!”
“他现在一定以为我军心已乱,不敢再战。这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我要亲率大军,发动总攻!用明国皇帝的头颅,来祭奠那些战死的勇士!用江南的财富和女人,来赏赐给你们!”
“此战,不胜,则死!”
看着也先决绝的姿态。
“遵太师令!”
沉闷的号角声在瓦剌大营中吹响。
无数黑甲骑士从营帐中涌出,战马的嘶鸣与兵甲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
几乎在瓦剌大营的号角吹响的同时,一份密报就已放在了江澈的案头。
密报来自暗卫司,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也先尽起其众,三刻即至。”
“来得好快。”
戚山站在一旁,手心全是汗。
他透过城楼的垛口,能清晰看到远方地平线上扬起的漫天烟尘。
“他没得选。”
“军心一散,再拖下去,不用我们打,他自己就先分崩离析了,他现在是把所有的筹码都推上了赌桌,想跟我一局定生死。”
“那我们?”
戚山的声音有些发紧,“王爷,正面硬抗,就算能赢,我们也是会有损耗的啊!”
“谁说我要跟他硬抗了?”
江澈拿起另一支朱笔,在一张防御图上缓缓画了一道线。
“传令下去,前军、左军、右军,全部放弃前沿阵地,向中军靠拢,收缩防线。”
戚山瞳孔一缩:“大人,这不是开门揖盗吗?把他们直接放到我们腹心之地?”
“不把他们放进来,怎么关门打狗?”
“他想毕其功于一役,我就给他这个机会。他以为看到的是我军胆怯避战,是破绽百出的中军。”
江澈的手指在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山坡上点了点。
“告诉神机营的刘大炮,让他的人都精神点,瓦剌人什么时候冲过第二道壕沟,他的炮弹就什么时候给老子落下去。”
“记住,一轮齐射之后,不管战果如何,立刻转移阵地,我要的是持续不断的打击。”
戚山心领神会。
这是典型的江澈风格。
示敌以弱,诱敌深入,然后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遵命!”
戚山领命而去,脚步沉稳了许多。
江澈独自站在城楼,北风吹动他的衣袍。
……
阴山山脉,一条被当地人称为狼哭径的隐秘山谷中。
三万骑兵正在无声行军。
马蹄上都裹着厚厚的棉布,所有人的嘴里都衔着一根木嚼,防止有人发出声音。
队伍的最前方,周悍正带着众将士们日夜兼程。
他麾下的天狼卫,每一个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狠角色。
一名年轻的百户凑到周悍身边,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声在说。
“将军,这鬼地方,真能绕到瓦剌人屁股后面去?”
“闭嘴。”
周悍吐出两个字,眼神都没偏一下,“王爷的计划,轮不到你质疑。你只管跟上,掉队者,斩。”
那百户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言。
周悍抬头看了看天色,他们已经不眠不休地走了两天两夜。
人和马都已接近极限,但他的心里,却燃烧着一团火。
周悍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突然,最前方的向导猛地举起右手,整个队伍瞬间凝固。
所有人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停止了,周悍一个箭步窜到向导身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远处山脊上,隐约出现了几个小黑点。
那是瓦剌的游骑!
周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在这个距离,一旦被发现,那么他们将会被包围起来。
虽说有枪支作为冲锋,可面对数倍的敌人反扑,还是会伤亡惨重。
向导却异常镇定,他做了个“隐蔽”的手势,然后指了指旁边一片茂密的灌木丛。
周悍立刻回头,手臂下压。
三万骑兵,人马都藏进了山谷两侧的阴影与灌木之中。
山脊上,那几名瓦剌游骑似乎有些懈怠。
他们说说笑笑,并没有仔细侦查这条几乎不可能有人经过的山谷,很快便打马远去。
直到那几个黑点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向导才松了口气,对周悍点了点头。
周悍从藏身处站起,拍了拍向导的肩膀,没有说话,但眼神中的赞许不言而喻。
他再次回头,看向自己沉默的军队。
因为穿过这条狼哭径,前方就是一马平川的草原。
而那里,就是也先毫无防备的后方大营。
那里有他囤积的所有粮草,有他掳掠来的所有牛羊,还有他所有部族的家眷。
周悍的嘴角,咧开一个森然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