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尼古拉耶夫市,黑海造船厂。
这里是苏联航空母舰主要下海建造的地点之一,瓦良格的主导方尼古拉耶夫设计局就位于此处。
瓦列里·巴比奇紧了紧身上那件去年咬牙买下的真维斯大衣,试图抵御空气中愈发刺骨的寒意。
这身衣服,算是他身为航母总设计师为数不多的“奢侈”享受了。
他望着窗外尼古拉耶夫市越渐萧瑟的大街,心中感到些许悲凉。
距离八月份那场危机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可苏联的状况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
甚至整个国家的局势,都在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作为一名学者,巴比奇并非不通世事。
他清楚地感受到,这个国家的根基正在崩塌。
且不说遥远的莫斯科,就在他所在的尼古拉耶夫市,大量原本属于国家和派系的工厂、资产,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转卖给私人。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六十年代。
那时他刚从尼古拉耶夫造船学院毕业,怀揣着无限的激情与梦想。
那时的苏联,万物迸发,国民积极向上,所有人似乎都在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奋斗,为建设一个强大的、足以与西方抗衡的祖国而奉献青春。
苏联建立的九大设计局,作为冷战时期全球军事工业版图上璀璨的明珠。
就如同九颗璀璨的星辰,各自在航空、航天、坦克装甲、导弹技术、火炮系统、舰船工程、轻武器、电子战及核武器等领域熠熠生辉,共同编织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军事科技画卷。
他虽然没有进入其中,却也十分有幸能在毕业之后进入,被称为航母建造工程师摇篮的涅夫斯基规划和设计局。
在那里,他参与了早期“莫斯科”级和“圣彼得堡”级直升机巡洋舰的设计,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几年后因为能力出众,他被调入位于尼古拉耶夫设计局。
在这里,他从一名普通工程师一步步成长,成为项目负责人、首席设计师,最终在苏联1143.5型航母项目中,被任命为“瓦良格”号的设计总师。
他全面负责该舰的详细设计方案、技术图纸、建造过程中的技术指导,以及与黑海造船厂的协调。
深度参与了从蓝图到庞然舰体下水的全过程。
作为参照,同型的“库兹涅佐夫海军元帅”号已在今年初服役,那是苏联第一艘真正意义上的航母,创造了同时拥有斜直两段飞行甲板和滑跃式飞行甲板等多个第一。
而“瓦良格”号,承载着更多的希望与改进,已在1988年下水,目前完成了约68%的工程。
按照原计划,它应在1993年左右正式服役,成为苏联海军走向深蓝的又一利刃。
但眼下……巴比奇坐在通往船厂的车上,眉头紧锁。
作为总设计师,他比任何人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上层的拨款正在锐减。
为了保住最核心的船体工程进度,设计局和船厂已经不得不压缩其他一切开支,包括人员薪资和福利。
为此,局里和厂里的工程师、专家们没少抱怨。
可奇怪的是,最近半个月,那些牢骚声似乎少了很多。
他偶尔会撞见一些同事与陌生面孔低声交谈,神色诡秘,见他过来便迅速分开。
这让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希望马林科夫、列昂尼德他们能顾全大局,不要再闹出什么乱子了,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巴比奇喃喃自语,迈步走进了熟悉而又显得有些凝重的船厂大门。
他敏锐地察觉到,沿途遇到的不少同事,目光在与他接触时都有些躲闪。
怀着疑虑,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刚摊开图纸,准备为“瓦良格”号后续的舾装工程梳理进度,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进来。”巴比奇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
门被推开,三名他手下的核心工程师——马林科夫、列昂尼德,还有年轻的奥斯托洛夫斯基,神情紧张地走了进来。
巴比奇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奇怪的组合,皱起了眉头:“马林科夫、列昂尼德,还有奥斯托洛夫斯基?你们三个不在船上盯着施工,一起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三人中身材最高大的马林科夫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将一份对折的信纸放在了巴比奇的办公桌上,声音有些干涩:“巴比奇同志,这是我的辞职信。”
“这是我的。”
“这是我的。”
在他的带领下,列昂尼德和奥斯托洛夫斯基也仿佛下定了决心,连忙将自己的辞职信递了上去,眼神却心虚地不敢与巴比奇对视。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巴比奇的眉头皱起,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我知道,现在设计局和船厂是遇到了一些困难,但上级已经优先保障我们的物资供应了!”
“工资是暂时降低了一些,可局长不是承诺过吗?等‘瓦良格’号顺利完工,欠发的工资一定会补上,到时候还会有一笔丰厚的奖金!”
他的目光尤其锐利地盯向三人中最年轻的奥斯托洛夫斯基:“尤其是你,奥斯托洛夫斯基!”
“你上次提出的那个关于舰岛结构优化的改进方案,我已经作为重大技术突破上报到了莫斯科,一旦批复下来,凭借这个贡献,你至少能获得一枚银星勋章,你这个时候辞职是想干什么?你的前途都不要了吗?”
年仅三十多岁、戴着厚厚眼镜的奥斯托洛夫斯基脸涨得通红,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解释什么,但在巴比奇的目光下,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马林科夫见状,直接侧身挡在了奥斯托洛夫斯基身前,语气带着一丝嘲弄和决绝:“巴比奇!我的总设计师同志!你是不是整天泡在图纸和公式里,把脑子看傻了?!”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勋章?勋章有个屁用!”
“它能支付奥斯托洛夫斯基儿子去美国做手术的天价费用吗?能让他一家老小住上宽敞明亮的房子,每天不用为黑面包和土豆发愁吗?”
他猛地伸手扯过身旁列昂尼德身上那件袖口磨得发白、明显穿了多年的旧大衣,激动地说:“你看看!我们!国家的精英!为这个国家的国防、为苏联海军的强大奉献了青春和智慧的设计师!”
“可列昂尼德到现在,连一件像样的新大衣都买不起!”
“这些停泊在港口的钢铁巨舰,哪一艘没有浸透我们的心血和汗水?可我们得到了什么?你看看美国的工程师,他们能开上奔驰,住进带花园的别墅!我们呢?我们得到了什么?!”
马林科夫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积压已久的愤懑:“老实跟你说吧!这种看不到希望的日子,我们一天也不想再过了!”
“美国人已经接触了我们,开出了我们无法拒绝的条件,奥斯托洛夫斯基,每年三十万美元,列昂尼德,二十万,我,四十万!”
他紧紧盯着巴比奇震惊而苍白的脸,语气放缓,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巴比奇,你是我的学弟,我们从涅瓦设计局实习时就认识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才华和能力。”
“如果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凭你的资历和‘瓦良格’总设计师的身份,他们至少愿意开出五十万美元,甚至更高的年薪。”
“想想吧,五十万美元,这是我们目前在苏联收入的多少倍?想想你的妻子,想想你那一双聪明可爱的儿女!他们可以接受世界上最顶尖的教育,享受最好的生活!”
巴比奇纵然心中有所猜测,但亲耳听到马林科夫如此直白地说出“叛逃”的计划,还是感到了巨大的冲击和痛心。
“马林科夫!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巴比奇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愤怒和失望而颤抖,“你们这是在叛国!是祖国培养了你们,是这片先辈用鲜血和生命捍卫的土地给了我们知识和荣耀!”
“现在,正是国家最需要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你们竟然要弃她而去?!你们对得起脚下的土地吗?对得起‘苏联工程师’这个称号吗?!”
马林科夫面对巴比奇的斥责,脸上没有任何愧疚,反而浮现出一抹冰冷的、近乎绝望的嘲笑:“爱国?巴比奇,我也曾像你一样,怀着一颗为祖国跳动不息的火热之心!”
“但这颗心,在看到他们为了一己私利,将这个伟大的联盟推向分裂边缘的时候,它就已经冷了,死了!”
“我爱苏联!我爱那个曾经充满理想、朝气蓬勃的苏联!”
马林科夫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可现如今的这个苏联,不值得我再爱下去了!”
“有谁真正想过要挽救这个国家吗?没有!”
他的话语像重锤一样敲击在巴比奇的心上:“内务部长普戈在家里‘自杀’了,功勋卓著的阿赫罗梅耶夫元帅,用克里姆林宫的窗帘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些真正想要挽救这个国家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在被迫保持沉默!”
“巴比奇,你告诉我,这样的苏联,还值得我们把命运、把家庭的未来,都绑在它一起沉没吗?”
巴比奇脸色惨白,马林科夫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他一直试图回避的现实血淋淋地剖开。
他的脑海里闪过过去几个月报纸上混乱的报道,闪过民间流传的种种令人心寒的消息。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反驳的语言在如此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沉默了,办公室内只剩下几人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巴比奇才缓缓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三人:
“你们走吧……我不会去告发你们。但我,也不会走。”
他的目光越过他们,仿佛看向了窗外那庞大而未完工的“瓦良格”号舰影。
“这是我的国家……这里,有我未完成的事业。”
“我……还想亲眼看到瓦良格号真正服役的那天。”
马林科夫看着巴比奇眼中那近乎固执的光芒,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再说,带着列昂尼德和奥斯托洛夫斯基,默默地离开了办公室。
门被轻轻带上,办公室里只剩下巴比奇一人,和他那份沉重得无法呼吸的坚守。
随后不久,他从抽屉中抽出一封信。
这封信上面的署名,正是【远东高级人才发展基金会】
这是一份邀请函。
身为尼古拉耶夫设计局的总设计师,他又怎么可能没有接到任何招揽。
只是他都统统选择了拒绝。
翻看着上面的文字,这份邀请函之所以保留,就是因为它所传递的内容,与其他组织任何形式的招揽都截然不同。
【项目资助,来去自由,人身安全的绝对无虞,等待苏联最终命运的落地】
“苏联的最终命运?”
巴比奇呢喃着这句话,心中无限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