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进入到了十二月十二日。
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苏联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法理,如同一栋被抽空了承重墙的大厦,只剩下最后丧钟的敲响。
而这一天,正越来越近。
秦远坐在车里,看着窗外行色匆匆、面容淡漠的行人,心中思忖的却是拉脱维斯这次紧急要求见面的缘由。
安全委员会已成历史,被拆分成四个独立部门。
拉脱维斯这位曾经的第二总局局长,已然彻底失去了权柄。
紧随其后的,必然是叶氏政权对旧势力的彻底清算。
“伊莲娜,你说这次拉脱维斯局长见我的目的是什么?”
转开思绪,秦远的目光投向身边的女人问道。
“最近莫斯科发生了太多事情。戈氏的势力彻底倒台,叶氏与五科蓝、白罗斯的领导人在别洛韦日森林达成了某种默契,连中亚最有分量的哈萨克斯坦也对联盟的存续作出了让步。”
“在政治上,叶氏的每一步都走的极为精准,捞取到了最大的收益。”
“在八月份那场政变中,克格勃虽然保持了诡异的沉默,但发起者毕竟是前会长克留奇科夫。在叶氏看来,这个组织本身就是不可信任的。”
“巴卡京在他的推荐下坐上了安全委员会末代会长的职务,但在如此动荡的局势下,他遵照政治意志对克格勃进行拆分,虽然保护了部分人员免遭清洗,却也亲手加速了这个庞大机构的崩溃。”
叶琳娜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细细理清着当中的逻辑。
“继续说下去。”秦远听的很认真。
伊莲娜点点头,凝重道:“克格勃事实意义上的拆分,只会极大降低这个组织对于整个苏联的影响力和控制力。”
“作为情报部门的负责人,巴卡京如此顺从地执行这一自废武功的决定,显然缺乏足够的国家安全意识。”
无他,只因近五十万克格勃成员的系统性解散,意味着苏联经营数十年的庞大情报体系瞬间崩塌。
外国间谍活动将大幅增加,最为重要的海外情报网也将彻底丧失。
“拉脱维斯局长显然是看到了这一点,他看清了叶氏摧毁克格勃的决心。”
“而且,前几任总局局长的下场,就在眼前。”
伊莲娜得出结论,“他这次要见您,大概率是希望我们帮忙,安排他……出国。”
她担心地看向秦远,“拉脱维斯局长显然已经被叶氏重点关注,秦,我们现在去见他,是不是有点冒险?”
秦远冷静地摇摇头:“冒险是肯定的。但他已经和我们深度绑定,他知道太多秘密。”
“如果他完了,很可能会把我们牵扯出来。既然他想走,那就尽快把他送走,走得越远越好,越干净越好。”
这个人留在苏联,对所有人都是一个定时炸弹。
“秦,他让我们安排出国,肯定会索要一笔巨额的‘买断钱’,你要有心理准备。”
伊莲娜提醒道。
“买断钱?”秦远皱起眉头,一股怒意涌上心头,“我们每个月打入他海外账户的钱,加起来不下两千万美元了吧?这还不够?”
这个口子绝不能开,否则后续那些失势的“合作伙伴”都会把他当成提款机。
该给的分红,他可是一分都没少过。
“先见见再说吧,拉脱维斯执掌第二总局这么多年,不可能全无后手。如果他的底牌仅仅是指望我们发善心,那他也就不值得我们再投入了。”
秦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必要的时候,他不介意采取更彻底的手段来永绝后患。
一路无话,车辆很快驶入莫斯科市中心,绕过庄严肃穆的卢比扬卡广场,拐进一条不起眼的隐秘街道,停在一家看似普通的酒吧门前。
在一位面无表情的克格勃引导下,秦远走进昏暗安静的酒吧,一眼就看到了独自坐在角落饮酒的拉脱维斯。
此时的拉脱维斯,与数月前在圣彼得堡那个气度沉稳、目光如鹰隼的局长判若两人。
他满脸沧桑,头发几乎全白,仿佛在短短时间内老了十岁,只剩下一个被权力抛弃后的空壳。
听到脚步声,拉脱维斯缓缓转过身,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秦,你来了。”
“拉脱维斯局长,您怎么……”秦远脸上瞬间换上关切的神情,快步上前。
拉脱维斯将杯中残存的伏特加一饮而尽,用力握住秦远的手,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是最后一位被处理的局长,原本还抱有一丝幻想,以为是叶氏向他背后“俱乐部”示好的信号。
现在才明白,那不过是钝刀子割肉。
在叶氏持续的打击和孤立下,他不仅失去了所有权力,连昔日的关系网也迅速冰封。
就连他一度倚仗的“俱乐部”,也为了切割风险,将他视为弃子。
他过去权力巨大,但问题也同样深重。
一旦落入叶氏手中,势必牵连出一大串人。
所以,现在有很多人,都希望他尽快“消失”。
否则,等待他的很可能就是一场“被自杀”。
走投无路之下,他只能求到这位曾经被他视作棋子、甚至蝼蚁的中国商人面前。
“秦,我知道你现在很忙。远东酒店的事情我听说了,当初选择你,是我们……是我做过最成功的投资。”
拉脱维斯试图套近乎,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听说兴业、富国和摩根组成了银团,投资了你们的远东国际银行?”
“是。”秦远点点头,这已是莫斯科金融圈人尽皆知的大事。
“老弟,你要小心啊!”拉脱维斯用力捏了捏秦远的手,压低声音,“西方人的钱,可不是那么好拿的!我收到风声,已经有不少人盯上你这块肥肉了!”
“哦?”秦远不置可否,自然不会轻易被这话唬住,“拉脱维斯局长,我在苏联一向安分守己,奉公守法,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何况,你们……不是还在吗?”
他刻意强调了“你们”二字。
“我就知道你不会信。”
拉脱维斯似乎早有预料,从容地从大衣内侧掏出一份用牛皮纸密封的文件,郑重地放在斑驳的吧台上,手指点了点,“老弟,你不会以为,你那个‘人才基金’在接触什么人,真的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吧?”
“美国人、欧洲人能做的事情,你以为你也能做?”
他冷笑一声,手指重重敲了敲吧台面,“你的名字,早就放在了巴卡京办公桌待处理文件的最上面一层!”
“如果不是你行事还算谨慎,接触的多是次一级的专家学者,不像欧美机构那样肆无忌惮地挖核心军工人才,你的公司大门,早就被内务部的人贴上封条了!”
“查封?”秦远嗤笑一声,“拉脱维斯局长,现在莫斯科整座城市的民生物资供应,很大程度上依赖我们远东贸易的渠道维持。”
“从远东到伏尔加河流域,多少城镇靠着我们的物资保障基本运转?”
“我名下的工厂,提供了数以万计的工作岗位,伏尔加汽车新厂的建设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远东国际银行吸纳的储蓄高达百亿卢布,储户遍布近百座城市!”
“远东酒店、远东国际银行,背后站着多家西方资本。更别提,远东集团本身,就有着你们‘俱乐部’的影子。”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中带着不屑:“查封我们,你觉得,我会被这种话吓到吗?”
他精心编织的关系网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苏联本土势力、西方资本、基层民众、工业联盟、乃至叶氏集团内部的既得利益者,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更不用说他所代表的潜在的中国背景。
动他,引发的连锁反应,即便是叶氏也要掂量再三。
拉脱维斯见没能唬住秦远,也不觉意外,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而诡异的笑容,语气重新变得淡漠:“秦,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你刚才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东西。”
“关键在于,你能保证你的集团永远不犯错?永远有利用价值吗?”
“当失去价值的时候,任何保证都是一张废纸,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抛弃。”
他的手指,缓缓地、有力地,点在了吧台上那份密封的文件上。
“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现在,我的位置已经被人取代。”
“新任的部门局长,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是全面接管和清理所有机密档案。”
“而其中,最核心、最要命的一份……”
他抬起眼,浑浊的双眼紧紧盯着秦远,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有兴趣买下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