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在宫中算计张飙,与张飙接到小吏禀报,说蒋瓛带人接管了他们的库房,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而当张飙听到禀报的时候,虽然吃惊,但并没有因此生气,反而露出了一个更加玩味的笑容,拍了拍来报信小吏的肩膀:
“慌什么?皇上要接管,那就让他接管嘛!咱们是文明讨薪,要讲道理,对不对?”
说着,又环视了一圈紧张兮兮的众人,提高音量道:“兄弟们!正好!库房被接管,咱们也没负担了!今晚玩得更痛快!”
众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
张飙笑了笑,旋即抬手道:“蒋瓛这是给咱们减轻负担呢!来!别想那么多,干杯!”
话音落下,却无人响应。
气氛也随之冷了下来。
恐惧重新攫住了这些底层京官的心。
而就在这气氛快要凝固的时候,已经被恐惧冲淡了几分酒意的沈浪,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低声道:
“飙哥,皇上这到底什么意思啊?又给钱又端库房这会不会是.”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声音压得更低的道:“先把咱们喂饱,再杀?”
此言一出,众人瞬间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孙贵也没了刚才为小姐打光的心思,看着张飙,哭丧着脸道:
“咱们辛辛苦苦审计来的银子,全没了!八千两赏银顶什么用啊!那可是八万多两啊!”
李墨相对冷静些,但脸色依旧苍白,他扶着桌子站起来,忧心忡忡道:
“飙哥,皇上此举,其深意恐怕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侧耳倾听。
却听李墨又若有所思地道:
“皇上明着肯定我们审计,不杀我们,甚至还赏赐我们,暗地里却将我们置于炉火之上,是让您成为众矢之的。”
“这满朝文武,尤其是那些勋贵豪强,此刻怕是恨不得生啖我等之肉!”
“继续查?查谁?怎么查?这分明是借刀杀人之计!”
“既要我等去撕咬他人,又要我等举世为敌,最终恐怕也难逃.”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沉沉地吐出四个字:“鸟尽弓藏。”
哗!
全场哗然!
有人心跳骤然加速。
有人死死拽住官袍。
而李墨的话还没有说完。
只见他满脸钦佩地看向张飙,意味深长地道:“飙哥今日以撕毁圣旨的方式,暂停审计,恐怕是在为我们担心吧?”
“不错!张佥宪的心思,我们岂能不懂?”
“对!飙哥仁义!”
赵丰满等人也纷纷点头,脸上都写满了担忧和后怕。
皇恩浩荡?荡尼玛的屁!
他们只觉得这‘恩典’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人心惊肉跳。
而张飙却仿佛没听见他们的担忧,自顾自的夹起一块凉了的猪头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眼神飘忽,似乎在品味着肉香,又似乎在琢磨着更深远的东西。
“慌什么?”
他咽下肉,嗤笑一声,打破了沉默:“老朱这一手,玩得确实阴险,但也算在预料之中。”
“预料之中?”众人愕然。
“不然呢?”
张飙扫了他们一眼:“你们以为老朱是啥人?那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皇帝!他能被咱们这点小把戏彻底拿捏?”
说完这话,他敲了敲桌子,继续道:“他被气晕,是因为面子挂不住,是因为被戳到了痛处。”
“但他醒过来,第一件事绝对不是无能狂怒,而是算计!怎么把这场对他不利的风暴,转化成对他有利的刀子!”
“咱们查出来的名单、账目,就是现成的刀子。”
“他赏赐咱们,就是把刀子磨快了,递到我手里,逼着我去替他杀人!去清理那些他早就想动,却因为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直没机会或者没借口动的人!
“咱们在他眼里,就是一群‘疯狗’,被他扔进了狼群里。”
“咬死了狼,他得利。”
“若被狼咬死,他除了耳根清净,也没啥损失。横竖他都不亏。”
张飙的分析冰冷而透彻,让沈浪等人听得浑身发冷,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群狼撕碎的惨状。
“那那咱们该怎么办?”李墨声音干涩地问道。
张飙淡淡一笑,旋即挺直腰杆,正色道:“自然是与罪恶,不共戴天!”
“嘭——!”
画舫猛地一阵剧烈摇晃。
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突然间,画舫内杯盘狼藉,酒水洒了一地,歌姬舞姬们发出惊恐的尖叫。
“怎么回事?!”
“撞船了?!”
“谁他妈敢撞老子的船?!”
张飙稳住身形,骂骂咧咧地冲到船边。
只见一艘比凤求凰更加庞大、装饰却极为低调、甚至透着几分肃杀之气的官船,不知何时紧紧贴靠了过来。
船头上没有灯笼,只有几个黑影默然矗立,如同融入了夜色。
一个冰冷、尖利、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声音,从那条官船上传来,清晰地压过了秦淮河的波涛与残余的喧嚣:
“张御史真是好雅兴啊!”
“拿着皇上的赏银,在这秦淮河上醉生梦死,逍遥快活!”
“就是不知道,跟你一起快活的这些兄弟,他们的家眷妻小,此刻是否也和你一样,安然无恙呢?!”
轰隆!
话音落下的瞬间。
包括沈浪他们在内,几乎所有的‘审计天团’成员,如遭雷击。
一股透心凉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让他们不禁头皮发麻,遍体生寒,摇摇欲坠。
“啪嗒!”
沈浪手中的酒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孙贵手中的夜壶灯晃了晃,烛火骤然熄灭。
李墨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如纸。
所有“审计天团”的成员,脑袋一片空白。
而张飙,脸上的醉意和玩世不恭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和暴怒。
果然!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草泥马的老朱!
都是你干的好事!
那些被审计的人,开始玩阴招了!
他们居然拿家眷来威胁!?
砰!
张飙一拳狠狠砸在画舫的栏杆上,木屑飞溅。
他目光如刀,死死盯住那条黑暗中如同幽灵般的官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不大,却带着滔天的杀意,回荡在突然死寂的河面上:
“你们——!”
“敢动他们一根汗毛试试!?”
“哈哈哈!哈哈哈哈!”
对面先是一静,而后传来难以抑制的狂笑。
这笑声中满是不屑、嘲弄和鄙夷。
“张御史,好大的官威啊!”
对面船头,一个身影向前踱了一步,隐约的灯火勾勒出他锦衣华服的轮廓,声音依旧尖利刻薄:
“动他们一根汗毛?啧啧啧,您这话说的,好像咱们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匪徒似的。”
“咱们可都是守法良民,是体面人!怎么会干那种下作事儿呢?”
说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阴阳怪气,带着浓浓的威胁:
“不过嘛这世道不太平啊!”
“听说应天府近来流民多了些,偷鸡摸狗、拍花拐子的事儿也时有发生。”
“您这些兄弟们的家眷,住的好像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吧?”
“院墙矮的矮,门板薄的薄”
“啧啧,万一晚上睡觉没关严实窗户,走水了怎么办?”
“万一出门买个菜,不小心被惊了的马车撞了怎么办?”
“万一家里孩子贪玩,掉进哪个没盖盖子的枯井里.”
“哎呦,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喽!”
每一个‘万一’,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沈浪、孙贵、李墨等人的心窝里。
他们的脸色从惨白变成死灰,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家中老小遭遇不测的惨状,那种无力感和恐惧瞬间将他们淹没。
孙贵手里的夜壶灯‘哐当’一声掉在甲板上,滚到一边。
沈浪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哦,对了!”
那人仿佛才想起什么似的,声音带着恶意的提醒:
“张御史您光棍一条,无牵无挂,天不怕地不怕,可以在奉天殿上当您的‘疯子’,可以在秦淮河上附庸您的‘风雅’。”
“可您总不能.让这些跟着您为民请命、死谏报国的好兄弟们,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吧?”
“那您这位‘飙哥’,当得可就太不仗义了啊!”
“多寒了兄弟们的心呐——!”
杀人诛心!
这是赤裸裸的阳谋!
用家眷的安危,逼他们退缩,逼张飙屈服。
更要离间他们这群刚刚经历生死、志同道合的兄弟。
“呵呵呵”
一声低沉的、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冷笑,从张飙喉咙里发出。
他脸上的暴怒和冰冷竟然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跳梁小丑般的讥诮。
他甚至还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刚才因为激动而有些凌乱的衣襟。
然后抬起头,目光穿透夜色,精准地锁定了对面船头上那个模糊的身影,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河水的流淌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说完了?”
对面的笑声和话语戛然而止,似乎被张飙这反常的镇定给噎了一下。
而张飙却没等对方回应,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评价一场拙劣的表演:“水平真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