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皇帝连下三道明旨,如同三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澜暗生的大明政坛,瞬间激起了千层巨浪。
第一道旨意,让整个官僚体系,尤其是中下层官员,几乎炸开了锅。
“皇上……皇上终于意识到我等清苦了!”
一个穿着褪色青袍的给事中,捧着抄录的圣旨,手都在发抖,眼眶泛红。
多少年了。
他们靠着微薄的俸禄,在京城这寸土寸金之地苦苦支撑,如今终于看到了希望。
“重议俸禄?哼,说得轻巧!”
户部衙门内,一些资深官员却眉头紧锁:
“钱从何处来?加征赋税?还是动用内帑?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绝非易事!”
“此议,必是张飙那厮蛊惑圣心!”
都察院右都御史袁泰气得胡子乱颤:
“提高俸禄,看似体恤臣工,实则是动摇《皇明祖训》!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然而,不管高层如何争议,中下层官员的怨气也确实被这道旨意极大地安抚了。
很多人对张飙的观感,从‘惹祸的疯子’悄然转变为‘敢为我们说话的能臣’。
张飙在底层官员中的声望,无形中再次拔高了一截。
此时,某茶馆内。
一个穿着体面些的账房先生拍着大腿,满脸兴奋:“这张御史,别看行事疯癫,是真给咱们办实事啊!”
“哎!当初那场“讨薪”风波,不就为了今天吗?我要去王老御史坟前祭拜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一名跟张飙“讨薪”过的底层京官,含泪叹息道。
周围众人,无不面面相觑。
旁边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打破沉默:
“还有那‘文学盛典’!我家隔壁那个考了十几年秀才都没中的李书生,昨天接到消息,激动得差点晕过去!”
“据说连夜收拾包袱就奔京城来了!说是鲤鱼跳龙门的机会到了!”
“要我说,最好还是那‘举报箱’!”
一个面容黝黑、手上带着老茧的汉子压低声音,他是南城一个常受胥吏盘剥的小作坊主:
“以前受了气只能忍着,现在好了,那红箱子就在衙门口立着!”
“听说已经有好几个吃拿卡要的差役被查了!虽然官不大,但也是个响动!这张御史,是咱们穷苦人的指望!”
“对对对!张青天!这才是为民做主的好官!”
茶客们纷纷附和,言语间对张飙充满了感激和推崇。
然而,在茶馆的角落,几个穿着普通但眼神精悍的汉子,听着周围的议论,面无表情地互相对视一眼,默默放下茶钱,起身离开。
他们走出茶馆,迅速消失在巷弄深处。
另一边,某处隐秘的宅院。
“混账!张飙此獠,不除不足以平吾恨!”
一个穿着绸缎便服、面色阴沉的中年人狠狠将茶杯顿在桌上。
他是某位藩王在京产业的代理人。
“王爷那边来信了,张飙搞出这‘文学盛典’,吸引天下文人,分明是要断我们招揽人才的路径!还有那举报箱,简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另一人忧心忡忡。
“还有提高俸禄?哼,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后还不是要从我们这些人的孝敬里抠出去!”一个与户部贪腐链条有关的商贾咬牙切齿。
他们这些人,或是藩王利益代表,或是与贪腐官僚勾结的豪商,或是某些权贵门下清客。
张飙请的三道旨意,以及他掀起的反贪风暴,实实在在地触动了他们的核心利益。
之前他们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如今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威胁和疼痛。
他们对张飙的恨意,与日俱增。
与此同时,某勋贵别院的后门。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悄悄塞给一个看似小贩的人一锭银子,低声道:
“打听清楚了?张飙下一步真要动漕运和卫所?”
“千真万确!他手下那几个老残兵,这些天就在码头和卫所附近转悠!”
小贩快速收起银子:“您可得早做打算!”
管家脸色难看地点点头,匆匆关门。
这些阴暗角落里的交易和咒骂,自以为隐秘,却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伪装成贩夫走卒、茶客路人的锦衣卫眼中。
华盖殿内,烛火摇曳。
老朱听着蒋瓛和云明分别汇报着旨意发出后各方的反应,脸上没有任何得意的神色,反而更加深沉。
“皇爷,如今京城内外,文人汇聚,都在盛赞皇恩浩荡。”云明小心翼翼地说道。
“各地官员,对重议俸禄一事,反响热烈。”
蒋瓛补充道:
“匿名举报箱设立后,民间确有举报,按察使司已收到一些关于地方胥吏、低阶武官的不法线索,正在核查。”
老朱‘嗯’了一声,手指依旧习惯性地敲击着扶手。
【张飙这三策……确实高明。几乎将咱面临的困局,化解于无形。】
【此子对人心、对时局的把握,堪称恐怖!】
他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对张飙的忌惮更深了一层。
这样一个既能掀起滔天巨浪,又能拿出精准方案平息风波的‘疯子’,其威胁程度,远超那些只知道‘文死谏’或者‘结党营私’的庸臣。
【他献上如此良策,所图必定更大!】
【反贪局……他真正想动的,绝不仅仅是几个胥吏武官!他的目标,始终是藩王,是咱的内帑!】
老朱眼中寒光一闪。
他绝不会因为张飙暂时‘立功’就放松警惕。
“蒋瓛。”
“臣在。”
“给咱盯紧了那些涌入京城的文人!里面难保没有心怀叵测、或者被某些人利用之辈!文学盛典可以办,但要确保掌控在咱手里!选拔出来的人,更要严加甄别!”
“臣明白!”
“还有.”
老朱顿了顿,旋即将目光落在蒋瓛身上,沉沉地道:“咱之前通知你的,办得咋样了?”
蒋瓛微微一愣,然后连忙躬身道:
“回皇爷,根据张飙提供的思路,臣已加派人手,秘密调查洪武十五年,洪武二十五年,太子殿下携皇长孙出巡,以及巡察陕西前后,所有可能与殿下行程接触,却又看似无关紧要之人。”
“包括沿途驿站负责喂养、更换御马的马夫;为殿下车驾检查、润滑轮轴的工匠;负责殿下及皇长孙膳食的随行庖厨;甚至……当日为殿下和皇长孙执扇驱暑的内侍。”
“所有相关人员,无论现任何职,身在何处,都已列入核查名单,其背景、人际关系、近期异常举动,均在调查之列。”
老朱闭着眼睛,手指轻轻敲击扶手,听得极其仔细。
他没有追问细节,因为知道蒋瓛会全力以赴。
这是关乎他最亲近之人死因的悬案,也是他心中最深的刺。
张飙那个‘看似无关却能影响全局’的思路,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调查的新方向。
“嗯!”
老朱缓缓睁开眼,眼中是化不开的冰冷:“给咱仔细地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有任何进展,第一时间报与咱知!”
“臣,遵旨!”
蒋瓛感受到老朱话语中的森寒杀意,心中一凛,躬身退下。
蒋瓛走后,老朱沉默了片刻,对侍立一旁的云明道:“让宋忠进来。”
“皇爷。”
很快,宋忠快步走入,恭敬行礼。
老朱没有废话,直接问道:“张飙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那五万两银子,他是怎么花的?”
宋忠立刻禀报:
“回皇上,张飙拿到银子后,并未大肆招摇。一部分用于在偏僻处租赁了一个小院,作为反贪局的临时衙署,极为简陋。”
“另一部分,则用来采购了大量的纸张、笔墨,以及……一些市井常见的吃食,如王麻子家的猪头肉等。”
“他手下那几个老兵,行动依旧诡秘,主要在漕运码头、京营外围以及一些皇店附近活动,似乎在搜集线索。”
“张飙本人,除了偶尔去那小院,大部分时间仍留在官宿,看似在研读卷宗,但.臣总觉得他是在谋划什么。”
老朱听着,眼神闪烁。
张飙没有急着‘招兵买马’,而是先搞了个寒酸的据点,采购文书和吃食?
这符合他之前‘高薪招聘’和‘收买人心’的风格,把钱用在关键地方,但又显得有些过于务实和低调了。
“他有没有接触那些涌入京城的文人?”
老朱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暂时没有发现。”
宋忠回答:“他似乎有意避嫌,对‘文学盛典’之事不闻不问。”
老朱手指敲击的速度加快了些。
张飙献上‘文学盛典’之策,自己却置身事外?这不合常理。
他知道张飙想要‘罢黜儒学’的心思,而‘文学盛典’,绝对是一个天大的机会。
除非……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在文人中树立威望,或者说,他另有更重要的图谋,暂时无暇顾及此事。
“继续盯死他!”
老朱不容置疑地下令道:
“他接下来要查的第一个目标,很重要!咱要知道他到底想先动谁!是漕运?是卫所?还是……皇店?”
“他查案的每一个步骤,接触的每一个人,都要给咱记录在案!”
“特别是,注意他和他手下那些老兵,有没有绕过正常渠道,私下传递消息或者……动用什么非常手段!”
“另外!”
老朱补充道,语气带着深意:
“注意保护他的安全。在他查出点真东西之前,别让那些恨他入骨的人,伤他分毫。”
“臣明白!”
宋忠心领神会。
他知道皇帝的意思:
【张飙这把刀现在还有用!】
【既要让他去砍人,也要防止他被人提前折断,或者……砍错了方向。】
宋忠退下后,老朱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里,眼神幽深。
张飙的三道旨意,暂时稳住了朝野局势,但也让更多的暗流汇聚到了京城,汇聚到了张飙身边。
恨他的人越来越多,盼他倒台的眼睛也越来越多。
老朱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让张飙在明处吸引所有火力,承受所有压力,去撕咬那些腐败的利益集团。
而他自己,则稳坐钓鱼台。
一方面利用张飙清理积弊,另一方面紧抓‘幕后黑手’的调查,同时牢牢掌控着‘文学盛典’这根引导天下文人方向的缰绳。
让大明朝他期望的方向发展。
【张飙啊张飙,你就尽情地闹吧,查吧。】
老朱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忍不住喃喃自语:
“等你帮咱把该清理的都清理得差不多了,把该引出来的蛇都引出洞了……”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殿内弥漫的杀机,已经说明了一切。
……
而拿到了‘启动资金’和‘尚方宝剑’的张飙,此刻正在他那破落的小院里,就着猪头肉,美滋滋地喝着小酒。
“张御史!”
“张大人!”
就在这时,几名老兵回来了。
他们现在已经被张飙收归麾下了,算是反贪局的一员,而且还是有正式编制的那种。
而张飙看着他们回来,顿时来了精神,然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站起来道:“几位老哥,今日收获如何?”
“幸不辱命!”
几名老兵笑着点头。
张飙立刻笑着招呼他们入座:
“来来来,咱们边喝酒边说,这里有王麻子刚送来的猪头肉,大家可劲儿吃,吃不完打包回去给孩子老婆吃!”
“皇上他老人家给了五万两,咱们可不能浪费!”
“嘿嘿.”
几名老兵相视一笑,心想自己等人也终于体会了一把沈浪他们的快乐。
跟着张御史,就是爽。
很快,几名老兵就落了座,然后一边喝酒,一边跟张飙畅聊自己的收获。
“张御史!”
老周率先开口,用他那独臂拍了拍桌上的一张草图:
“俺的下线,这几天在水西门码头蹲着,扮作收破烂的,发现了一桩怪事!”
他指着草图上一个标记点:
“按规矩,漕船卸粮入库,都有定数。”
“可俺的下线瞧见,有几艘挂着‘河南粮帮’旗号的船,每次卸货入库的数量,跟他们在漕运衙门报备的数目,起码差了两成!”
“那多出来的粮食,半夜里就被几艘没旗号的小船接走了,神不知鬼不觉!”
张飙眼睛一亮:“接货的是些什么人?他看清模样了吗?”
“看清了!”
老周点点头,压低声音道:
“他跟我说,领头的是个嘴角有颗大黑痣的胖子,说话带着点开封府口音!下手狠辣,码头上的人都有些怕那胖子。”
“嘴角有痣?开封口音?”
张飙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开封,那是周王朱橚的藩地。
虽然周王因‘红铅仙丹’案已被老朱囚禁在旧王府,现在是他长子朱有燉在管理封地,但周王府的势力依然存在。
这时,瘸腿老李也凑上前,他之前按照张飙的吩咐,专门‘碰瓷’那些可能与漕运有关的低阶官吏。
“大人,俺前天‘不小心’撞了个户部河南清吏司的主事,您猜怎么着?”
老李一脸神秘:“从他怀里掉出个玉佩,俺瞧着……跟往年周王府赏赐给一些地方官员的制式很像!”
“他当时慌里慌张捡起来,还骂了俺一句,说什么‘你这样的废物,就该送去开封当耗材’!”
“当耗材?”
张飙的眉头拧了起来。
周王都被囚禁了,他府里的人还在打着王府旗号活动?是世子默许,还是……
瞎眼老孙眯着他那只能视物的眼睛,补充道:
“俺在码头附近的茶馆‘打盹’,听几个押运的兵痞喝多了吹牛,说今年往河南都司几个卫所运的‘补贴粮’,上面要求用新粮换他们手里的陈粮,差价补得足足的,但要求他们对粮食品质睁只眼闭只眼……这里外里的损耗和差价,可海了去了!”
“他们还提到什么‘王府的刘先生’也打过招呼……”
“刘先生?”
张飙追问,“哪个刘先生?”
老孙摇摇头:“他们没说全,就提了这么一嘴,听着像个管事的清客或者账房。”
伤病老钱咳嗽着,声音沙哑地道:“俺的下线,跟几个被克扣了饷银的河南来的军户聊过。”
“他们那边的一个指挥佥事,最近在龙江置办了大宅子,养着外室,花钱如流水。”
“据说他那小舅子,就跟码头上那个姓王的胖子走得近,专门倒腾些见不得光的生意。那指挥佥事,好像跟周王府的一个姓刘的典簿是连襟。”
线索再次指向周王府!
而且是一个具体的‘刘先生’或‘刘典簿’!
张飙的大脑飞速运转。
【周王朱橚被囚,是因为‘红铅仙丹’牵扯太子之死。】
【但‘红铅仙丹’是如何从周王那里泄露的,一直是个谜。而且,周王自己也不清楚。】
【如今,周王府在周王被囚后,依然有人在利用王府影响力,插手漕运贪腐!】
【这正常吗?世子朱有燉为了避嫌,按理应该夹起尾巴做人,怎会纵容属下如此嚣张?】
【除非……这股力量,周王世子可能也控制不了,或者这股力量背后,另有其人!】
【一个能瞒着周王,将‘红铅仙丹’配方泄露出去,又能越过周王世子指挥周王府残余势力,进行贪腐的幕后黑手?】
这个推测让张飙脊背微微发凉,却又无比兴奋。
好家伙!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我决定了!”
张飙忽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掷地有声道:“我们反贪局的第一刀,就砍向这个漕粮贪腐链!”
此话一出,几名老兵面面相觑。
忽然,院门被再次打开,张飙等人立刻循声望去。
只见宋忠面无表情的走了进来,沉声道:
“张大人,开封府送来一封信件,是专门送给你的!”
开封府送来的信?
张飙打量了眼宋忠手中的信封,看着那斑驳的血迹,顿时眉头大皱。
求月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