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飙没有立刻去接那封信,他的目光先死死钉在宋忠脸上,声音陡然变冷:“开封府?李墨呢?李墨怎么样了?!”
宋忠迎着他的目光,淡淡道:
“据报,监察御史李墨,三日前在开封府衙署内遇刺,身中两刀,幸得随行护卫拼死相救,暂无性命之忧,但需静养。”
“静养?!去你妈的静养!”
张飙猛地爆发了,他一把揪住宋忠的官服前襟,双目赤红,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声音嘶哑地咆哮:
“老朱把老子的兄弟弄去当诱饵!是让他去送死的吗?!你们锦衣卫是干什么吃的?!啊?!眼皮子底下让人把朝廷命官,代天巡狩的监察御史,在地方衙署里被人捅了?!”
“你们那点能耐呢?喂狗了吗?!还他妈号称‘无孔不入’,我看你们就是一堆糊不上墙的烂泥!一坨狗屎都不如的玩意儿!”
他骂得极其难听,唾沫横飞,额角青筋暴起,整个人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
几位老兵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想上前劝阻又不敢。
宋忠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任谁被如此辱骂也难以保持平静。
“张大人!”
他猛地抬手,格开张飙揪住他衣襟的手,力道之大让张飙踉跄了一下。
“请你放尊重些!”
宋忠的声音带着冷硬的怒气:
“李御史遇袭,我等也始料未及!护卫确有疏失,但……”
“但个屁!”
张飙根本不听他说完,喘着粗气,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般剐过宋忠的脸,最终落在他手中那封染血的信上。
他猛地一把夺了过来,手指触碰到那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他粗暴地撕开信封,抽出信纸,目光急速地扫过上面潦草而虚弱的字迹。
【飙哥亲鉴:】
【开封数月,周王府水深莫测。次子有爋,表面恭顺,内藏奸狡,怨望其父兄久矣。弟多方查探,几可断定,‘红铅’丹方外泄,此獠难脱干系!】
【其或以‘研习’之名,窃取父王秘藏,或与外勾结,主动献出。】
【近日,弟假意与之周旋,渐获其‘信任’。有爋似有拉拢之意,言语间曾隐约提及漕运之利,暗示其背后另有倚仗,非止开封一隅。其所图甚大,恐不止于王府权位!】
【弟已寻得关键线人,知晓有爋与漕运黑账、乃至河南卫所亏空之关联,并藏有实证。然,有爋似已生疑,弟恐其狗急跳墙,行灭口之事。若此信送达,弟或已遭不测。】
【飙哥!漕运之弊,盘根错节,牵连甚广,恐直指天潢贵胄!】
【此乃国之痈疽,亦是破局之关键!望兄慎之,查之,破之!】
【弟李墨,绝笔。】
信的内容到此戛然而止。
没有任何寒暄,只有冷静的分析,确凿的指向,以及最后那句‘望兄慎之,查之,破之!’的沉重托付。
张飙拿着信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脸上的愤怒,渐渐变得平静,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只有离他最近的宋忠,才能隐约感觉到,周围空气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了几分。
一种无形的、压抑到极致的风暴正在这具平静的躯壳内疯狂酝酿。
过了足足十几息,张飙才缓缓折好信纸,重新塞回染血的信封。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宋忠脸上,那眼神平静得可怕。
“这信里的内容,你看过了?”
张飙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问意味。
宋忠毫不避讳,坦然承认:“看过了。信件入京,必经查验。”
“禀报皇上了吗?”张飙又问。
“尚未。正准备呈报。”宋忠回答。
张飙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随即,又用一种谈论‘今天天气如何’般的平淡语气,对宋忠道:“那正好。麻烦你转告老朱一声……”
他顿了顿,清晰而缓慢地道:“我,张飙,现在,想杀人。”
宋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
他没有问想杀谁,也没有劝阻,只是深深地看了张飙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状态牢牢记住。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躬身,便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小院。
目送宋忠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张飙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夕阳的余晖透过破旧的窗棂照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而决绝的影子。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看向桌边那几位一直屏息凝神、面露关切的老兵。
此刻的张飙,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惫懒和戏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如同磐石般坚毅和冷厉的神情。
他走到桌边,将李墨那封染血的信轻轻放在桌上,手指点了点信纸,又点了点之前老兵们汇报线索的那些草图和记录,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
“老哥们,都听到了,也看到了。”
“李御史,我们的兄弟,在开封差点把命丢了,就为了挖出这些蛀虫!”
“漕运贪腐,周王府残余势力,泄露丹方的内鬼,还有那个藏在更深处的黑手……所有这些,都串起来了!”
他目光扫过每一位老兵的脸,眼神锐利如鹰:
“现在,我改主意了。”
“不是‘就砍向这个漕粮贪腐链’。”
“而是动用我们能动用的一切力量,不计代价,不惜一切,给老子往死里查周王府的漕粮贪腐链!”
“就从那个嘴角有痣的胖子,那个周王府的‘刘先生’,那个河南卫所的指挥佥事查起!”
“我要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底细,每一次交易的细节,每一文钱的去向!我要知道是谁在背后给朱有爋撑腰,是谁想要李墨的命!”
“这一次,咱们不是挠痒痒,是刨根!是掘墓!”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和令人心悸的寒意。
几名老兵看着眼前仿佛脱胎换骨的张飙,感受着他话语中那不容置疑的意志和压抑的滔天怒焰,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他们齐刷刷地站起来,尽管身体残缺,却挺直了脊梁,沉声应道:
“是!大人!”
“刨根!掘墓!”
“干他娘的!”
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同仇敌忾的决心。
张飙看着他们,重重地点了点头。
“行动!”
老兵们再次领命而去,但这一次,他们的脚步更加沉稳,眼神更加锐利,带着一股为同袍复仇、斩奸除恶的肃杀之气。
小院内,再次只剩下张飙一人。
他拿起李墨那封染血的信,小心翼翼地抚平褶皱,眼神冰冷如铁。
这封信是李墨预感自己会遭遇不测,提前写的,也就是说,这封信上的血,大概率不是李墨本人的,很有可能是送信人的。
这说明开封的局势,比信上的内容更复杂,更凶险。
想到这里,张飙目光一凝。
“李墨,你放心养伤。”
“这背后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老子让他们……血债血偿!”
“老朱,这次,你看我怎么把你这大明朝的烂疮,彻底剜出来!”
反贪局第一刀,因为李墨的这封信,注定将不再是简单的审计与查账,而是一场带着复仇火焰的、不死不休的战争。
至于宋忠,他离开张飙那破落小院后,没有片刻耽搁,径直去了皇宫,一路穿廊过殿,来到华盖殿外求见。
殿内,老朱正对着几份关于‘文学盛典’筹备进度的奏疏凝神思索,听闻宋忠求见,且面色有异,便挥退了左右侍立的太监宫女,只留下云明在旁。
“皇爷。”
宋忠单膝跪地,声音低沉:“臣刚从张飙处回来。”
“嗯。”
老朱头也没抬,手指敲着奏疏:“他又搞出什么新花样了?是抱怨银子不够,还是又骂了哪个衙门?”
宋忠略一迟疑,将手中那封来自开封、斑驳着血迹的信件双手呈上:
“开封李墨遇袭前,曾送出此信,直呈张飙。臣已查验过内容。”
老朱敲击桌面的手指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宋忠手上那个信封上,眼神锐利如鹰。
“李墨?遇袭?”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
“是。”
宋忠言简意赅地将李墨遇袭、重伤昏迷的情况禀报了一遍,并补充道:
“据查,袭击者手段专业,非寻常盗匪,现场未留下明显线索。”
老朱的脸色沉了下去。
一个奉旨出巡的监察御史,在地方衙署附近被袭,这不仅仅是打朝廷的脸,更是对他朱元璋权威的公然挑衅。
他没有接过宋忠上呈的信件副本,而是平静地吩咐了一个字:“念!”
“是!”
宋忠恭敬地应了一声,立刻将信件里的内容,一字不漏的念了出来。
当他念到信中关键处,‘几可断定,‘红铅’丹方外泄,此獠难脱干系’时,一直闭目敲击扶手的老朱,动作猛地停滞。
他霍然睁开双眼,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里,此刻爆射出的是近乎实质的、足以焚毁一切的赤红怒火。
一股难以形容的恐怖威压瞬间充斥了整个大殿,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连烛火都为之摇曳、黯淡。
“你……说……什……么?!”
老朱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和难以置信的震颤:
“朱有爋……那个孽障……是‘红铅’外泄的关键?!”
【红铅仙丹!】
这四个字,如同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是他心底最深、最痛、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是夺走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大明储君朱标性命的穿肠毒药!
之前周王朱橚曾笃定自己也不知道是谁外泄的丹方,现在居然告诉他,泄露这毒药、可能间接害死太子的,是周王的儿子,是他朱元璋的亲孙子?!
“砰——!”
老朱猛地一掌拍在坚硬的紫檀木御案上,发出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
案上的笔墨纸砚齐齐跳起,又哗啦啦散落一地。
他整个人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额头青筋暴起,脸色先是涨红如血,随即又变得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头被彻底激怒、即将择人而噬的雄狮。
“孽畜!孽畜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血丝的怒吼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咙,在空旷的大殿中轰然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愤、痛苦和滔天的杀意。
他的标儿……他辛辛苦苦培养、寄予厚望的太子,竟然可能是被自己的亲侄子、流淌着朱家血液的孽障勾结外人害死的?!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这是弑亲!
是动摇国本!是十恶不赦、万死难赎其罪!
宋忠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吓得噗通跪地,头深深埋下,大气都不敢喘。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皇上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杀意,仿佛整个华盖殿下一秒就要被这怒火彻底点燃、崩塌!
老朱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中赤红一片,脑海中全是太子朱标温润儒雅的身影,以及他临终前痛苦的模样。
这锥心之痛,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匕首在他心窝里反复搅动!
【杀!必须杀!将所有牵扯进去的人,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疯狂叫嚣。
然而,他是朱元璋,是大明的开国皇帝,是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深知权力斗争残酷的洪武大帝。
在极致的愤怒和杀意如同火山般即将喷发的那一刻,一股更深沉的、属于帝王的冰冷理智,如同万年寒冰,强行压下了这毁灭一切的冲动。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他强迫自己冷静,必须冷静!
现在发作,立刻锁拿朱有爋?会打草惊蛇!
会让那个利用‘红铅仙丹’作恶、遥控周王府势力、可能隐藏在更深处的幕后黑手,必然切断所有线索,隐匿得更深!
他不能因为一时的愤怒,毁了彻查真相、将所有元凶巨恶一网打尽的机会!
老朱的胸膛依旧剧烈起伏,但眼神中的赤红风暴开始一点点被强行压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可怕的、冰封般的森寒和计算。
【张飙……李墨……】
【李墨是张飙带出来的人,如今为了查这条线,差点送了命。】
【张飙此刻的愤怒,一点不比咱少!他这条疯狗,现在闻到血腥味了,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咬上去,直到把猎物撕碎!】
老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的怒火和痛楚都挤压出去。
他重新坐直了身体,尽管脸色依旧铁青,但声音已经恢复了那种令人胆寒的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和决堤的杀意。
“宋忠。”
老朱的声音冰冷如铁。
“臣……臣在!”
宋忠伏在地上,声音微颤。
“起来回话。”
“是。”
宋忠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依旧不敢抬头。
“张飙看了这信,说什么了?”
老朱平静而淡漠地问道。
宋忠深吸一口气,如实答道:
“回皇爷,张飙先斥责锦衣卫安保如同……如同粪土。”
“随后,他让奴婢转告皇爷一句话……”
宋忠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硬着头皮,一字不差地复述:
“他说:‘我,张飙,现在,想杀人。’”
“他想杀人?”
老朱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
忽然,他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嗬……想杀人?”
这笑声很轻,却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他想杀谁?”
老朱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宋忠身上:
“是那个朱有爋?是漕运上的蠹虫?还是……他觉得,是咱纵容了这些人,害了他的兄弟?”
这话问得极其尖锐,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
宋忠伏低身子,不敢接话。
老朱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他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异常挺拔,也异常孤独。
李墨的信,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另一扇黑暗的门。
朱有爋……周王的次子。
‘红铅仙丹’的泄露,果然不是偶然。
而且,竟然还牵扯到了漕运和卫所。
【‘背后另有倚仗’、‘直指天潢贵胄’……】
这些字,就像毒蛇一样钻入老朱的心中,与他之前怀疑此事与某个藩王有关,隐隐重合。
【好啊……真是好啊!】
【咱的儿子们,一个个都不让咱省心!死了的不明不白,活着的勾心斗角,就连孙子辈的,也开始兴风作浪了!】
【这大明的江山,到底有多少蛀虫,在啃食咱朱家的根基?!】
一股混杂着愤怒、痛心、以及被层层背叛的冰冷杀意,在他胸中翻腾。
张飙那句‘想杀人’,何尝不是道出了他此刻的心声?
少顷,他猛地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情绪已经收敛殆尽,只剩下帝王独有的、不容置疑的冷酷和决断。
“张飙说,他想杀人。”
老朱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冰珠砸在地上:“咱,准了。”
宋忠心头一震,似乎有些意外皇帝如此轻易就同意了这种近乎疯狂的请求。
老朱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冷酷的弧度:
“有人把手伸进漕运,趴在咱大明的命脉上吸血,还动了咱派出去的御史。”
“是该见见血了。”
“张飙不是要查漕运吗?让他查!他不是要动周王府那条线吗?让他动!”
老朱的语气带着一种纵容的残酷:
“你给咱盯紧了,他要查什么,要见什么人,只要不公然造反,都给他行方便!他要‘疯’,咱就让他‘疯’个够!”
“但是!”
老朱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如刀:“所有的证据,给咱牢牢捏在手里!他查到的每一份东西,咱都要第一时间知道!”
“另外,没有咱的明确旨意,不准他动朱有爋,更不准打草惊蛇,惊动了那条藏在最深处的大鱼!明白吗?!”
他要利用张飙这把因兄弟之血而彻底疯狂的刀,去劈开所有迷雾,去撕咬所有猎物,但最终扣动扳机的手,必须是他朱元璋!
“臣明白!”
宋忠立刻领命。
“还有,李墨遇刺的案子,让蒋瓛派心腹之人去查!动用一切手段,咱不管他用什么方法,撬开所有可能的嘴巴!咱要知道,是谁指使的!是谁在灭口!”
“至于朱有爋……”
老朱眼中寒光闪烁,语气森然:
“给咱严密监控起来!没有咱的旨意,不许他离开开封,也不许任何人灭他的口!咱倒要看看,他背后站的,到底是哪路神仙!”
“还有漕运、河南卫所,所有涉及此案的大小官员、将领、胥吏,全部列入暗查名单!一有确凿证据,立刻报与咱知!”
“是!臣遵旨!”
宋忠感受到那彻骨的寒意,躬身退下,脚步比来时更加急促。
大殿内,重归死寂。
老朱独自坐在龙椅上,缓缓拿起那封抄录的信件,看着上面‘红铅仙丹’、‘朱有爋’、‘绝笔’等字眼,手指微微颤抖。
无边的愤怒和丧子之痛,依旧啃噬着他的心。
但此刻,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坚定的决绝。
“标儿……我的儿……”
他低声喃喃,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你放心……爹一定会把害你的所有人……一个不少……全都揪出来……给你报仇!”
他抬起眼,望向张飙那小院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
【张飙,你可别让咱失望……】
【把这天,给咱捅破吧!把这血海深仇,给咱算个清楚明白!】
他松开手,将那封被攥得皱巴巴的信,扔进了脚边的炭盆里。
橘红色的火苗猛地窜起,贪婪地吞噬着信纸,吞噬着上面的血迹和字迹,最终化为一片灰烬。
老朱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跳跃的火焰,仿佛在看着某些人,某些势力,最终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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