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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黄河铁索崩龙门 下

    赵黑塔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怔,随即脸上露出更加残忍的狞笑,再次抓向绞盘。

    石憨没有再看如兰的伤,也没有再看李璃雪的泪。

    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力量,在这一刻被压缩、被点燃、被锻造成唯一的东西——毁灭!

    他缓缓站直了身体。

    脚下的沉船正在加速沉没,冰冷的河水已经漫过脚踝。他沾满鲜血和泥污的右手,再次握紧了那根裂纹密布、同样沾满鲜血的青冈棍。

    他不再看剩下的铁索。

    他的目光穿透了浑浊的水雾,穿透了混乱的船队,如同两道冰冷的真实利剑,牢牢钉在鹰嘴岩上那个魁梧的身影上。

    一股无形的、比黄河怒涛更加狂暴的气息,以石憨为中心轰然爆发!

    他脚下的浑浊河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开,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他染血的衣袂无风自动,猎猎狂舞!

    “赵!黑!塔!”

    石憨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九幽寒冰摩擦,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杀意,清晰地穿透了峡谷中所有的喧嚣,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岸上的叛军士兵,竟被这一声蕴含了滔天杀意的低吼震得心胆俱寒,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赵黑塔脸上的狞笑僵住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他感觉那个站在沉船残骸上、浑身浴血的男人,仿佛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从尸山血海中踏出的洪荒凶兽!

    石憨动了。

    他没有再去攻击任何一条铁索。他的身体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强弓射出的箭矢,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竟直接朝着鹰嘴岩的方向,踏浪而去!

    目标只有一个——赵黑塔!

    脚下的沉船残骸成了他第一个借力点。腐朽的船板在他脚下彻底碎裂。他整个人如同大鹏展翅,高高跃起,青冈棍带着尖锐的厉啸,点向下方一艘被巨浪抛起的浮木!

    嗒!

    浮木瞬间沉入水中。

    石憨的身体再次拔高,朝着另一艘在浪尖上起伏的哨船扑去!

    他的速度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每一次落点都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残影和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岸上射来的弩矢,只能徒劳地追逐着他留下的幻影,射入空处或水面,激起更大的混乱。

    他并非直线前进,而是在汹涌的河面上划出一道道凌厉的折线,每一次转折都完美地避开了弩矢的锁定,每一次腾跃都更靠近那陡峭的河岸!

    他手中的青冈棍,时而点水借力,时而格开飞溅的巨木,仿佛成了他身体延伸的一部分。

    “拦住他!快拦住他!”赵黑塔终于感到了恐惧,那是一种被洪荒巨兽锁定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甚至亲自抢过旁边士兵的弓箭,朝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胡乱射去。

    晚了!

    石憨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距离河岸不到三丈的一艘倾覆的船底上。

    他最后一次借力,身体如同炮弹般冲天而起,直扑鹰嘴岩!

    岸上守卫的叛军士兵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挺起长矛,嚎叫着刺向空中那个无法借力的身影!

    十几支闪着寒光的矛尖织成一片死亡之网!

    半空中的石憨,眼中只有那个惊骇欲绝的赵黑塔。

    面对下方刺来的密集矛林,他嘴角竟扯出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他没有闪避,反而将手中的青冈棍猛地高举过头顶!

    全身的力量,积攒的怒火,如兰的血,李璃雪的泪,万千生民的绝望……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最后一刻,轰然爆发!

    “叠!浪!九!重!崩!”

    一声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咆哮,震得整个龙门峡谷都在颤抖!

    他手中的青冈棍,带着一种玉石俱焚、崩碎天地的惨烈意志,不再是点,而是如同开天巨斧,朝着下方那密集的矛林、朝着鹰嘴岩上那个虬髯的身影,狠狠劈砸而下!

    轰——!!!!

    无法形容的巨响!

    棍未至,狂暴的劲风已先一步降临!

    下方挺刺的长矛如同脆弱的麦秆,在恐怖的劲风冲击下,矛杆纷纷弯曲、折断!

    持矛的士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惨叫着倒飞出去,筋断骨折!

    首当其冲的赵黑塔,更是感觉一股沛然莫御、仿佛能碾碎山岳的力量当头压下!他惊骇欲绝,只来得及将手中沉重的狼牙棒横在头顶格挡!

    咔嚓!!!

    精钢打造的狼牙棒粗柄,在灌注了石憨全部精气神、蕴含了九重叠浪崩灭之意的青冈棍面前,如同朽木般应声而断!

    棍势丝毫未减!

    带着石憨身体下坠的全部重量和冲势,狠狠砸在了赵黑塔格挡的双臂之上!

    噗!

    噗!

    令人头皮发麻的骨碎声清晰可闻!

    赵黑塔那两条能生裂虎豹的粗壮手臂,瞬间扭曲变形,断骨刺破皮肉和铁甲,暴露在空气中!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攻城锤正面轰中,双脚离地,向后炮弹般倒飞出去!

    轰隆!

    赵黑塔魁梧的身体狠狠撞在鹰嘴岩后方坚硬的石壁上!

    整个岩壁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他口中鲜血狂喷,如同喷泉,其中混杂着破碎的内脏!他嵌在石壁上的身体抽搐了几下,双眼暴凸,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恐惧,死死瞪着那个如同魔神般落在鹰嘴岩边缘的身影,随即头颅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了冰冷的岩石。

    整个鹰嘴岩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幸存的叛军士兵,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面无人色地看着那个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归来的男人,看着他手中那根裂纹遍布、棍梢还在滴落鲜血的青冈木棍。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们。

    石憨站在鹰嘴岩边缘,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

    他看也没看赵黑塔碎裂的尸体,赤红的双眼缓缓扫过那些呆若木鸡的叛军士兵,最后,冰冷的目光落在了岸上那十几架狰狞的床弩上。

    没有任何言语。

    他只是缓缓地、一步步地,拖着那根染血的残棍,朝着最近的一架床弩走去。

    沉重的脚步踏在岩石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如同死神的鼓点,敲在每一个叛军士兵的心头。

    “魔鬼……他是魔鬼!”

    “跑啊!”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崩溃的尖叫,幸存的叛军士兵瞬间彻底崩溃,丢下武器,如同受惊的羊群,哭爹喊娘地朝着岩壁后方陡峭的小路亡命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顷刻间,鹰嘴岩上除了尸体,只剩下石憨一人,和那十几架冰冷的战争机器。

    石憨走到一架床弩前,看着那粗大的弩身和闪着寒光的矢道。他缓缓举起手中的青冈棍,棍身上的裂纹在鲜血的浸润下,如同蛛网般蔓延。

    他沉默着,将残棍的棍梢,对准了弩身最关键的核心机括连接处。

    然后,他用尽最后残存的力量,砸了下去。

    咔嚓!

    木屑纷飞。

    一架床弩的核心机括被砸得粉碎。

    他走向下一架。

    咔嚓!

    又一架报废。

    他就这样沉默地、机械地走着,砸着。每砸毁一架弩车,他身上的戾气似乎就消散一分,眼中的赤红也褪去一丝,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疲惫。

    鲜血顺着他破烂的衣袖和裤管不断滴落,在他身后蜿蜒出一条断断续续的血线。

    当最后一架床弩在他棍下化为废木和扭曲的金属时,石憨拄着那根遍布裂纹、仿佛随时会碎裂的青冈棍,站在高高的鹰嘴岩边缘,剧烈地喘息着。

    他缓缓转过身,望向下方奔腾的黄河。

    失去了岸上弩箭的致命威胁,又亲眼目睹了石憨如同天神下凡般击杀赵黑塔、摧毁床弩的恐怖威势,后方原本混乱绝望的船队,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

    而水下,早已准备多时的凿船行动,在如兰用生命争取到的宝贵时间和石憨摧毁岸上威胁后,终于再无顾忌地全面爆发!

    浑浊的河面下,无数气泡翻滚涌出。

    隐约可见人影攒动,铁锤敲击铁爪、凿子凿击船底的声响,透过水面,沉闷而有力地传来。那是动摇根基的声音!

    失去了岸上支援,水下根基又被不断动摇,剩下的六条铁索,仿佛失去了主心骨的恶蛟,在狂暴水流的冲击下,开始剧烈地颤抖、**!

    连接沉船的巨大铁爪,在水下暗流的撕扯和人为的破坏下,发出令人闻之头皮发麻的金属扭曲声!

    轰隆!

    哗啦!

    终于,第四条铁索率先崩断!巨大的索身砸落河面,激起冲天水柱!紧接着,第五条、第六条……如同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断裂声此起彼伏!粗大的铁索一条接一条地失去束缚,疯狂地抽打着水面和沉船残骸,溅起漫天浑浊的浪花!

    最后一条铁索崩断的瞬间,整个龙门峡口仿佛都震动了一下!

    那九条曾经不可一世的“恶蛟”,如今变成了一堆堆巨大、扭曲、毫无生气的废铁,在奔腾的浊浪中沉浮、翻滚、互相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最终被狂暴的黄河水裹挟着,向下游冲去!

    曾经被铁索和沉船死死扼住的河道,豁然开朗!

    奔腾的黄河水失去了阻碍,发出更加欢畅却也更加凶猛的咆哮,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巨龙,朝着下游汹涌而去!

    “通了!路通了!”无数船只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带着狂喜和哭腔的呐喊!

    船夫们奋力撑篙、摇橹,指挥着船只,如同挣脱了蛛网的飞蛾,小心翼翼地、却又迫不及待地,沿着那条刚刚被打通的、凶险但充满生机的通道,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希望,如同冲破浓云的朝阳,终于艰难地刺破了这绝望的峡谷。

    石憨拄着残棍,站在高高的鹰嘴岩上,如同血染的礁石。下方是奔腾欢呼的河流,是艰难前行的船队。

    他缓缓抬起手,抹去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目光投向下方那艘载着李璃雪和昏迷如兰的、正在随船队缓缓移动的哨船。

    李璃雪紧紧抱着昏迷不醒、脸色惨白的如兰,撕下自己尚且完好的衣襟,手忙脚乱却又无比专注地为她紧紧包扎着肩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试图止住不断渗出的鲜血。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水,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她似乎心有所感,猛地抬起头,望向高高的鹰嘴岩。

    隔着翻腾的水雾和喧嚣的人声,隔着生与死的距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石憨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那眼神里,有无法言说的疲惫,有深沉的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千帆过尽后的、无声的安抚。

    李璃雪读懂了他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紧紧咬住下唇,将如兰抱得更紧,对着岩上的身影,用尽力气喊道:“石憨——小心!”

    就在这时,一艘负责断后警戒的哨船在混乱中靠向了鹰嘴岩下方。船上的水手目睹了石憨如同神魔般的战斗,此刻眼中充满了敬畏。

    他们奋力将船稳住,朝着岩上大喊:“石大侠!快下来!船队要过去了!”

    石憨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四肢百骸传来的剧痛。

    他最后看了一眼赵黑塔那具嵌在石壁中、死不瞑目的尸体,又瞥了一眼地上那些被他砸毁的床弩残骸。

    目光扫过狼藉的战场时,他的视线猛地一顿!

    在赵黑塔刚才立足的岩石旁,散落着一个厚重的、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形物件。

    油布的一角在刚才的混乱中被掀开,露出里面书籍册页的边角。册页上,似乎盖着鲜红的官印。

    石憨心中一动,强撑着走过去,用残棍将那油布包裹挑了起来。

    入手沉重。他迅速解开油布一角,匆匆瞥了一眼。

    封面上是几个遒劲的墨字:《河北道诸州屯田清册》!翻开内页,密密麻麻记录着田亩、粮产、仓储,但其中几页的关键数字旁,却用朱笔批着刺眼的“实无”、“虚报”,更有甚者,直接标注着“粮输范阳”、“甲械转幽”!

    安禄山!

    范阳!

    幽州!

    石憨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驱散了身体的灼热。这哪里是什么屯田清册?这分明是安禄山在河北道大肆侵吞军粮、转移军械、蓄谋颠覆李唐的铁证!

    是比那九条铁索更加凶险、足以倾覆整个大唐江山的剧毒獠牙!

    他猛地将油布重新裹紧,死死攥在手中。这本册子,必须带出去!

    他不再犹豫,拖着沉重的步伐,拄着残棍,艰难地攀下陡峭的鹰嘴岩,登上了那艘等候的哨船。

    船缓缓驶离岩岸,汇入前方缓慢移动的船流。

    石憨站在船尾,回望龙门。

    峡谷依旧狭窄,浊浪依旧排空,撞击着两岸狰狞的礁石。

    但横亘在河心的那九条恶蛟般的铁索,已然消失无踪,只留下河面上漂浮翻滚的断裂铁环和残骸,以及两岸岩壁上被铁索抽打出的深深白痕,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崩毁。

    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沉船的碎木、散落的粮粟、甚至还有模糊的杂物,奔流不息。

    初升的朝阳,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峡谷上空弥漫的黄雾和水汽,将万道金红色的光芒,泼洒在奔腾的黄河之上。

    石憨拄着青冈木棍,残棍的裂纹在朝阳下清晰可见,染血的棍身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他脚下,浑浊的浪涛拍打着船舷,卷起的水花溅湿了他的裤脚。

    他紧紧攥着怀中那份沉重的油布包裹,目光投向东方。

    下游,开阔的河面上,巨大的船队如同挣脱牢笼的巨龙,正迎着初升的朝阳,缓缓驶向新生。

    更远的天际,那翻滚的云层深处,却隐隐透着一抹不祥的暗红。

    风,带来了硝烟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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