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夜,来得迅猛而彻底。白日的灼热尚未完全从沙砾中褪去,刺骨的寒意已如潮水般漫涌上来,将“血屠”赌场后方那片巨大的、用以进行“熬煞”对决的露天石台紧紧包裹。
石台由整块的暗红色砂岩打磨而成,不知浸染过多少赌徒的汗水与绝望,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一种血痂般的暗沉光泽。石台四周,零散矗立着几根残破的石柱,更远处,便是无垠的、在夜色中如同凝固波涛的沙海。
然而,此刻石台的中央,景象却与周围的酷寒截然不同。
屠万仞赤裸着筋肉虬结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火光下油亮发光。他面前,并非赌桌,而是三个熊熊燃烧的炭炉!炉火正旺,灼人的热浪扭曲了空气,将他的身影映照得如同从地狱熔岩中踏出的魔神。炭炉旁,散落着几件奇特的“赌具”:不是骰盅牌九,而是烧得通红的铁链、几把形态不一的烙铁,以及一个盛满滚烫沙砾的巨大铁锅。
这便是“熬煞”赌局——“煞炉炼心”。
规则简单而残酷:双方轮流选择一种“煞具”,在炭炉高温的炙烤下,以其进行一场特殊的“赌博”。可能是徒手抓取烧红的铁链比拼坚持的时间,可能是用烙铁在特制的蜡板上“烙”出图案比拼精准与稳定,也可能是将手伸入滚烫沙中寻找特定的石子……不胜枚举,全凭选择者决定。每一次选择,都是一次对身体极限和意志力的疯狂压榨。先承受不住、或无法完成赌约者,即为败方。败者,不仅要输掉赌注,更可能留下终身的伤残,甚至直接殒命于此。
花痴开站在石台边缘,依旧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粗布衣衫,脸上是惯常的、似乎与眼前残酷景象格格不入的茫然与呆滞。只有他那双掩在长睫下的眼睛,在跃动的火光中,偶尔闪过一丝凝练如寒星的光。
“小子,”屠万仞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灼热的气息,“现在跪下,自断双手,承认花千手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我或许可以让你少受点苦,滚出这片沙漠。”
花痴开没有回答,只是慢吞吞地走上前,在距离炭炉一丈远处站定。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让他额前的碎发微微卷曲。他仿佛感觉不到那足以烤干血液的温度,只是歪着头,看着那三个炭炉,以及炉火中若隐若现的“煞具”,喃喃道:“好暖和……”
屠万仞眼角抽搐了一下,这痴儿的反应让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找死!”他低吼一声,不再废话,“第一局,我先选!”
他大手一伸,直接探入中间那个炭炉,竟徒手抓起了那根小儿臂粗、烧得通体透红的铁链!滋啦——!皮肉焦糊的刺鼻气味瞬间弥漫开来,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声响。屠万仞面皮抖了抖,额角青筋暴起,却硬是哼都没哼一声。他将铁链“铛啷”一声扔在两人之间的石台上,火星四溅。
“握链!一炷香!”屠万仞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一股狠戾,“谁先松手,谁输!”
那铁链落在石台上,依旧红得发亮,散发着毁灭性的高温。徒手握持一炷香的时间,足以将手掌彻底碳化!
周围零星几个被允许观战的、屠万仞的心腹手下,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眼神中带着敬畏与恐惧。他们深知老大这“煞炉炼心”的可怕,多少硬汉都栽在了这第一关。
花痴开低头,看着地上那根如同毒蛇般散发着致命热力的铁链,呆滞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丝……好奇?他慢悠悠地蹲下身,伸出右手,五指张开,缓缓地、却又无比稳定地,朝着那烧红的铁链握去。
屠万仞瞳孔微缩,紧紧盯着他的动作。他甚至已经预见到下一刻,这痴儿手掌皮开肉绽、惨叫倒地的场景。
然而,就在花痴开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铁链的瞬间,他的动作发生了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他的五指并非直直抓下,而是以一种奇异的频率微微震颤着,仿佛在触碰一层无形的屏障。与此同时,他体内那经由夜郎七残酷训练、早已融入本能的不动明王心经悄然运转,一股冰凉的内息并非硬抗那股灼热,而是巧妙地流转于手掌皮肤表层,形成了一层极薄却极具韧性的保护膜,更在接触的刹那,以一种高频的震动将那部分最恐怖的热力瞬间弹开、卸掉大部分。
“嗤……”
轻微的灼烧声响起。花痴开的手,稳稳地握住了那根烧红的铁链!
预想中的惨叫没有出现,甚至没有明显的青烟冒起。他的手掌仿佛握住了一块只是有些烫手的普通铁块,除了皮肤瞬间变得通红,并传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刺痛外,竟没有立刻被烧焦!
他抬起头,看着屠万仞,依旧是那副痴痴的表情,甚至还眨了眨眼。
屠万仞脸上的肌肉彻底僵硬了。他看得分明,这痴儿用的,绝非简单的硬气功!那是一种极其高明的、对力量和热力掌控到匪夷所思境界的技巧!是“千手观音”中的卸力法门?还是“不动明王心经”的护体奇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不可能!他如此年轻,怎么可能将这两门绝学修炼到如此地步?!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混杂着被挑衅的暴怒,冲上了屠万仞的头顶。他狂吼一声,不再犹豫,也伸出那只刚刚抓过铁链、掌心一片焦黑的手,死死握住了铁链的另一端!
更为剧烈的“滋滋”声从他掌心传出,焦糊味更加浓郁。他凭借的,是远比花痴开深厚的内力修为和多年熬煞磨炼出的、近乎非人的强悍体魄与意志力在硬抗!
两人,隔着那根烧红的铁链,四目相对。
屠万仞的目光如同喷发的火山,充满了毁灭性的杀意和痛苦支撑下的疯狂。
花痴开的眼神却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茫然,仿佛握着的不是能熔铁化金的高温链条,而只是一根普通的木棍。唯有他额角悄然渗出的、瞬间被蒸发掉的细密汗珠,以及那微微抿起的、毫无血色的嘴唇,透露着他此刻正承受着何等恐怖的痛楚。
时间,在灼热与痛苦的煎熬中,一点点流逝。
放置在石台边缘的一炷线香,缓缓燃烧着,香头明灭不定。
屠万仞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握住铁链的手臂肌肉贲张如铁,微微颤抖。他掌心的焦糊处不断扩大,甚至隐约可见森白的指骨!那钻心的疼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神经,考验着他意志的极限。他死死盯着花痴开,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崩溃的迹象。
可他看到的,只有平静,一种近乎死寂的、将一切剧烈情感和痛苦都深深压抑、冰封起来的平静。这种平静,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更让屠万仞感到心悸和……恐惧。
这小子,难道是铁打的不成?!他的意志,究竟有多么坚韧?!
香,燃过了一半。
屠万仞感觉自己的手掌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那股灼痛已经蔓延到了小臂,甚至牵扯到心脏,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抽搐般的剧痛。他几乎能听到自己骨骼在高温下发出的细微哀鸣。
而花痴开,除了脸色更加苍白,握着铁链的手依旧稳定得可怕。他的眼神甚至有些放空,仿佛神游天外,又仿佛在透过这灼热的痛苦,观想着什么别的东西。
“啊——!”
终于,在香即将燃尽的前一刻,屠万仞再也无法忍受那超越极限的痛苦,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猛地松开了手!
“铛啷!”铁链的一端砸落在石台上。
屠万仞踉跄后退几步,看着自己几乎被废掉的右手,脸上充满了痛苦、难以置信以及一丝……崩溃。
花痴开也缓缓松开了手。他的右手掌心,同样一片赤红,布满了灼伤的水泡和焦痕,甚至能看到皮肉粘连的可怕景象,显然也受了不轻的伤。但他只是随意地甩了甩手,仿佛只是被热水烫了一下般,看向屠万仞,慢吞吞地道:“你……输了。”
第一局,花痴开胜!
屠万仞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花痴开,疯狂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侥幸!下一局,我要你生不如死!”他嘶吼着,不顾右手的重伤,左手猛地抓起炭炉旁一把形状如同鬼脸的烙铁,直接插入了旁边的炉火中!“第二局,鬼脸烙!你我各持一烙,在对方身上留下印记!不敢受者,输!”
这已不仅仅是赌,更是赤裸裸的酷刑与羞辱!
花痴开看着那在火焰中逐渐变得通红的鬼脸烙铁,呆滞的眼底深处,终于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他点了点头,没有去拿烙铁,反而走到了那个盛满滚烫沙砾的巨大铁锅旁。
他伸出受伤的右手,悬在铁锅上方,感受着那蒸腾而起、几乎能烫伤呼吸道的热气。然后,在屠万仞和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将手猛地插入了那滚烫的沙砾之中!
没有惨叫,没有犹豫。他只是平静地在那足以煮熟鸡蛋的沙砾中摸索着,片刻,掏出了一块形状奇特的、被烧得滚烫的黑色石头。那石头表面天然形成了一些凹凸的纹路。
花痴开握着那块烫手的石头,看向屠万仞,用他那特有的、平缓而呆板的语调说道:“用这个……烙。你……先来。”
他竟然放弃了使用更方便的烙铁,选择了更难以掌控、温度更高的天然石头!并且,让屠万仞先动手!
屠万仞愣住了,随即暴怒:“你找死!”他一把抽出烧红的鬼脸烙铁,那狰狞的图案在火光下如同活了过来。他一步踏前,灼热的烙铁带着一股恶风,狠狠地朝着花痴开的胸膛印去!
这一下若是烙实,不止是皮开肉绽,恐怕连胸骨都要被烫伤!
花痴开不闪不避,甚至微微挺起了胸膛。他的眼神,在这一刻不再是茫然,而是变得无比深邃,如同两口古井,倒映着跳跃的炉火和屠万仞疯狂扭曲的面容。
不动明王,心若磐石。
就在烙铁即将触及他皮肤的刹那,他体内气息以“千手观音”中最为精妙的“移花接木”法门骤然流转,胸膛的肌肉骨骼发生极其细微的位移和震颤!
“嗤——!”
青烟冒起,焦糊味再次弥漫。
屠万仞手中的烙铁,结结实实地印在了花痴开的左胸上方,靠近肩膀的位置。
然而,预想中深入骨髓的惨叫声并未响起。花痴开只是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如浆般涌出,但他硬是咬着牙,连闷哼都没有发出一声!更诡异的是,那烙铁印下的痕迹,虽然皮肉焦黑,却并未如屠万仞想象的那般深可见骨,仿佛大部分恐怖的热力,在接触的瞬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引导、分散开了!
这怎么可能?!屠万仞握着烙铁的手都感到了那反震回来的异常,心中骇然欲绝。
花痴开抬起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屠万仞,嘴角似乎极其艰难地、微微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无比僵硬、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该……我了。”
他举起手中那块依旧滚烫的黑色石头,朝着屠万仞的胸口,缓缓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印了下去。
屠万仞想要躲闪,却发现自己被对方那平静到可怕的眼神和刚刚那匪夷所思的受刑方式所震慑,动作慢了半拍。
“呃啊——!”
这一次,凄厉的惨叫划破了沙漠的夜空。
那滚烫的石头结结实实地烙在了屠万仞的胸膛上,发出的声响远比之前烙在花痴开身上时更加沉闷、更加恐怖!屠万仞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皮肉被灼穿、油脂被炙烤的“滋滋”声!那痛苦远超他的预估,仿佛那块石头带着某种穿透性的力量,直接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猛地一把推开花痴开,踉跄着向后跌倒,捂着胸口发出痛苦的哀嚎,身体蜷缩成一团。
花痴开也被推得后退几步,稳住身形。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左肩上那个焦黑的鬼脸烙印,又看了看手中那块沾着皮肉、依旧冒着热气的黑色石头,随手将其丢开。
他站在那里,身形在巨大的痛苦下微微佝偻,脸色苍白如鬼,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衫。左肩的烙印和右手的灼伤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要淹没他的神智。
但他终究还是站着。
而屠万仞,已经倒在了地上,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
第二局,花痴开,再胜!
月光清冷,炉火噼啪。
少年立于煞炉之间,周身浴伤,眼神却穿过痛苦与黑暗,清晰地映出了倒地的对手。
他知道,距离父亲死亡的真相,又近了一步。
(第28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