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痴开离开“血屠”赌场后的第三天。
正午的烈日如同熔金的火球,无情地炙烤着无垠的沙海。热浪扭曲着视线,使得远处沙丘的轮廓如同在水中荡漾,虚幻而不真实。
一片相对背风的巨大沙丘阴影下,花痴开盘膝而坐,粗布衣衫褴褛,沾满沙尘与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他左肩的鬼脸烙印和右手的灼伤已被他自己用随身携带的、夜郎七特制的伤药简单处理过,用干净的布条包裹着,但依旧传来阵阵隐痛,提醒着他不久前那场酷烈赌局的惨胜。
他闭着双眼,面容在阴影中显得异常苍白,嘴唇因干渴而开裂。但神态却是一种近乎禅定的平静,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着他正在运转某种内息法门。不动明王心经的内息如同冰凉的溪流,缓慢而坚韧地在他经脉中循环,不仅镇压着伤势的痛楚,更在对抗着沙漠严酷环境对身体的侵蚀,以及……那自赌局结束后便如影随形、试图侵蚀他心智的残余“煞气”。
屠万仞的“熬煞”之法,绝非仅仅作用于肉体。那铁链与烙铁中,蕴含着他多年杀戮与酷烈环境中磨炼出的狂暴意志,一种无形无质却足以撼动寻常人心神的“煞”。花痴开虽凭借坚韧意志与高明心法硬抗了下来,但这股异种煞气依旧如同附骨之疽,潜藏在他体内,伺机反扑。
他需要时间,需要在这绝对的寂静与严酷中,将其彻底炼化、驱除,否则必将成为未来修行与对决中的巨大隐患。
时间一点点流逝,沙丘的影子随着日头西移而缓缓拉长。
突然,花痴开那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他并未睁眼,但全身的肌肉却在瞬间进入了某种极其微妙的戒备状态。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蛇信,悄无声息地舔舐着他的后颈。
不是沙漠中的蝎子或沙蛇。是人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与贪婪。
他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仿佛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所觉,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分毫。但在他那看似呆滞的表象之下,所有的感官已被提升至巅峰。耳朵捕捉着风掠过沙粒的细微声响,鼻子分辨着空气中除了燥热与尘土之外的其他气味……
来了。
脚步声很轻,刻意压低了,但在死寂的沙漠和花痴开高度集中的感知中,却清晰得如同擂鼓。不止一人,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呈品字形,借着沙丘的起伏,悄无声息地合围而来。动作矫健,气息绵长,显然是精通沙漠行动的好手,而且……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赌徒特有的那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气息。
是“血屠”赌场的漏网之鱼?还是听闻了“煞炉炼心”赌局结果,前来捡便宜、或是为屠万仞报仇的沙漠匪徒?亦或是……“天局”外围的爪牙,得知了他的行踪,前来灭口?
花痴开无从判断,也无需判断。在这片法外之地,恶意本身,就是唯一的通行证。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在阴影中初时显得有些迷茫,仿佛刚从深沉的睡梦中醒来,但很快,那层迷雾便散去,露出底下冰封湖泊般的冷静与深邃。他没有立刻起身,也没有看向任何一方,只是低头,看着自己包裹着布条、依旧隐隐作痛的右手,仿佛在研究上面的纹路。
合围的三人显然没料到目标如此“迟钝”,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动作更加大胆起来。他们从沙丘后现身,呈三角之势,将花痴开牢牢锁定在中间。
这三人都穿着便于沙漠行动的土黄色劲装,头脸用布巾包裹,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手中持有的兵器也各不相同:一人手持一对弯弯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沙漠弯刀,显然是淬了剧毒;一人握着一根熟铜打造的长棍,棍身布满尖刺,势大力沉;最后一人则空着双手,但十指指甲尖锐乌黑,如同鹰爪,身形飘忽,气息最为阴冷。
“小子,你就是那个在‘血屠’赌场赢了屠老大的花痴开?”持弯刀的汉子率先开口,声音沙哑难听,如同砂砾摩擦。
花痴开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头。
持棍的汉子冷哼一声:“跟他废什么话!屠老大栽了,这小子身上肯定有从赌场赢来的宝贝!而且,听说他赌术通神,抓了他,逼问出赌术秘籍,咱们就发了!”
那空手的阴冷汉子则死死盯着花痴开,嘶声道:“还有他这条命……‘黑蝎’的人头,在沙漠黑市上,价钱可不低。”
“黑蝎”?花痴开心中微动。看来是沙漠中专门接脏活的杀手组织。是屠万仞的残余势力请来的?还是……司马空或者“天局”的手笔?
持弯刀的汉子似乎是个小头目,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贪婪之色更浓:“既然如此,还等什么?动手!留活口,先废了他双手!”
话音未落,三道身影如同扑食的猎豹,骤然发动!
持弯刀的汉子双刀交错,划出两道诡异的弧线,一上一下,直取花痴开的脖颈与腰腹,刀锋破空,带着腥风!持棍的汉子则大吼一声,长棍带着恶风,以力劈华山之势,朝着花痴开的天灵盖猛砸下来!而那空手的阴冷汉子,身形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绕到花痴开侧后方,乌黑的指甲直插其后心要害!
配合默契,攻势狠辣,瞬间封死了花痴开所有可能的闪避路线,显然是要一击必杀或致残!
然而,就在三人攻势及体的前一刹那,一直低着头的花痴开,动了。
他的动作,并非迅若闪电,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慢了一拍的错觉。但就是这看似迟缓的动作,却恰好在那间不容发的瞬间,于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中,找到了那唯一、也是最不可思议的缝隙!
他没有起身,盘坐的身体如同安装了机括般,毫无征兆地向左侧平滑出半尺,恰好避开了当头砸下的铜棍和削向脖颈的弯刀。同时,他那包裹着布条的右手,以一种违反常理的角度向上抬起,五指如同拈花,轻柔地在那柄削向他腰腹的弯刀刀背上轻轻一拂。
这一拂,看似无力,却蕴含了“千手观音”中至高卸力技巧“观音拈叶”的精髓。那持弯刀的汉子只觉得一股诡异至极的柔劲顺着刀身传来,整条手臂瞬间酸麻,原本狠辣的刀势不由自主地一偏,竟“铛”地一声,与同伴砸下的铜棍磕碰在一起,火星四溅!
两人都是全力出手,这下碰撞力道十足,震得各自手臂发麻,攻势顿时一滞。
而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花痴开的左手并指如剑,看也不看,向着侧后方疾点而出!指尖破空,发出尖锐的嘶鸣,精准无比地点向了那阴冷汉子插向他后心的手腕!
那阴冷汉子没想到花痴开在应对前方两大高手围攻的同时,还能如此精准地捕捉到自己的偷袭,而且这一指后发先至,凌厉无比!他骇然变色,急忙变招,手腕一翻,乌黑的指甲改插为抓,想要扣住花痴开的手指。
但花痴开这一指乃是虚招,指尖在与对方手腕将触未触之际,骤然收回。与此同时,他盘坐的双腿猛地发力,身体如同失去重量般向后飘飞,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因碰撞而后撤、又立刻再度袭来的弯刀与铜棍。
兔起鹘落,交锋只在瞬息之间。
花痴开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落在了两丈开外,微微喘息着。左肩的伤口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让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而那三名杀手,则面面相觑,眼中都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他们三人联手,配合无间,在这片沙漠中不知收割了多少高手的性命,却没想到在这看似痴傻、而且身上带伤的少年面前,第一轮攻势竟被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甚至差点吃了亏!
“点子扎手!别留活口了,全力击杀!”持弯刀的汉子厉声喝道,眼中杀机大盛。
三人不再有任何保留,气势全面爆发,如同三股沙漠旋风,再次扑向花痴开!刀光、棍影、爪风,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将他周身空间完全笼罩。
花痴开深吸一口气,压下伤势带来的不适与体内那蠢蠢欲动的残余煞气。他知道,不能再被动防守了。伤势会影响他的持久力,必须速战速决!
他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那层惯常的呆滞伪装如同冰雪消融,露出了底下锋锐如刀的本质。
面对再次袭来的弯刀,他不退反进,身体如同游鱼般切入刀光之中,左手五指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拂、点、弹、拨,每一次都与那淬毒的弯刀发生极其短暂的接触,却总能将那凌厉的刀势引偏、卸开,发出叮叮当当如同雨打芭蕉般的密集脆响!正是千手观音中的“千丝拂柳手”!
持弯刀的汉子越打越是心惊,他只觉自己的双刀仿佛陷入了无形的蛛网之中,每一刀都如同砍在空处,或者被一股柔韧的力量带偏,有力无处使,憋屈得几乎吐血。
而与此同时,那沉重的铜棍再次横扫而来!花痴开仿佛背后长眼,在应对弯刀的同时,脚下步法诡异地一错,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扭曲,险险让过棍锋。但那持棍汉子变招极快,棍势一转,由扫变戳,直捣花痴开心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花痴开那一直垂在身侧、包裹着布条的右手,猛地动了!
他没有闪避,而是五指蜷缩,如同鸟喙,又仿佛握着一枚无形的骰子,迎着那戳来的棍头,不偏不倚地一拳击出!
这一拳,毫无花巧,甚至没有带起多大的风声。但就在拳锋与棍头接触的瞬间——
嗡!
一股奇异的、高频的震动之力,如同水波般从花痴开的拳头上荡漾开来,顺着铜棍急速传递过去!
那持棍汉子只觉得一股完全不同于刚猛内劲的、带着强烈穿透和破坏性的震荡之力,如同无数细小的钢针,瞬间穿透了他握棍的双手,沿着手臂经脉直冲而上!他整条手臂的骨骼、肌肉乃至神经,都在这一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咔嚓!”一声轻微的骨裂声响起。
“啊!”持棍汉子发出一声惨叫,铜棍脱手飞出,他整个人如同被高速奔跑的骆驼撞中,踉跄着向后跌退,一条手臂软软垂下,显然已经废了!
这并非普通的内力外放,而是花痴开将“千手观音”中控制力道细微变化的法门,与不动明王心经的内息相结合,模拟出的、类似“熬煞”中那种高频震颤的力量,只是更加凝聚,更具破坏性!他称之为——“震煞”!
一举废掉持棍汉子,花痴开动作毫不停滞。那空手的阴冷汉子见同伴重伤,又惊又怒,身形如同鬼魅般贴近,乌黑的指甲带着腥风,直抓花痴开的面门和周身大穴!
花痴开冷哼一声,不闪不避,左手五指如同弹奏琵琶般急速挥洒而出,指尖划过空气,发出嗤嗤声响,精准地点向对方腕部穴位。
那阴冷汉子身法诡异,手腕如同无骨般扭曲,避开穴位点击,指甲依旧抓向花痴开咽喉。
眼看那乌黑的指甲即将触及皮肤,花痴开眼中寒光一闪,一直未曾动用的右手,猛地张开包裹的布条,那布满灼伤和水泡、看起来触目惊心的手掌,如同铁钳般,后发先至,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什么?!”阴冷汉子大惊失色,他没想到花痴开敢用受伤的右手直接抓他的手腕!他立刻催动内力,想要震开对方,同时另一只手的指甲插向花痴开肋下。
但花痴开抓住他手腕的五指,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箍住!一股灼热霸道、却又带着冰冷煞气的内息,如同决堤洪水,瞬间冲入他的经脉!
这股内息,赫然夹杂着花痴开尚未完全炼化的、属于屠万仞的残余煞气!此刻被他强行逼出,化作伤敌的利器!
“呃啊——!”阴冷汉子感觉自己的手臂仿佛被扔进了炭炉,同时又有一股狂暴的意志顺着经脉冲击他的脑海,让他瞬间眼前发黑,气血逆流,另一只手的攻势顿时瓦解。
花痴开得势不饶人,抓住对方手腕猛地向自己身前一拉,同时膝盖如同重锤,狠狠顶向对方小腹!
“噗!”阴冷汉子如同虾米般蜷缩起来,口喷鲜血,倒飞出去,重重砸在沙地上,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转眼之间,三人已去其二!
仅剩的那名持弯刀的汉子,看着眼前这电光石火间发生的逆转,看着同伴一废一死的惨状,又看向那个站在原地、右手滴着血、眼神却冰冷得如同沙漠之夜的花痴开,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哪里是什么痴儿?这分明是一头披着羊皮的洪荒凶兽!
恐惧瞬间压倒了他的贪婪与凶悍。他怪叫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转身就想逃!
“想走?”
花痴开淡漠的声音响起,如同死神的宣判。
他左脚猛地一踢地面,一蓬黄沙如同箭矢般射向那汉子的后脑。那汉子下意识地回刀格挡。
就在他回头的瞬间,花痴开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那只看似重伤的右手,并指如刀,带着一股凝练到极点的“震煞”之力,快如闪电般切在了他持刀的手腕上!
“铛啷!”弯刀落地。
那汉子手腕骨骼尽碎,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花痴开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向自己之前盘坐的沙丘阴影。他需要尽快调息,压制因为强行催谷和动用残余煞气而再次蠢蠢欲动的伤势。
身后,是废掉的铜棍汉子痛苦的**,以及那个手腕被废、惊恐哀嚎的弯刀汉子。
沙漠的风依旧炙热,卷起沙尘,渐渐掩盖了战斗的痕迹,也即将吞噬失败者的生命。
花痴开盘膝坐下,重新闭上双眼,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却凶险万分的厮杀从未发生过。
唯有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血腥味,以及他周身那愈发凝练、隐隐带着一丝煞气的冰冷气息,证明着这片残酷的沙海,又多了一个不容招惹的存在。
黄沙百战,金甲未穿,心已砺刃。
(第28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