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宣府镇城。
内城西门外,火把噼啪作响,映得人脸上明明暗暗。几百个净军兵士推着沉重的大车从门洞里出来,车轮在冻土上碾出深深的印子。车盖一掀——银光刺眼!侯世禄的家丁早已围成半圆,死死挡住那些眼睛发直的兵卒。
“都听好了!”侯世禄炸雷似的嗓子压过寒风,“魏公公给咱们筹到饷银了——整整六十万两!够你们一人拿五六两!”他马鞭一指黑压压的人头,“照老规矩!全都给老子滚去大校场,按营、按把总司、按旗队站好!魏公公和朱抚台亲自发饷!”
人群嗡地炸开,又被他下一句钉在原地:“按名册发饷!实兵实饷!一人先拿五两!剩下的,等宰了虎墩兔汗那狗鞑子,魏公公替你们向万岁爷讨!”他忽地咧嘴一笑,“另外再加五个白面馍——魏公公赏的!”
“万岁!”饥兵们嗓子都嚎哑了,眼里的凶光顿时化成了炽热的忠诚。
侯世禄马鞭一挥:“走!”人潮轰然转向,涌向大校场。
夜色中,灯笼挑着一面面营旗。兵卒们像归巢的蚂蚁,寻着旗号聚成团。魏忠贤被净军簇拥着,押着银车进场。朱之冯带着标兵紧随其后。宣府镇守太监杜勋搀着魏忠贤登上木台,几盏白灯笼照亮了他那张又大又白的奸臣脸。
“宣镇的弟兄们!”魏忠贤扯着嗓子刮过校场,“咱家魏忠贤,奉万岁爷旨意抚军!”他手掌一压,压下骚动,“你们的苦,万岁爷知道!万岁爷说了,银子——砸锅卖铁也给你们凑!”他猛地拔高调门,“万岁爷还说了!宣镇、蓟镇,都一样!砍一个真鞑子脑袋,赏田百亩,军籍抬进御前亲军!拿双饷!饷银都由内帑出,绝不拖欠!”
他喘口气,眼扫过底下攒动的人头:“虎墩兔汗那狗杂种,领着几万鞑子送人头来了!你们说——咋办?!”
“杀!”吼声震得火把乱晃。
一车车热馍推来,白气混着麦香。魏忠贤一挥手:“发饷!吃馍!”他扭头对侯世禄低喝,“侯总戎,你来调度!咱家就在宣府坐镇,倒要看看那鞑子头有几颗脑袋够砍!”
侯世禄急道:“公公,刀枪无眼。要不您先走……”
“走?”魏忠贤眼一横,“咱家走了,谁替万岁爷盯着银子?盯着你们砍鞑子头?!这些银子,可是咱家从宣府镇城里的豪商家里搬来的......要是换不来足够的真鞑子脑袋,回去后还不得让人生吞了?”
……
清华园,挹海堂外。
上百口铁锅支在雪地里,肥肉混着米香胡椒味直往人鼻子里钻。上万兵卒围着锅和篝火,捧着粗瓷碗,呼噜噜扒饭。崇祯盘腿坐在尤世威、孙祖寿中间,捧着个豁口碗,正吸溜着热腾腾的肉汤泡米饭。
“昌平镇守着陵,到底强些。”崇祯嚼着块羊肉,含糊问道,“实兵……有个准数没?”
尤世威捧着碗,喉结滚动:“额兵一万五,实数……九千上下。”
崇祯点头,又看向孙祖寿:“蓟镇呢?”
孙祖寿搁下碗:“额兵十二万,实数……八万。”
“八万加九千,再加御前军一万。”崇祯抹了把嘴,眼里映着跳跃的篝火,“十万精兵在手,朕还怕鞑子?”他忽地一笑,“空额的事儿,朕懂。没实饷,哪来实兵?不怪你们。”
尤世威眼眶发热,孙祖寿攥紧了拳头。
崇祯接着又道:“不过接下去朕要给弟兄们满粮满饷了,所以先得把实兵搞清楚......毕竟,朝廷穷啊!九边十三镇有五十九万额兵,要按照这个数目满粮满饷,把紫禁城卖了也凑不够啊!”
“万岁爷,臣......臣一定把昌平镇的实数点清楚!”尤世威一脸羞愧,他确实没少往自己口袋里装银子。
孙祖寿也抹着眼泪道:“臣用项上人头担保,往后蓟镇上下,绝不会再有一个空额......”
“万岁爷!”
这时,负责清华园警戒的孙应元疾步冲来,甲叶子哗啦乱响,“宣府烽火!三道黑烟!”
尤世威和孙祖寿都猛地站了起来。
崇祯却丝毫不慌,只是缓缓咽下最后一口肉汤,笑道:“是虎墩兔汗来了吧?大过年的还来送人头,真是难为他了......传旨,调御前军后营来清华园。”
……
腊月十九,清晨,宣府镇城西。
寒风卷着雪粒子抽在城垛上,魏忠贤貂绒大氅的领口毛被吹得乱颤。他双手死死扒着冰凉的青砖,眼珠子钉在城下——黑压压的蒙古骑兵像狼群般在雪原上游弋,虎墩兔汗的金顶大帐在远处坡地上隐约可见。
“狗鞑子……”魏忠贤啐出一口白气。
城下宽大的护城河早已冻成了冰镜子。一队蒙古轻骑突然打马加速,马蹄铁在冰面上刮出刺耳的锐响。骑兵们俯身贴鞍,手中角弓拉满,箭镞在晨光中闪着寒光。
“嗖嗖嗖......”
箭雨泼向城头!几支重箭“哆哆”钉在魏忠贤身前的垛口上,尾羽嗡嗡乱颤。
“祖爷小心!”杜勋扑上来要拽他。
“滚开!”魏忠贤一脚踹开他,尖嗓劈开寒风,“刘应坤!给咱家打!”
城根羊马墙后,站着一排鸦青布甲的净军鸟铳兵,人数不下二百。刘应坤那只独眼透过墙缝,死死盯着冰河上冲来的骑兵。他枯手缓缓举起:“净军弟兄们……稳住……谁他娘的敢滥射,杀无赦!”
他的“杀无赦”可不是随便说说!每个净军鸟铳兵背后都站着一名净军刀斧手,大刀出鞘,一对一督战!
“放!”
“嗵!嗵!嗵!”
羊马墙后猛地喷出一百多道火光!白烟腾起,铅子如泼水般扫过冰面。冲在最前的蒙古骑兵像撞上无形墙壁,人仰马翻!血雾在惨叫声中炸开,染红了冰面。战马悲鸣着栽倒,把骑手甩出老远。
“神机箭!放!”城头侯世禄挥刀怒吼。
“嗡!”
一蓬蓬火箭拖着火尾从城头扑下,扎进后续骑兵队中。马匹惊嘶,队形大乱。
“敢死队!出!”朱之冯的嗓子几乎喊劈了。
羊马墙豁口猛地撞开!一百几十条裹着破棉袄的汉子,手持丈二长枪,饿虎般扑出!枪尖在雪光下泛着冷芒,直捅向摔在冰上挣扎的蒙古兵。
“噗嗤!”
一个蒙古兵刚撑起身,枪尖已贯喉而入!血箭飙起三尺高。敢死队如狼入羊群,长枪攒刺,铁骨朵猛砸。冰面上惨叫连连,残肢断臂飞溅,血水迅速在寒风中凝结。
“好!”魏忠贤一拳砸在垛口上,碎石簌簌落下。他猛地转身,大手指着身后一溜打开的银箱:“瞧见没!白花花的银子!守住了!全是你们的!一人再加十两!万岁爷的赏!”
“万岁!”城头守军眼珠子血红,铳箭泼得更密更急。
“树旗!”魏忠贤尖嗓刺破喧嚣,“树起咱家的大旗!”
四名净军力士轰然应诺,肩扛一根三丈白蜡杆登上城楼。杆顶鎏金火焰宝珠在晨光中灼灼刺目,赤红大旗“哗啦”一声抖开!金线镶边在风中翻卷如龙,旗面正中斗方金印下,赫然是一行漆黑篆书:
“钦命监督宣大粮道司礼监掌印魏”!
虎墩兔汗的金帐前,一个千夫长狼狈奔回,肩头插着半截箭杆:“大汗!明狗有埋伏!折了几十多个勇士!”
虎墩兔汗冷哼一声,也不看那个千夫长,而是眯起眼用一支西洋千里镜望着城头,然后就是一阵发愣——那面赤金大旗在朔风中猎猎招展,旗上斗方金印与篆字在朝阳下清晰刺目!
这是什么旗?
他放下手里的千里镜,回头看着一旁的绰尔济喇嘛:“大师,你看见那一面绣着个金印的赤金大旗了吗?”
“看见了,那是,那好像是……”绰尔济喇嘛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嘶哑,“司礼监掌印的旗?魏……魏忠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