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区的小花坛,仿佛成了喧嚣迎新日中一个被遗忘的孤岛。高大的槐树和繁茂的灌木丛隔绝了外界的嘈杂,只留下风吹过叶片的沙沙声,以及一种近乎凝滞的紧张感。午后的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石子小径和中央那张深绿色长椅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陈秋铭端坐在长椅中央,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眉头微锁,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那灰白的头发在斑驳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黯淡,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逐一扫过站在他面前的四个男生。金叶子和祁淇一左一右坐在他两侧,像是护卫,又像是参谋,脸上都带着严肃和关切。宣萱、米冠军、郑燚则站在长椅一侧,屏息凝神。而被“审问”的对象——林晓安、段雪平、诸葛宁静、华清宝,则在他们面前站成一排,如同等待检阅却又心怀委屈的士兵,脸上混杂着愤怒、茫然和一丝不被信任的痛楚。
“怎么回事?”陈秋铭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你们说吧。”
他话音刚落,华清宝就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第一个炸开了。他情绪激动,脸涨得通红,挥舞着手臂,声音带着颤抖和巨大的委屈:“我们真没偷东西!真的!谁偷东西谁……谁不得好死!我们昨天累死累活帮着新生整理宿舍,搬东西,一片好心,结果还摊上这事!真是……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他的话语有些混乱,但那份被冤枉的愤懑却表露无遗。
“宝哥!你先冷静一下!”段雪平相对沉稳些,他用力拉了拉华清宝的胳膊,声音虽然也带着急切,但努力保持着镇定,“有铭哥在这呢,你急什么?谁还能冤枉我们不成?慢慢说,把情况说清楚!”他试图安抚情绪失控的华清宝,目光却恳切地望向陈秋铭。
陈秋铭没有理会华清宝的激动,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林晓安,语气沉稳:“晓安,你是403的宿舍长,你来说。把经过原原本本说一遍。”
林晓安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同样不平静的心情。他摸了摸后脑勺,回忆着那混乱的一幕:“铭哥,是这样的。今天上午上完课,我们又按照您的吩咐,去搬了那一大车新生物资,真是累得够呛。回到宿舍,我衣服都没脱,直接躺床上就睡着了,睡得正香呢……”他脸上露出不堪回首的表情,“突然,‘哐当’一声,宿舍门就被猛地撞开了!然后郝诚就领着两个人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把我吵醒了。我当时迷迷糊糊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问他们‘干什么?’结果郝诚指着我的鼻子,就说我们偷东西,是小偷之类的难听话!我都没睡醒,脑袋都是懵的,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旁边的诸葛宁静接过话头,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相对冷静,但紧抿的嘴唇显示他内心的不平静:“对,当时宿舍里就我和晓安两个人。郝诚带着纪律部的副部长叶晓光,还有……一班的孔伦!”他特意加重了“孔伦”两个字,“他们冲进来,根本不容我们分说,就像抄家一样,开始一顿翻箱倒柜!最后……最后他们在雪平的床底下,翻出了一个纸箱子。”
段雪平听到这里,猛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道:“我的床底下?!”
“对!就是你的床底下!”诸葛宁静肯定地点点头,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愤怒,“箱子打开,里面……里面确实是两套崭新的枕头、床单被罩,上面都印着咱们法律系的标志。然后郝诚就像抓住了什么铁证,一口咬定就是我们偷的!”
段雪平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又懊悔不已的神情:“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今天早上,我刚要出宿舍去上课,在楼道里碰到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戴着帽子的男人,看着像个维修工人。他塞给我一个纸箱子,说是什么‘多出来的材料’,让我先拿回宿舍放着。我当时急着上课,眼看就要迟到了,根本没多想,也没看里面是什么,顺手就接过来,回身塞到我床底下了!我……我哪知道里面是新生装备啊!”他越说越气,拳头紧紧攥起,“这是被人给坑了!”
陈秋铭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大脑飞速运转。工人?维修工人?这个突然出现的角色,让整件事蒙上了一层更深的迷雾。
“诸葛,”陈秋铭看向诸葛宁静,目光如炬,“你看清箱子里的东西了?确定是新生装备?”
“我看清了,铭哥。”诸葛宁静语气肯定,“千真万确,就是这次统一采购、印着系标的新生备品,包装都还没拆。”
陈秋铭陷入了沉思,眼神变得深邃起来。花坛里的空气仿佛再次凝固,只剩下几个男生粗重的呼吸声。
“我们真没偷东西!绝对没有!”林晓安忍不住再次强调,声音带着哽咽,“谁也不差那点东西!为了这点破烂,背上个小偷的骂名,我们至于吗?真是憋屈死了!”
华清宝也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说:“看来……看来这是有人故意坏我们啊!设好了套让我们钻!”
他这话一出,仿佛点燃了导火索。站在一旁的宣萱立刻接口,语气带着洞察的锐利:“会不会是郝诚他们搞的鬼?他们一班的人,因为王刚的事,还有之前各种摩擦,一直想找机会针对我们四班!”
米冠军也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愤慨:“我看八成就是这样!他们早就看我们不顺眼了!”
祁淇握紧了小拳头,声音虽然软糯,却带着坚定:“对啊!尤其是那个孔伦,他对象暴伦跟王刚冲突最多,每次都占不到便宜,肯定怀恨在心!”
郑燚一直安静地听着,此刻才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冷静而富有逻辑,像一股清流注入了激愤的情绪中:“没错。孔伦出现在搜查现场,本身就已经暴露了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他一个一班的学生,有什么资格跟着自律会的人来搜查我们四班的宿舍?这不合规矩,更像是一种……示威,或者见证。”
金叶子蹙着秀眉,提出了关键疑问:“可是,那个‘工人’为什么会帮他们呢?他图什么?”
郑燚微微侧头,阳光透过树叶在她冷静的面容上跳跃,她分析道:“那个‘工人’,也未必就是真的工人。今天新生报到,人员混杂,不仅有学生、家长,还有各种社会车辆和外来人员。想要找个生面孔混进来,冒充维修工,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稍微伪装一下,利用段雪平急着上课、无暇细看的心理,很容易就能把‘赃物’塞到他手里。”
金叶子恍然大悟:“这样啊……倒是说得通。”
就在众人抽丝剥茧,逐渐逼近某种可能性时,陈秋铭放在长椅上的手机,如同催命符般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的,正是“潘禹会”三个字。
陈秋铭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和免提键,并将手机稍微拿远了些。
果然,电话刚一接通,潘禹会那带着滔天怒火的咆哮声就穿透了听筒,几乎要在安静的花坛里激起回声:
“秋铭!我听说你们班的林晓安、段雪平、诸葛宁静、华清宝偷新生装备!这真是太不像话了!无法无天!”潘禹会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有些变形,“这里面我记得除了华清宝,其他三个都是学生干部吧?!特别是诸葛宁静,还是你们班团支部的副书记!就起这样的带头作用?!啊?!这件事你必须给我严肃处理!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先把他们几个的职务都给我撤了!立刻!马上!”
陈秋铭等他那边的咆哮暂告一段落,才将手机贴近嘴边,语气依旧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潘主任,这件事我正在调查,具体情况还没有完全弄清楚。您先别急着下结论。”
“陈秋铭老师!”潘禹会的声音更加高亢,充满了被忤逆的暴怒,“这都什么时候了?!人赃并获!你还在护短?!这种事可不像别的事情,这是严重的道德败坏!甚至是盗窃行为!特别是新生第一天来报到,在学生面前、在家长面前发生这样的事,对我们法律系的声誉影响多么恶劣你知道吗?!这次不管你怎么说,必须严肃处理!绝不姑息!否则我没法向系里、向学校交代!”
陈秋铭的眉头皱得更紧,但声音依旧稳定:“潘主任,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是,就算要严肃处理,也要等调查清楚前因后果,水落石出之后再说。我们不能冤枉任何一个学生。”
“好!好!陈秋铭!你非要查是吧?!”潘禹会气得几乎要摔电话,“那我就等你调查!我给你时间!但你最好能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等你答复!”随即,电话被重重挂断,传来一阵忙音。
陈秋铭缓缓放下手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紧抿的嘴唇显示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面前四个忐忑不安的学生脸上。
“不管怎么说,”陈秋铭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东西,确实是在你们403宿舍,在段雪平的床底下翻出来的。在真相大白之前,你们……还是有嫌疑的。”
林晓安一听,眼圈瞬间红了,委屈地叫道:“铭哥!这……这不是冤枉人吗?!”
“晓安!”郑燚及时出声,语气冷静而带着安抚,“你听老师说完。铭哥不是在定你们的罪。”
陈秋铭赞许地看了郑燚一眼,继续说出自己的决定,语气不容置疑:“这样吧。在当前这种情况下,为了便于调查,也为了暂时平息那边的压力。诸葛宁静、林晓安、段雪平,你们三个,暂时停止班级干部职务。”
这话如同一个惊雷,在几个当事人耳边炸响。诸葛宁静猛地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不甘;林晓安张大了嘴巴,一脸难以置信;段雪平则紧紧咬住了下唇。
陈秋铭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继续安排:“诸葛团支部副书记的工作,暂时由宣萱负责起来。林晓安体育委员的工作,让典晨阳先代理。段雪平生活委员的工作……交给李一泽代一段时间。”
“别啊!铭哥!”一直强忍着的华清宝此刻再也忍不住,他猛地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要非说是我们偷的……那……那就算我的吧!反正我什么也不是,要成绩没成绩,要干部身份也没有,评奖评优也轮不到我!我扛了!不能连累晓安他们!”他这话说得悲壮,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义气。
“华清宝!你胡说八道什么!”郑燚立刻厉声打断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他激动的脸,“陈老师怎么可能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去背这口黑锅?!老师这样做,是策略!是以退为进!先暂时顺应潘主任的要求,堵住他的嘴,避免他把‘护短’、‘管理不力’的帽子直接扣下来!那样铭哥会更加被动,更没办法深入调查还你们清白了!等事情调查清楚,真相大白,自然会恢复他们的职务!你懂不懂?!”
陈秋铭听着郑燚这番清晰透彻的分析,看着她那双充满智慧和理解的眼睛,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欣慰的笑容。这丫头,果然是他的“爱徒”,总能精准地理解他的意图。
然而,就在这紧张严肃的气氛中,陈秋铭却突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举动。他脸上的凝重瞬间消散,转而浮现出一种略带调侃的神情,非常认真地向金叶子招了招手。
“大宝。”他叫道。
金叶子正全身心沉浸在为同学担忧、思考对策的情绪中,见陈秋铭表情严肃地召唤,以为有什么重要的秘密指令,立刻面容一肃,身体前倾,凑近陈秋铭,压低声音问道:“铭哥,有什么安排?”
只见陈秋铭一本正经,用商讨重大机密的语气说道:“记得把刚刚你给我拍的,我和苏星晚、吴语然坐在长椅上的那张照片,发给我。”
金叶子一愣:“啊?”
陈秋铭仿佛没看到周围学生瞬间石化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脸上甚至带上了一点回味无穷的笑意:“我要发个朋友圈。你都不知道,然然坐在我旁边那个样子,有多可爱。”
众人:“……”
花坛里一片死寂。刚才还弥漫着的委屈、愤怒、紧张、分析、策略……所有复杂的情绪,仿佛瞬间被这句话冻住了,然后“咔嚓”一声碎了一地。
林晓安、段雪平几人张着嘴,看着他们敬爱的铭哥,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华清宝甚至忘了刚才自己要“英勇就义”的悲壮。宣萱和米冠军面面相觑,一脸懵圈。祁淇的小嘴嘟了起来,似乎有点吃味。
只有金叶子,在短暂的错愕之后,气得跺了跺脚,哭笑不得地嗔怪道:“铭——哥——!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么严肃的场面,你怎么还……还惦记着发朋友圈啊!”
在一片无语和凌乱中,始终冷静的郑燚,却看着陈秋铭那看似不着调实则举重若轻的样子,率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了然和深深的敬佩,轻声对周围还没反应过来的同学们解释道:
“我懂……我师傅。他这是释放信号,从容不迫,一切尽在掌握中。”
阳光依旧斑驳,树影依旧摇曳。花坛里的这场“审问”,以一种谁也没料到的方式,暂时画上了一个带着问号、却又莫名让人安心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