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系343教室,与往常班会前的轻松喧闹不同,此刻的教室被一种沉重而不安的低气压笼罩着。接到郑燚的紧急通知,法律四班的同学们几乎全员到齐,他们彼此交头接耳,声音压抑,脸上写满了困惑、焦虑和一丝不愿相信的恐慌。关于陈秋铭出事的各种零碎、扭曲的传言已经在他们中间发酵了一整天,像无形的瘟疫啃噬着每个人的心。他们迫切地期待着,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像往常一样,推开门,带着那标志性的、略带沧桑却无比坚定的目光走上讲台,用他沉稳的声音告诉大家:“没事,都是谣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终于,教室门被推开了。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然而,走进来的,不是他们心心念念的陈秋铭,而是潘禹会。他穿着那件略显陈旧的衬衫,步履不像往常那般急促,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径直走上讲台,站定,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瞬间凝固了表情的年轻面孔。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冻结了。
潘禹会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异常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干涩和突兀。他避开台下那些灼热的、带着质问和期盼的眼神,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公事公办:“同学们,现在宣布一个系里的决定。”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才缓缓说道:“经系里研究决定,从即日起,由我,潘禹会,接替陈秋铭老师,担任法律四班的班主任。”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一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滔天巨浪!
“什么?!”
“不可能!”
“铭哥呢?!铭哥怎么了?!”
教室里先是陷入了一片真空般的死寂,随即爆发出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喧哗和哀嚎!这消息对于将陈秋铭视为精神支柱和绝对依靠的四班学生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瞬间将他们心中那座最坚实的信仰之塔击得粉碎!
“呜——”一个女生再也控制不住,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她的哭声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更多人的情绪。抽泣声、哽咽声、愤怒的质疑声此起彼伏,整个教室陷入一片混乱。杨昊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因为极度的愤怒和不解,整张脸都涨红了,他用力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怒吼道:“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陈老师那么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王刚,那个平时脾气火爆、男生打扮的女生,此刻也红了眼眶,她猛地站起来,挥舞着手臂,声音激动得发颤:“不行!我们不能接受!我要写联名信!我们全班联名,去求学校,让铭哥回来!同意的举手!”
“我同意!”
“我签!”
“算我一个!”
教室里顿时响应声一片,韩静、路璐、苗婉婷……许多同学都激动地站了起来,群情激愤,仿佛下一刻就要冲出教室,去行政楼讨个说法。悲伤和愤怒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要将整个教室淹没。
潘禹会静静地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这失控的场面,脸上没有任何不悦或被冒犯的神情。相反,他的眼神复杂,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和理解。他太清楚陈秋铭在这群学生心中的分量了,那是超越了普通师生、近乎亲人般的情感羁绊。他自己虽然与陈秋铭理念不合,时常争吵,但内心深处,又何尝不为这样一位优秀同事的离开而感到惋惜和不平?此刻学生们的反应,何尝不是他内心某种情绪的映射?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取代陈秋铭在那个位置上的意义。
待最初的激烈情绪稍稍平复一些,潘禹会才再次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试图安抚的诚恳:“同学们,安静一下,听我说。”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泪痕未干、充满愤懑的脸,“四班的情况,我早有耳闻。在秋铭老师的带领下,班级井井有条,同学们团结上进,氛围非常好。所以,请大家放心,以后班级的一切管理和运行,我尽量维持原状,不做大的改变。我希望……我们能一起,平稳地度过这个时期。”
他的话语带着妥协和安抚,但在巨大的失落和愤怒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班会就在这种压抑、悲伤和混乱交织的气氛中匆匆结束。潘禹会几乎是在一片无声的谴责和哭泣的目光中,步履沉重地离开了教室。
他刚一离开,教室里的骚乱再次升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铭哥是不是被冤枉的?!”
“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李一泽眼看场面又要失控,猛地站到椅子上,他平时松散的目光此刻锐利如刀,声音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都给我冷静点!吵什么吵!掀桌子、写联名信有用吗?!除了给铭哥添乱,让他处境更艰难,还能有什么作用?!你们觉得学校会在意我们这些学生的联名信吗?!”
郑燚也立刻站到了他身边,她的马尾辫有些松散,但眼神依旧清澈而镇定,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一泽说得对!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冷静!如果你们真的为了铭哥好,就不要再做任何冲动的事情!相信铭哥,他一定能处理好!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稳住自己,不要让班级乱了套,这才是对铭哥最大的支持!”
在李一泽和郑燚这两个平日里就极具威信,此刻又异常清醒冷静的学生骨干的极力劝说和安抚下,教室里激动的情绪才被勉强压制下来,但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迷茫,依旧弥漫在空气里。
下课铃响起,同学们却迟迟不愿离去。金叶子和祁淇互相看了一眼,几乎是同时冲出了教室,跑向301办公室。她们心里还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那只是一个噩梦,希望推开门,还能看到铭哥坐在那里,对着她们无奈地笑。
然而,当她们气喘吁吁地推开301办公室的门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们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破灭。属于陈秋铭的那个靠窗的工位,已经空空荡荡。桌面擦拭过,只留下一个半旧的、封好的纸箱子孤零零地放在椅子上,仿佛一个无声的墓碑,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铭哥……”金叶子喃喃着,眼泪瞬间决堤。祁淇也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抱住金叶子,两个女孩就在空荡荡的工位前,互相依偎着,失声痛哭起来。她们的哭声委屈而绝望,充满了被抛弃的无助感和对不公命运的控诉。
娄越和翁斯桐从各自的座位上站起来,看着这一幕,脸上写满了不忍和无奈。他们张了张嘴,想要安慰,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多余。他们知道,这种伤痛,不是几句劝慰就能抚平的。
这时,郑燚和颜心心快步走了进来。郑燚看了一眼哭成泪人的金叶子和祁淇,对颜心心使了个眼色:“心心,快,把她俩拉出去,别在这里哭了,影响不好。”
颜心心连忙上前,柔声劝说着,半拉半拽地将几乎瘫软的金叶子和祁淇带离了办公室。郑燚则走到那个纸箱子前,默默地将它抱了起来,箱子不重,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她对着门口喊了一声:“一泽!”
李一泽应声而入,他什么也没问,默契地从郑燚手中接过箱子。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沉重和坚定。
……
图书馆606办公室。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了温暖的橘黄色,安河桥和李炬已经下班离开,只剩下陈秋铭一个人还坐在自己的新办公桌前。他并没有收拾东西,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门被轻轻敲响,然后推开。郑燚和李一泽抱着那个纸箱子走了进来。
“师傅。”
“铭哥。”
两人同时开口,声音打破了办公室的寂静。
陈秋铭回过神,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爱徒,一泽,你们两个来了啊。”
郑燚将箱子放在旁边的空桌上,语气带着一丝埋怨和心疼:“师傅,你还说呢!你知不知道,班里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简直像天塌了一样!”
陈秋铭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黯淡下来:“我能想象得到……但是,没有办法。这是目前最好的处理方式。”
李一泽接口道,语气沉重:“特别是金叶子和祁淇,两个人从办公室哭到宿舍,根本停不下来。孙乐乐、宣萱她们几个在旁边怎么劝都劝不住,都快急死了。”
郑燚走到陈秋铭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道:“师傅,我看到你把班级群都退了。你怎么……连一句话都不跟大家说呢?哪怕一句告别也好啊。”
陈秋铭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声音低沉而沙哑:“我本来想说的……消息都编辑好了。”他顿了顿,仿佛还能看到手机屏幕上那些打了又删的文字,“但是,最后又被我删掉了。如果我是因为正常的、光明正大的原因离开,比如工作调动、进修学习,我肯定会和大家好好告别,甚至会好好搞个欢送会。但是……以现在这种方式离开,我……真的没什么好说的。说什么呢?说我是被冤枉的?说我会回来?在真相大白之前,任何解释和承诺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带来更大的麻烦。”
李一泽环顾了一下这间新的办公室,试图转移一下沉重的话题:“铭哥,你以后就在图书馆这边工作了?环境怎么样?”
陈秋铭收回目光,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一些:“嗯,我……现在是档案科科长了,负责领导科里的工作。”
“科长?”李一泽有些意外,“铭哥你这算是……升官了?”
陈秋铭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算升官。我本来就是享受科长级待遇的干部,这次只是有了一个实际的岗位和职责。算是……因祸得福吧,至少没闲着。”最后一句,带着明显的自嘲。
郑燚看着他强装平静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说道:“那……看来也不全是坏事。至少,您还在龙城大学,还在我们身边。”
陈秋铭看向他们两个,眼神变得严肃而郑重:“你们两个,是班里最让我放心的。回去以后,一定要安抚好同学们的情绪。告诉他们,不要时常以我为念,我很好,真的。让他们该学习学习,该生活生活,不要因为我的事情影响了前程。等这阵风头过去,我一定会找机会去看望大家。”
郑燚重重地点了点头,但语气带着一丝无力:“师傅,我们会尽力。但是……您可能真的想象不到,同学们对您的感情有多深。那种依赖和信任,不是几句话就能轻易转移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陈秋铭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但是没办法……现在只能这样。”他深吸一口气,转向李一泽,“对了,一泽,你找几个信得过的、平时和我接触不多的男生,去我211宿舍,帮我把个人物品收拾一下。我已经不在法律系工作了,宿舍也要腾出来。后勤处给我分配了一间校内的教职工宿舍,你们收拾好直接给我送过去就行。记住,典晨阳、林晓安、段雪平、蒋子轩他们几个就不要去了,避嫌,一定要避嫌。”
“放心吧,铭哥,交给我了。”李一泽干脆地应下。
郑燚和李一泽又待了一会儿,一边帮陈秋铭收拾好屋子,一边说了些班里其他学生的情况,见陈秋铭情绪尚算稳定,才抱着些许担忧,告辞离开了。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窗外是龙城璀璨的夜景,灯火阑珊,却照不亮他此刻内心的孤寂与冰凉。
陈秋铭独自坐在黑暗中,许久,才缓缓拿起一直静默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解锁,绿色的消息提示灯疯狂地闪烁着。他点开通讯软件,置顶的法律四班群已经被他退出,但下面,是数十条私聊消息。来自金叶子、祁淇、典晨阳、林晓安、段雪平、蒋子轩……几乎每一个他熟悉的名字都在列。
「铭哥,你在哪?你还好吗?」
「老师,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铭哥,是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们,我们改!」
「老师,你回来吧,你回来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好好练字……」
「铭哥,我们相信你!永远相信你!」
一条条,一句句,充满了少年的真挚、依赖、不解和毫无保留的信任。陈秋铭的手指缓缓划过屏幕,逐字逐句地看着,仿佛能透过这些文字,看到那一张张鲜活而充满担忧的脸庞。
看着看着,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充满了欣慰和感动,为拥有这样一群学生而感到骄傲。然而,笑着笑着,视线却迅速模糊,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晕开了那些关切的话语。
他何尝不想念那些他整天挂在嘴边、放在心上、为之奔波操劳的“神兽”们?他何尝不想回到那个充满活力的343教室,站在那方熟悉的讲台上?那间简陋却温暖的211宿舍,又何尝不是他在龙城大学的第一个“家”?
但是,他比谁都清楚,此时此刻,沉默,是他能给予他们最坚固的盾牌;不联系,是他能施加于他们最有力的保护。他将所有的思念、委屈、愤怒和不甘,都死死地压在了心底,独自承受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
夜,深了。图书馆606办公室的灯,一直亮着。那个灰白头发的身影,在空荡的办公室里,坐了很久,很久。窗外的万家灯火与他无关,他的世界,在这一刻,仿佛只剩下屏幕上那一片冰冷的、却灼烧着他心脏的光亮,以及那无声流淌的、滚烫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