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龙城大学南区东侧的教工公寓,相比西区法律系男寝的喧闹和年代感,这里显得安静而规整许多。1单元802房间,朝南,阳光充足。客厅里还弥漫着新打扫过的味道,几只装得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和纸箱堆在墙角,昭示着主人刚刚搬入的仓促。
陈秋铭蜷缩在客厅那张唯一的、略显单薄的皮质沙发上,身上裹着一条白色的毯子,只露出一个灰白头发凌乱的脑袋和略显苍白的脸。他一动不动,眼神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陌生的景致——不再是法律系男寝窗外那熟悉的老槐树和篮球场,而是不远处一片绿色的校内公园。身体的疲惫和心绪的沉重,让他暂时失去了收拾整理的力气,只想在这片暂时的栖身之所里,将自己藏起来。
王春雨挽着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正手脚麻利地归置着杂物。她将几本书放进靠墙的空书柜,又把一些洗漱用品拿到卫生间,动作轻盈而熟练,仿佛已经是这里的女主人。她一边忙碌,一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打破满室的沉寂:“秋铭,其实你搬过来也好。这样咱们就离得近了,多方便。以前我想找你,还得特意跑到西区去,现在好了,你在南区图书馆办公,我从我们心理咨询中心过去,就过个黎桥,几分钟的事儿。”
她顿了顿,将一摞叠好的衣服放进卧室的衣柜,继续说道:“以后啊,咱们吃饭也在南区食堂吃吧,我听说南区食堂种类也比西区丰富些。”
陈秋铭的声音从毯子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在南区食堂……会不会经常碰到校领导?”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那些可能参与或默许了那场针对他的阴谋的面孔。
王春雨走回客厅,拿起抹布擦拭着茶几,语气轻松地宽慰道:“会啊,那是肯定的。行政楼不就在南区嘛,领导们吃饭基本都在食堂。不过你放心,他们有自己单独的小包间,不会来大厅跟我们挤的。我们最多也就是偶尔碰见一些处长、科长级别的,像朱构、邵良志那种级别的,基本不会出现在大众视野里吃饭,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那还好……”陈秋铭稍稍松了口气,“要是总碰见那些我不想看见的人,这饭也吃得不自在。”
正说着,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王春雨放下抹布,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李一泽,他依旧是那副酷酷的样子,但眼神里带着关切。他身后,跟着诸葛宁静、周棣和洪茂三个男生,四个人手里都提着、抱着、扛着陈秋铭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裹,看起来像是搬家的主力军。
“王老师。”李一泽礼貌地打招呼。
“快进来,快进来!辛苦你们了!”王春雨连忙侧身让开,招呼他们进来。
几个男生鱼贯而入,将手里沉重的行李小心翼翼地放在客厅空地上,瞬间让本就不算宽敞的客厅显得更加拥挤。洪茂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放下东西就好奇地四处打量起来,他里里外外“参观”了一遍这个新家,嘴里啧啧称赞:“铭哥!你这新家可以啊!一室一厅一卫,独立厨房卫生间,这边还有个挺大的书桌,采光也好!这可比法律系男寝那破旧四人间强多了!你早就该搬过来了!”他走到窗边,指着后面,“你看,后面就是公园,有假山有人工湖,环境多好!早晚过去散散步,跑跑步,多惬意啊!”
诸葛宁静推了推眼镜,目光在王春雨和陈秋铭之间转了转,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的笑容,故意问道:“王老师,你也住在这里吗?”他这话问得颇有深意。
王春雨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有些羞恼地瞪了诸葛宁静一眼,嗔怪道:“你胡说什么呢!我住在二单元的506房间!不在这里!”
诸葛宁静嘿嘿一笑,胆子更大了,快人快语地说道:“那多麻烦啊!王老师,要我说,你俩干脆搬一起住得了!就跟过日子一样,多方便,还能互相照顾!”他这话一出,周棣和洪茂都忍不住偷笑起来,连李一泽的嘴角也微微上扬。
陈秋铭终于从毯子里探出整个脑袋,看着诸葛宁静,脸上露出了这几天来第一个真心的、带着点无奈又觉得好笑的弧度:“宁静啊宁静,不愧是我的好学生,就是知道向着你铭哥说话。”他故意叹了口气,摊了摊手,“反正我是没有意见,就看你们王老师愿不愿意了。”
“你少想美事了!”王春雨的脸更红了,像熟透的苹果,她用力捶了一下陈秋铭的肩膀,又羞又气地对着诸葛宁静说道,“还有你,诸葛宁静!少在那里胡说八道!我和秋铭又没登记结婚,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同居呢!这像什么话!”她的话虽然带着责备,但语气里并没有真正的怒气,反而有种被说中心事的娇羞。
这番插科打诨,让房间里原本弥漫的哀伤和压抑气氛瞬间冲淡了不少,几个男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连一直沉默寡言、只是默默拿起扫帚开始扫地的周棣,嘴角也弯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陈秋铭看着周棣认真扫地背影,心里一暖,说道:“还是小棣好啊,话不多,就知道干活。”
诸葛宁静一边帮忙把一个箱子推进卧室,一边说道:“铭哥,刚才我们来之前,典晨阳、林晓安、段雪平他们也都在211帮你收拾东西来着,忙前忙后的。不过……他们觉得不太方便过来,就让我们几个把东西拿过来了。”
陈秋铭点了点头,眼神黯淡了一下,理解地说道:“嗯,我知道。没办法,现在这个情况,暂时确实是不方便接触。他们有心了。”这种刻意的避嫌,像一根细小的刺,提醒着他此刻尴尬而艰难的处境。
李一泽像是想起了什么,走到陈秋铭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对了铭哥,还有个事。金叶子和祁淇……她们俩状态很不好,特别想来看你,都快魔怔了。我跟她们说了不方便,但她们好像听不进去。”
陈秋铭一听,眉头立刻紧紧皱了起来,脸上露出烦躁和担忧交织的神情:“快算了吧!一泽,你千万拦着她们!现在本来就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我要是再让她们两个女生单独来我宿舍,那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到时候指不定又被编排成什么样子!”
李一泽面露难色:“可是……铭哥,我感觉她们要是再见不到你,亲口听你说句话,真的会崩溃的,谁劝都没用。”
“唉……”陈秋铭重重地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真是头疼……”
一直在一旁安静听着的王春雨,此时走了过来,轻声建议道:“秋铭,私下里见面肯定是不方便的。但是……你可以想想办法,利用一些公开活动的机会,和她们见一面,说几句话啊?比如,图书馆会不会组织什么活动?或者,校史馆?”她心思细腻,立刻想到了一个可能的突破口。
陈秋铭闻言,眼睛微微一亮,陷入了沉思:“公开活动……校史馆……这倒是个思路。”他喃喃道,“她俩,还有班里很多同学,这次打击肯定都很大。我要是一直不露面,不给个明确的说法,真搞不好会影响他们的心理状态和学习……”他看向王春雨,点了点头,“嗯,我想想办法吧。”
第二天一早,秋日的晨光清冽而明亮。陈秋铭在南区食堂简单吃过早饭,没有直接去图书馆606办公室,而是拐向了位于大礼堂旁边的一栋独立建筑。
这是一座两层楼的红砖青瓦小楼,样式古朴,带着明显的历史感。门廊上方挂着一块略显陈旧的牌匾,上面写着“龙城大学校史馆”几个鎏金大字。它静静地矗立在绿树掩映之中,仿佛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老人,与周围现代化的教学楼和喧嚣的大礼堂格格不入。陈秋铭来龙城大学一年多了,多次从它门前路过,却从未真正留意过,更不曾踏入一步。而此刻,作为肩负管理这个场馆职责的图书馆档案科科长,他第一次,以主人的心态,走到了它的门前。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带着陈年纸张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馆内光线有些昏暗,只有几盏节能灯发出苍白的光。一个穿着图书馆工装、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正拿着鸡毛掸子,小心翼翼地掸着玻璃展柜上的灰尘。听到开门声,她连忙转过身,看到陈秋铭,脸上立刻露出紧张而恭敬的神色,小跑着过来。
“陈科长!您来了!”女孩的声音清脆,带着点怯意。她是档案科的干事之一,白杨。
“小白啊,你是负责在这边值班吗?”陈秋铭环顾着空旷、寂静得几乎能听到自己回声的展厅,问道。
“是的,陈科长。”白杨点点头,“我们科里连您一共五个人,人手比较紧张。能安排我一个人在这里值班,盯着场馆,已经挺不容易了。”她的语气里带着点无奈。
“那你平时的日常工作主要有哪些?”陈秋铭一边信步往里走,一边询问。
白杨跟在他身后,认真地回答:“我主要负责……为来参观的领导、师生或者外来宾客做讲解。不过……”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声音低了下去,“说实话,自从我负责这边以来,除了新生入学教育时,各院系会象征性地组织学生来转一圈,基本没什么人主动来参观。有时候一整天,就我一个人在这里。”
陈秋铭看着展柜里那些蒙着细微灰尘的、记录着学校峥嵘岁月的老照片和泛黄文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个学校的记忆殿堂,竟如此落寞。
“没关系。”他停下脚步,转身对白杨温和地说道,“那今天,你就把我当成一名普通的观众,给我详细地讲解一下吧。让我也好好了解一下,我们龙城大学的过去。”
“好的,陈科长!”白杨受到鼓励,精神一振,立刻进入了讲解员的状态。她引导着陈秋铭,从学校的创办背景、艰难建校开始,沿着时间轴线,一个展区一个展区地详细讲解起来。陈秋铭发现,尽管访客寥寥,但校史馆的内容其实相当丰富,史料翔实,脉络清晰,默默记录着这所大学近一个世纪的风雨历程。
他们沿着木制楼梯走上二楼。二楼更加安静,展陈的是一些专题内容和学校获得的荣誉。走到尽头,陈秋铭注意到旁边还有一间独立的屋子,门虚掩着。
“那间屋子是?”陈秋铭指着问道。
白钰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回答道:“哦,那是学校的杰出人物展馆。里面陈列着学校历任书记、校长的画像和生平介绍,还有一些对学校发展有重大贡献的知名校友的事迹。”
陈秋铭心中一动,推开门走了进去。这间屋子比外面的展厅更显庄重肃穆,光线也更加柔和。墙壁上整齐地悬挂着一排装裱精美的黑白或彩色肖像画,下面配有文字说明。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那些或严肃、或儒雅、或充满威严的面孔,这些都是龙城大学历史上的掌舵人。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最中间、最醒目位置的那张大幅半身画像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呼吸瞬间停滞!
画像上是一位穿着中山装、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他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而充满智慧,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洞察世情的淡然笑意。
这张脸……这张脸!
陈秋铭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有惊雷在耳边炸响!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画像,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这眉眼,这神态,这嘴角那抹熟悉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弧度……这分明就是他那位忘年交云峰大哥!
可是……云峰大哥明明亲口对他说过,他不认识什么张东宝!他还记得当时云峰大哥说这话时,那平淡而自然的表情,没有丝毫破绽!
难道……难道世界上真的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还是说……
一个荒谬而惊人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瞬间缠绕了他的整个心神。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变冷,又似乎在下一刻沸腾起来。
他指着那张画像,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不确定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身旁的白杨:
“小白……那……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