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下午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和而澄澈,透过心理咨询中心二楼宽大的玻璃窗,在光洁的米白色地砖上投下大片明亮却毫不刺眼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宁静氛围,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若有若无的薰衣草香氛,试图安抚每一个踏入此地的焦灼灵魂。等候区布置得简洁而舒适,几张浅蓝色的布艺沙发围成半圆,中间放着低矮的玻璃茶几,上面散落着几本心理健康杂志和绿意盎然的盆栽。墙壁上挂着几幅抽象而柔和的风景画,以及“倾听·理解·陪伴·成长”的温馨标语。整个空间静谧得能听到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送风声,以及偶尔从某个咨询室内传出的、被厚重门板过滤得模糊不清的低语。
陈秋铭的脚步在这片过分的安静中显得有些突兀。他刚从外语系那边结束档案工作检查,眉宇间还残留着面对混乱档案现状时的疲惫与无奈。他本打算顺道来看看王春雨,然后便下班回去。然而,就在他走向204办公室门口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让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靠近窗边的沙发上,一个女生安静地蜷坐着,正是余锐。她穿着宽大的校服外套,显得身形更加瘦削单薄,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眼神有些空茫。陈秋铭的心微微一紧,他知道这个女孩身上背负着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每一次不经意的相遇,都让他下意识地先关注她的气色。
“余锐?”陈秋铭放缓脚步,走到她面前,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她,“你怎么在这里?最近怎么样,特别是身体方面,还好吗?”他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余锐闻声抬起头,看到是陈秋铭,黯淡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光,连忙想要站起来:“陈老师好。”
“坐着,坐着就好。”陈秋铭连忙摆手,自己也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看你气色好像比之前好一点?最近没出什么状况吧?”
“嗯,最近还好。”余锐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弱,但还算平稳,“没怎么出过状况,药也一直按时吃着。”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眉头微微蹙起,“就是……潘主任前段时间给我们调了宿舍,换到了离9楼楼道口特别近的一间。半夜总有些学生不睡觉,在楼道里打电话、吵闹,声音特别大,非常影响休息。我们跟潘主任反映过好几次了,可他……好像也没太当回事,就说让我们克服一下,或者戴耳塞。”
陈秋铭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语气中带上了几分不解和隐隐的怒气:“不应该啊。无论是作为系副主任,还是现在接手了四班班主任,学生反映影响到正常休息的问题,他都应该管,也必须管。这可不是小事,休息不好对你们……尤其是对你,影响更大。”
余锐的嘴角牵起一丝苦涩而无奈的弧度,那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也许……也就您把我们当回事吧。我们本来也不是他‘亲学生’,他是半路接手的,可能……觉得我们麻烦吧。”她的话语里透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过早洞悉人情冷暖的苍凉。
“亲学生?”陈秋铭听到这话,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有些发闷,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和些许恼火,“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些亲亲疏疏、区别对待的一套?真是……无语。”他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表达这种混合着失望和愤懑的情绪。
余锐低下头,看着自己交错的手指,声音更轻了,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一段逝去的温暖时光做最后的告别:“陈老师,其实……我们已经渐渐习惯了没有您的日子了。不亲就不亲吧,就当是‘后娘’养的,混着过就行了。反正……我感觉,在您来之前,我们的生活,大概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只不过,我们……我们很幸运地,享受了将近一年的‘阳光普照’而已。”她抬起眼,望向窗外那片明媚却似乎无法真正照入内心的秋光,眼神空洞,“也许,生活里本就不该有那么明亮的光呢?既然没有,那……我们也就没什么可期望的了,反而……踏实了。”
这番话像一根细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陈秋铭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看着余锐那逆来顺受、甚至带着点自我放逐意味的神情,一股强烈的心疼和无力感涌了上来。他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他只能轻轻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没办法的事,看开些,也不必过分伤感。对了,你在这里是……?”
“我陪范思聪来的。”余锐指了指紧闭的204室门,“她来找王春雨老师做心理咨询,应该快出来了吧,进去有一会儿了。”
一听到“范思聪”这个名字,陈秋铭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感到一阵头皮发麻。那个思维跳脱、情绪极不稳定、一旦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的女生,是他执教生涯中遇到的最棘手的案例之一。他下意识地就想溜走。
“哦,这样啊……那你等着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了。”陈秋铭说着,迅速站起身,打算趁那个“小祖宗”出来之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开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就在他转身欲走的瞬间,204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门,“咔哒”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
王春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温和微笑,正对门内说着结束咨询的惯常话语。而跟在她身后走出来的,正是范思聪!
王春雨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表情有些僵硬的陈秋铭,惊讶地脱口而出:“秋铭?”
几乎同时,范思聪也看到了他,眼睛瞬间瞪大,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夸张的惊喜:“陈老师?!你怎么也在这儿?!”
陈秋铭心里哀叹一声“坏了,还是跑晚了”,只好硬着头皮,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笑容,转过身来:“范思聪啊,你也在,这么巧。”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
“陈老师!你可算出现了!”范思聪完全无视了陈秋铭那点不自然,像是找到了最忠实的听众,几步就冲到他面前,语速快得像机关枪,脸上的表情丰富而夸张,“你知道吗?!就前两天,我想请假出去买点东西,就去找老头子批假条!结果他问东问西,什么理由不充分啦,什么不是急事不准假啦,啰嗦了半天,最后就是不给我批!气得我啊!我当时就觉得胸口堵得慌,脑子一热,都想……都想又去找点医用酒精喝下去算了!真是气死我了!他怎么就那么不通人情呢!还有啊,上次……”
她开始喋喋不休、事无巨细地讲述她与潘禹会之间那些在旁人看来鸡毛蒜皮、在她却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冲突”。从请假受阻到课堂提问没叫她,从宿舍检查被说了几句到觉得潘禹会看她的眼神不对……她的思维跳跃极快,逻辑混乱,情绪起伏剧烈,听得陈秋铭一个头两个大,太阳穴都开始隐隐作痛。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卷入了一个嘈杂的、无法关闭的噪音漩涡,想要打断,却根本插不进嘴。
一旁的余锐见状,立刻展现出了她作为范思聪最亲密朋友的反应速度和“救场”能力。她赶紧上前,一把拉住范思聪的胳膊,用力将她往旁边拽,同时打断她的话头,声音虽然不大却异常坚定:“思聪!好了好了,别说了!陈老师和王老师他们还有事呢!我们先回去,回去我再听你说,好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把还在嚷嚷的范思聪往楼梯口方向拖去,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对陈秋铭和王春雨投去一个充满歉意的眼神:“陈老师,王老师,你们忙,我们先走了!”
看着余锐半拖半拽地把仍在絮叨的范思聪弄走,陈秋铭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刚逃离了一场精神上的酷刑。他抬手揉了揉额角,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般的疲惫。
王春雨看着他这副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侧身让开门口:“行了,别站在门口了,进来吧。”
两人走进204办公室。王春雨的办公室布置得温馨而专业,书架上摆满了心理学书籍和各类案例集,窗台上几盆绿植长得郁郁葱葱。她顺手关上门,将外面的世界暂时隔绝。
“你怎么突然跑过来了?”王春雨走到饮水机旁,给陈秋铭接了杯温水,递给他,语气带着亲昵的调侃,“事先也没打个招呼,搞突然袭击啊?”
陈秋铭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感觉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他故意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你们心理咨询中心还有规定,不允许职工家属前来探望的吗?”
王春雨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又羞又恼地瞪了他一眼,嗔怪道:“你说什么呢!谁是你家属?!陈秋铭我告诉你,你要点脸行不行!”她作势要打他,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办公室内原本略显沉闷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笑过之后,陈秋铭才解释道:“其实是我刚才去外语系那边检查档案工作了。检查完一看时间,不早不晚的,去下一个单位时间不够,直接回图书馆又嫌早,正好顺路,就想着过来看看你。”他在王春雨办公桌对面的来访者椅子上坐下,身体向后靠了靠。
“检查结果怎么样?”王春雨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随口问道,她注意到陈秋铭眉宇间那抹尚未完全散去的疲惫。
提到工作,陈秋铭刚刚放松的表情又凝重了起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怎么样,甚至可以说……很糟糕。”
他揉了揉眉心,开始详细叙述:“各个部门、各院系,普遍都对档案工作不重视。思想上就没这根弦!有的单位连个专门的档案室都没有,就把档案堆在办公室角落或者杂物间;有的倒是挂了牌子,结果你进去一看,好家伙,档案柜旁边堆着过期宣传品、废弃的实验器材,甚至……”他想起伙食科的场景,语气都带上了几分荒谬感,“甚至还有几箱新采购的鸡蛋!他们把档案室当仓库用了!安全隐患、管理混乱……真是愁死人了。”
王春雨听得有些惊讶:“怎么会这样?各部门各院系不是都知道档案管理规定吗?我记得前些天,你们图书馆不是还专门组织了一次全校性的档案业务培训吗?请的还是省里的一位专家呢,讲得挺深入的,我也去听了。”
“是啊,培训是搞了,专家也讲得很好。”陈秋铭无奈地摊了摊手,“但是春雨,档案管理工作,光靠档案管理员一个人,是绝对做不好的。甚至可以说,在很多部门,那些被指定为‘档案管理员’的同志,身上都同时肩负着好几摊工作——教学秘书、科研助理、行政干事等等。在他们看来,档案管理,也许恰恰是其中最不起眼、最不出成绩、领导最不关注的一项工作。”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洞察现实的冷静和无奈:“再加上,各部门的主要领导,根本意识不到档案的重要性。因为档案这东西,它的价值和作用,在当下、在眼前,往往是看不出来的。它更像是一种历史的沉淀,一种责任的追溯,其重要性往往要等到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需要查证某些关键事实时,才会凸显出来。可是,你觉得现在这些领导,有多少人会去考虑那么久远之后的事情呢?他们更关心的是眼前的考核指标、显性的业绩成果。”
王春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照你这么说,这项工作岂不是很难推进下去了?阻力这么大。”
“软的不行,那就只能来硬的了。”陈秋铭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带着一种属于他过往职业的决断,“我已经正式向盛馆长建议,并且她也基本同意了,下一步,要争取将档案工作的规范化水平,与各院系、各部门的年终绩效考核直接挂钩!制定详细的考核细则和扣分标准,下发整改通知书,限期整改。到期复查,不合格的,直接在单位年终考评总分里扣分!你想想,扣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直接影响单位的评优评先,直接关系到每个人的绩效奖金!在这个问题上,谁会跟钱过不去呢?”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略带冷峻的笑意,“我相信,只要这项制度能真正推行下去,严格执行,情况一定会得到改善。至少,不会再有人敢把鸡蛋放进档案室了。”
王春雨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不由得笑了:“好吧,看来我们陈科长是要动真格的了。那我作为我们心理咨询中心的兼职档案管理员,看来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整理我们的咨询记录和案例档案了,不然到时候被你这个‘铁面’科长扣了分,我可没处说理去。”
陈秋铭被她的话逗乐了,故意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带着戏谑的口吻说:“你嘛……自然另当别论。你作为未来的‘陈科长夫人’,当然要做好表率,起好带头作用才行啊。”
“什么夫人啊!烦死了你!越说越没正经!”王春雨的脸瞬间红得像熟透的番茄,又羞又气,握起拳头就朝着陈秋铭的肩膀和胳膊一顿没什么力度的捶打。陈秋铭一边笑着躲闪,一边任由她“发泄”,办公室里充满了轻松愉快的气息。
就在两人笑闹之际,办公室门被人敲了两下,然后也没等里面回应,就直接被推开了。丛亮拿着一份文件,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春雨啊,这有个文件需要你……”丛亮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她看着办公室里正在“打情骂俏”的两人,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促狭而了然的笑容。
陈秋铭和王春雨也瞬间停下了动作,都有些尴尬地迅速分开,整理了一下仪容。
陈秋铭率先反应过来,赶紧站起身,脸上带着略显局促的笑容打招呼:“丛姐……这么巧呢,好久不见。”
丛亮倒是毫不在意,她性格爽朗,看着陈秋铭,又瞟了一眼脸颊绯红、强装镇定的王春雨,笑着打趣道:“陈科长可是稀客啊,很少见你到我们这边来串门。怎么,今天这是来检查我们心理咨询中心的档案工作了吗?”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趣闻,眼睛弯了起来,“我可都听说了,你上次带队去伙食科检查档案,结果发现他们档案室里居然还放着几箱新采购的鸡蛋,把人家档案员狠狠批评教育了一顿,是不是有这回事?”
陈秋铭见这事都传到丛亮耳朵里了,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就这事,丛姐你说,不该批评吗?档案室是存放具有保存价值文件的地方,又不是仓库,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和管理混乱问题。”
丛亮连连点头,带着几分同道中人的义愤:“该!太该了!换了我啊,估计就不是批评了,非得骂他们一顿不可!简直胡闹!”她的话引得陈秋铭和王春雨都笑了起来,刚才那点尴尬气氛也随之消散。
笑过之后,丛亮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陈秋铭说道:“对了,秋铭,你还记得不?上学期期末的时候,我跟你说过,这学期我们打算搞一个师生五子棋比赛。”
陈秋铭努力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个模糊的印象,他点了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件事。不过丛姐,我现在已经不带学生了,这事……跟我好像没什么关系了吧?”他试图把自己摘出去。
“什么叫没关系了?”丛亮眼睛一瞪,一副“你别想跑”的表情,“老师也要报名参赛的!我可是早就听说了,你很有两下子!这次比赛,你必须报名参加,给我们的活动撑撑场面!”
陈秋铭一听,连忙摆手推辞,脸上写满了“拒绝”二字:“丛处长您可快别听他们瞎吹了!我那都是瞎玩的,水平差得很,连黑白子都经常分不清,上去不是丢人现眼吗?您就饶了我吧!”
“去你的吧!”丛亮根本不信。
王春雨在一旁看着陈秋铭吃瘪的样子,忍不住掩嘴偷笑。丛亮看着他们俩,自己也乐了。
小小的办公室里,再次充满了三个人轻松愉快的笑声,与门外等候区那片刻意营造的宁静,形成了鲜明而又和谐的对比。秋日的夕阳,透过窗户,将三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温暖地交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