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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人情冷暖

    图书馆小会议室的会议刚刚结束,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宣布任命时那片刻的寂静与随之而来的、隐形的波澜。陈秋铭随着人流走出,感觉投向自己的目光与往日有些不同,多了几分审视、好奇,或许还有不易察觉的讨好。他保持着惯有的沉稳,微微颔首回应着几位同事的简短祝贺,脚步却比平时更快了几分,仿佛想要逃离这骤然聚焦的注视。

    回到606办公室,那熟悉的、略带拥挤和杂乱的空间此刻竟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心。窗台上李炬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安河桥桌上永远整理不完的数据线,还有自己那张堆着卷宗和笔记本的普通办公桌……这一切都还带着过去一个月来熟悉的气息。他刚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试图从刚才那场带着巨大转折的会议中平复心绪,理清头绪。

    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曲永臣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他今天脸上的笑容似乎格外热情,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殷勤。

    “秋铭啊,”曲永臣的声音比往常柔和了几个度,“恭喜恭喜!真是大喜事!”他走到陈秋铭桌旁,像是宣布一项早已安排好的福利,“我一会儿就安排综合科的人,把边上那间一直闲置的607办公室彻底打扫收拾一下。等收拾干净了,再找两个小伙子帮你把东西都搬过去。以后你就在那边办公,环境安静,也方便。”

    陈秋铭闻言一愣,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这间三人办公室,摇了摇头:“搬办公室?曲馆长,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大家在一起办公,有什么事商量着也方便,气氛也热闹。没必要特意搬了吧?太麻烦了。”

    坐在对面的安河桥闻言,从电脑屏幕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一种“你怎么这么不开窍”的无奈笑容,开口道:“傻兄弟啊!你现在跟以前可不一样了!你现在是学校正式任命的副处级领导干部,是档案管理中心的主任!跟你原来在法律系的领导潘禹会副主任一个级别,属于学校的中层副职领导了!按照规矩和待遇,你是可以享受独立办公室的!这是你应得的,也是一种工作需要嘛!”

    旁边的李炬也立刻放下手中不知道在鼓捣什么的小玩意儿,凑过脑袋来,嗓门依旧洪亮:“对啊秋铭!独立办公室多好啊!又大又安静!你等会儿的,搬过去我肯定帮你擦桌子收拾!不过咱可说好了啊,”她故意板起脸,“我李炬这可不是巴结领导!我是帮我老弟忙!咱们这交情,不兴那些虚头巴脑的!”

    陈秋铭看着安河桥和李炬,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真诚地说道:“安哥,李姐,谢谢你们。可是,‘可以享受’又不是‘必须享受’。我真觉得在这里坐着就挺好,每天跟你们在一起,插科打诨,聊聊工作,整天都挺开心的。换个地方,冷冷清清的,反而不习惯。”

    曲永臣脸上的笑容稍微僵了一下,他似乎没料到陈秋铭会拒绝,带着几分不解和劝导的语气说道:“秋铭啊,你这……你这可真是让我看不懂了。这学校里,哪个中层不盼着有个独立办公室?那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也是工作需要。别人都是争着抢着要去,怎么到了你这儿,还恋上这‘大锅饭’了?这要是传出去,别人该说我老曲安排不周,亏待新提拔的干部了。”

    就在这时,盛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秋铭啊,你就别推辞了。”

    几人回头,看到盛莉正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温和却坚定的笑容。她走进来,目光直接落在陈秋铭身上:“让你搬去独立办公室,这不光是待遇问题,更是工作的需要,是组织的决定。这也是为了方便你更好地开展工作,你得讲大局,服从组织安排。”

    陈秋铭一看盛莉亲自出面,而且把话都说到了“组织决定”和“讲大局”的份上,知道再推辞就显得矫情和不识大体了。他只好点了点头,压下心中那点对熟悉环境的不舍,应承道:“好吧,盛姐,曲哥,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服从组织安排,搬过去吧。”

    曲永臣脸上立刻重新堆满了笑容,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哎!这就对了嘛!我这就去安排,一会儿收拾好了我叫你。”

    曲永臣刚离开,陈秋铭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拿起来一看,来电显示赫然是“潘禹会”。他的手指在接听键上停顿了半秒,心中掠过一丝奇异的预感,然后才划开了接听。

    电话那头,传来了潘禹会异常热情,甚至带着几分近乎谄媚的声音,与以往那种居高临下或公事公办的腔调截然不同:“秋铭老弟啊!哎呀呀,恭喜恭喜!天大的喜事啊!恭喜老弟荣升副处级!这可是实打实的进步,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陈秋铭被这突如其来的“老弟”称呼和过分热情的恭维弄得有些不适,但他还是保持着礼貌,语气平和地回应:“谢谢潘主任的祝贺,我这也就是运气,离不开您过去在法律系时的帮助和指导。”

    “哎!见外了!太见外了!”潘禹会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急于拉近关系的热切,“以后私下里,咱们就是兄弟相称!别再主任主任的了,生分!叫我老潘,或者叫潘大哥都行!改天,等你有空了,务必给老哥一个机会,咱们好好聚聚,庆祝一下!”

    陈秋铭听着电话那头曾经需要仰视的“领导”此刻如此放低姿态,心中感慨万千,他只好顺着对方的话应道:“好的,潘……大哥。有机会再聚。”

    挂了电话,陈秋铭握着手机,有些怔忡。

    安河桥看着他脸上复杂的神情,不由得笑了起来,语气带着看透世事的了然:“怎么样,秋铭老弟?感觉不一样了吧?这人啊,位置一变,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跟着变了。你这刚一升官,马上就有人上赶着来称兄道弟了。”

    陈秋铭苦笑着摇了摇头:“是有点不一样……我还真不太适应。”

    李炬一边用抹布胡乱擦着自己的桌子,一边快人快语地接话:“那当然了!秋铭你才多大?还不到三十岁吧?这个年纪就提了副处,这在咱们学校系统里,绝对是年轻有为,凤毛麟角!你就算从现在开始躺着啥也不干,光熬资历,等到退休那至少也得是个校级领导!那些脑子活络的,嗅觉灵敏的,谁不得赶紧巴结上,提前搞好关系啊?这叫投资未来!”

    仿佛是为了印证李炬的话,陈秋铭的手机在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开始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铃声此起彼伏,屏幕上跳跃着一个又一个或熟悉、或半生不熟、甚至完全陌生的名字和号码。他不得不一次次地接起,听到的都是大同小异的祝贺之词。

    “陈科长,哦不,现在该叫陈主任了!恭喜高升啊!”

    “秋铭同志,听说你提拔了?真是年轻有为!以后多多联系!”

    “陈主任,我是XX部门的XXX,上次开会我们见过一面,恭喜恭喜!有机会一起坐坐?”

    “陈领导,前途无量啊!改天一定要赏脸聚聚,庆祝一下!”

    这些电话来自学校的各个角落,有行政部门的科长,有教学单位的副院长,有他打过交道的,也有仅仅在某个会议上有一面之缘,甚至压根没印象的人。他们语气热络,言辞恳切,仿佛都是相交多年的老友。陈秋铭握着发烫的手机,脸上维持着礼貌的应答,内心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疏离。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所谓“位置”所带来的巨大磁场效应。

    就在他应付完又一通祝贺电话,准备喝口水缓口气时,档案科的干事秦兴佳敲门走了进来。小伙子脸上带着恭敬和一丝小心翼翼,站在门口说道:“陈主任,您的办公室已经收拾好了,您看现在要不要过去看一下?有什么需要调整的,我马上安排。”

    “陈主任”这个陌生的称呼,让陈秋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还在下意识地以为是在叫别人。直到秦兴佳又清晰地叫了第二遍,第三遍,他才猛然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他连忙站起身,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哦,好,好的,小秦,麻烦你了,我这就过去。”

    他跟随秦兴佳来到隔壁的607办公室。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新打扫过的、带着淡淡清洁剂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这是一间标准的单间办公室,宽敞、明亮,甚至比他在法律系见过的潘禹会那间副主任办公室还要好上一些。

    房间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宽大厚重的实木办公桌,桌后是一张看起来就十分舒适的高背皮质转椅。旁边靠墙放置着一组深色的木质书柜,玻璃柜门擦得锃亮。靠近门口的地方,还有一组简单的布艺沙发和茶几,用于接待来访者。最让他意外的是,房间角落里还用屏风隔出了一个区域,里面放着一张铺着干净被褥的单人床,显然是供午休或临时休息所用。桌椅柜子都已经被仔细擦拭过,办公用品——笔筒、文件架、台灯——也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秦兴佳恭敬地问道:“陈主任,您看看还满意吗?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您随时告诉我。”

    陈秋铭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那张大办公桌后,缓缓地坐进了那把转椅里。椅子的承托感和舒适度果然与606那张普通的办公椅不可同日而语。他轻轻转动了一下,感受着身体被包裹的踏实感,心中五味杂陈。

    就在他环视着这个崭新、宽敞、象征着身份与权力的独立空间时,门口探进了两个脑袋,是段雪平和方圆圆。

    段雪平疑惑地挠了挠头:“铭哥,你不是在606吗?怎么搬到这里来了?我们还是问了炬姐,才知道你换地方了。”

    秦兴佳见状,连忙对陈秋铭说道:“陈主任,那您先忙,有事随时叫我。”说完,便懂事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方圆圆眨着大眼睛,好奇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秦兴佳的称呼:“陈主任?老师,你……你这是又升官了吗?之前不是科长吗?”

    陈秋铭看着这两个单纯的学生,心里的那点浮华感似乎被冲淡了些,他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描淡写:“什么主任科长的,不就是一个称呼吗?工作还是那些工作,我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试图在他们面前保持那个他们熟悉的“铭哥”的形象。

    段雪平却显得很为他高兴,憨厚地笑道:“怪不得搬办公室了,环境这么好!恭喜你啊,铭哥!”

    “对了,”陈秋铭想起一事,叮嘱道,“你们回去跟班里同学说一声,我现在搬到607办公室了,免得以后谁想来找我,还跑去606,扑个空。”

    方圆圆立刻点头:“好的,铭哥,我这就在小群里通知一下。”

    段雪平的目光在办公室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陈秋铭对面那面空旷的墙壁上,那里显得有些光秃秃的。他指了指那里,说道:“铭哥,你这儿有点空啊,要是能挂点什么东西就好了,显得有生气。”

    “挂点东西?”段雪平的话提醒了陈秋铭,他脑中灵光一闪,“对了!方圆圆家长送我的那面锦旗呢?”他猛地想起,那面写着“真情系学子,师者父母心”的锦旗,当时挂在了法律系301办公室的墙上,他离开时仓促,竟然忘记带走了。“好像还挂在法律系我原来的办公室里。”

    段雪平一听,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那个锦旗啊……”

    还没等段雪平说完,陈秋铭已经拿起手机,找到潘禹会的号码,直接拨了过去。电话很快接通。

    陈秋铭语气自然地开口,带着一点拜托熟人的随意:“潘大哥啊,有件事想麻烦你一下。我记得我有一面学生家长送的锦旗,当时忘在我法律系301办公室的墙上了,应该还在那儿挂着呢吧?要是在的话,麻烦你安排个四班的学生帮我摘下来,给我送过来吧?我现在在图书馆607办公室。”

    电话那头的潘禹会闻言,语气立刻变得无比肯定和热情,甚至带着点表功般的急切:“啊!在在在!秋铭老弟你的东西,我们哪敢随便动啊!一直给你好好留着呢!我这就亲自去给你摘下来!马上安排人给你送过去!保证完好无损!”

    挂断电话,方圆圆已经惊讶地捂住了嘴,大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我的天啊!陈老师,你升官了果然就是不一样了!都可以直接叫潘主任‘大哥’了?而且……而且他现在跟你说话,怎么变得这么……这么恭敬了?”她简直无法将电话里那个热情周到、甚至有点卑微的声音,与过去那个总是板着脸、训斥学生的“潘老头”联系起来。

    陈秋铭看着方圆圆惊讶的样子,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有时候变化就是这么快,这么直接。

    这时,段雪平才找到机会,把他刚才没说完的话继续下去,语气带着点揭露真相的促狭:“铭哥,你可别听老头子现在忽悠你!还‘好好留着’?那面锦旗,你走了还没几天,他就让人给摘下来扔进系里的杂物库房角落了!说是看着碍眼,占地方!他在学校混了这么多年,也没收到过学生送的锦旗啊,你这才来没多久就收到了,可把他给眼馋坏了,心里不平衡着呢!”

    陈秋铭眉头微挑:“扔库房里了?”

    “是啊!”段雪平肯定地点点头,“还是袁友三前几天去库房拿东西的时候偶然看见的,觉得扔在那儿太可惜了,就偷偷拿出来,暂时放在我宿舍了。本来想找机会给你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段雪平的话,他的手机恰在此时响了起来。段雪平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袁友三,他直接按了免提键。

    电话那头传来袁友三有些焦急和莫名其妙的声音:“雪平!铭哥那面锦旗是不是在你那儿放着来着?出怪事了!潘主任刚火急火燎地给我打电话,凶巴巴地问我知不知道那锦旗在哪儿,务必要找到!还说要是找不到,就让我自己掏钱出去赶紧做一个一模一样的,立刻给铭哥送去!我说雪平,这老头子今天是发什么疯了?那不是他亲自让人扔库房的吗?”

    段雪平忍着笑,对着手机说道:“行了行了,你别管他发什么疯。锦旗就在我宿舍,我柜子里,没锁。你赶紧去拿了,直接送到铭哥这边来,图书馆607办公室,别走错了啊!”

    “行行行,我知道了,马上就去!”袁友三忙不迭地应着,挂了电话。

    段雪平放下手机,看向陈秋铭,脸上带着“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

    陈秋铭听着这前后反差巨大的两通电话,看着眼前这间宽敞明亮的新办公室,再回想刚才那接连不断的祝贺来电,他终于彻底地、深刻地体会到了某种现实。他缓缓地靠在那张舒适的领导转椅椅背上,目光扫过面前两个依旧带着纯真关切的学生,嘴角最终勾起一抹复杂的、带着几分了然与嘲讽的弧度,轻声说道:

    “看来……这官升了,果然是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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