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南区教工餐厅,位于南区食堂的三楼,与楼下学生食堂的喧嚣鼎沸截然不同,这里洋溢着一种更为舒缓、矜持的氛围。巨大的落地窗将秋日明媚却不灼人的阳光迎入室内,在光洁如镜的米白色地砖上投下大片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醇香、烤面包的焦甜,以及各式早点混合而成的、诱人食欲的气息。取餐区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食物,穿着洁白工作服的后勤人员面带微笑,轻声细语地为教职工们服务。就餐区则是一张张铺着淡雅格子桌布的小方桌,三三两两的老师们坐在那里,边用餐边低声交谈,偶尔响起餐具碰撞的清脆声响,更衬得环境宁静而雅致。
陈秋铭和王春雨并肩走进餐厅。陈秋铭依旧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浅蓝色立领夹克,灰白的头发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醒目。王春雨则是一身杏色的职业套装,长发挽起,显得干练而温婉。两人的出现,悄然吸引了一些目光的注视,那些目光中带着与往日不同的探究、友善,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今天有面条啊!真好!”陈秋铭的目光掠过取餐台,落在那个冒着腾腾热气的面食档口,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喜悦,“我最爱吃面条了。”他快步走过去,用一个大碗盛了满满一碗劲道的手擀面,浇上浓郁的牛肉卤汁,又用勺子小心翼翼地从旁边的汤锅里舀了一个圆润饱满的荷包蛋,妥帖地放在面条顶端,最后还取了几样清爽的拌菜——黄瓜丝、胡萝卜丝、豆芽,精心地码在碗边。他的动作熟练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重要的艺术品。
王春雨则偏爱西点,她取了两个金黄酥脆、散发着奶香的蛋挞,又盛了一碗熬得粘稠喷香的小米粥。两人默契地选择了餐厅边缘一个靠窗的、相对安静的小桌子坐下。
坐下后,陈秋铭并没有立刻动筷,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感受着那些或明或暗投来的目光,眉头微蹙,压低声音对王春雨说道:“春雨,你有没有觉得……大家看我的眼神,还有对我的态度,好像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王春雨用小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小米粥,闻言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了然和戏谑的笑容:“怎么不一样了?”
“就是……”陈秋铭组织着语言,语气带着点困惑和不适,“原来吧,好多人在食堂碰到,最多就是点个头,挥下手,算是打过招呼。甚至有些根本就不熟的人,可能压根就不会理我。可是现在……”他摇了摇头,“感觉恨不能隔着老远就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双手伸过来跟我握手,热情得让人有点招架不住。而且,好像再也没有装作看不见我的人了,不管认识不认识的,都会主动打个招呼。”
王春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双好看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那当然了!我的陈大主任!你现在可是学校里最年轻的副处级领导之一,是档案管理中心的一把手,还兼着图书馆的党支部副书记!在整个龙城大学,你也算是个风云人物了!”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别说你了,连我都跟着水涨船高,沾了你的光呢!”
“哦?你怎么沾光了?”陈秋铭好奇地问。
“现在各部门谁不知道你和我的关系啊?”王春雨微微扬起下巴,语气带着点俏皮,“我现在去其他部门联系工作、跑业务,那顺利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人家对我那个热情啊,又是赶紧倒水,又是拿出各种零食水果让我尝尝,说话客客气气的,办事效率都高了不少!这都是托了您陈主任的福呢!”她故意用上了敬语,调侃着陈秋铭。
陈秋铭听完,无奈地笑了笑,拿起筷子,夹起一箸面条,吹了吹热气,说道:“好吧……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我也不在意。升官也不会让我比原来多吃两碗饭,踏实干活才是正经。”说着,他大口吃起面来,面条爽滑劲道,卤汁香浓,荷包蛋的火候恰到好处,流黄的蛋液混着汤汁,更是美味。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嗯!真好吃!看来我来南区真是来对了,别的不说,这南区的面食确实是一绝啊!”
王春雨也小口品尝着她的蛋挞,酥皮在唇齿间碎裂,内馅香滑不腻,她点头赞同:“这个蛋挞感觉也比西区食堂做得好,甜度适中,奶香味更浓。”
提到吃的,陈秋铭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柔和起来,说道:“对了,我爱徒郑燚,她就最爱吃蛋挞了。以前还在西区的时候,我时不时就会在食堂吃饭时,偷偷给她顺两个蛋挞带回去。有一次这丫头特别认真地跟我说,‘师傅,你真的是有一口吃的就不会忘了我啊!’我当时就跟她说,‘那当然了!爱徒可不是白叫的,我是真的爱我这个好徒弟的。’”他说这话时,脸上洋溢着一种纯粹的、属于师长的疼爱和骄傲,仿佛暂时忘却了周围那些因他职位变化而带来的微妙氛围。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端着餐盘走了过来,毫不客气地在他们旁边的空位坐下,正是体育教研部的老师章五洲。他穿着运动服,浑身散发着阳光活力,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
“铭哥!”章五洲先是习惯性地叫了一声,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故意眨了眨眼,改口道,“不对不对,现在得叫陈主任了吧?失敬失敬!”
陈秋铭抬头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用筷子虚点了他一下:“你滚蛋!章五洲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叫我陈主任,那你就离我远点坐着,这顿饭你自己吃去!”
章五洲哈哈一笑,浑不在意,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没有没有,开个玩笑嘛!我就是试试,看看咱们铭哥当了领导以后,有没有‘飘’,有没有变啊?这有的人啊,升官就长脾气,我可是见识过的。”
王春雨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道:“哦?还有这种事呢?”
“可不是嘛!”章五洲咽下嘴里的食物,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就我刚分配到体育教研部那会儿,部里有个老哥,比我早来几年,对我那叫一个热情,称兄道弟的,工作上生活上都没少照顾我。我觉得这人真不错,够意思!可结果呢?”他撇了撇嘴,“没过多久,他提了!官升一级,那脾气可就长三级,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王春雨追问:“提什么了?当领导了?”
章五洲耸了耸肩,语气带着点不屑:“器材管理科副科长!”
王春雨闻言,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副科长?这也叫‘提’啊?”在她看来,这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官职。
陈秋铭倒是很平静,他喝了一口面汤,淡然道:“嗨,什么级别也好,什么岗位也好,本质上还不都是为学校工作,为学生服务吗?分工不同而已,没必要太在意。”
章五洲冲着陈秋铭竖了个大拇指:“还是铭哥境界高!这话说得在理!所以我一看铭哥你还是老样子,我就放心了!来,以豆浆代酒,敬境界!”
三人说笑间,陈秋铭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五洲,最近好像很少见到孟文桂姐了,以前因为学生受伤生病的事,总往校医院跑,还能经常碰到她。”
章五洲消息灵通,立刻接口道:“你说孟姐啊?她最近正为个事犯愁呢!你们没听说吗?学校刚下的要求,各个行政教辅部门,只要有条件的,这学期都必须开设面向全校的公共选修课!校医院也得开,孟姐正愁着讲什么好呢!她一个医生,总不能给全校学生讲怎么包扎伤口、怎么吃感冒药吧?”
王春雨一听,也愣住了,指了指自己:“啊?我们心理咨询中心也要出啊?我们又不是教学单位……”
“出!怎么不出?”章五洲肯定地说,“校医院都跑不了,你们心理咨询中心更得出了!还有图书馆,”他看向陈秋铭,“铭哥,你们肯定也接到任务了吧?”
陈秋铭点了点头:“盛姐前两天是跟我提过这事,她的意思也是让我准备一门。”
王春雨好奇地问陈秋铭:“秋铭,那你准备开一门什么课?总不能讲档案管理吧?那估计没几个学生选。”
陈秋铭早已有所考虑,他沉吟了一下,说道:“讲法律专业知识肯定不行,那是法律系老师的领域。别的方面……我也就是对历史还算有些兴趣和研究,特别是近现代史。我准备报一门《中国近现代史》或者类似的专题选修课。”
王春雨听了,觉得这个方向不错:“这个挺好啊!既有知识性,又有思想性,应该会有学生感兴趣。那我呢?”她蹙起秀眉思考着,“我看看吧,不行就出一门《大学生心理健康与人格成长》之类的,也算是我们的专业领域。”
吃过早饭,三人各自分开。陈秋铭迈着沉稳的步子,回到了图书馆六楼。刚走到自己的607办公室门口,就看到干事秦兴佳正踩在一个小凳子上,小心翼翼地往门边的墙壁上悬挂一块崭新的深棕色木质标牌。
标牌制作得很是精致,上面清晰地刻着两行白色的宋体字:
图书馆党支部副书记
档案管理中心主任
秦兴佳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陈秋铭,连忙从凳子上下来,恭敬地说道:“陈主任,您来了。您看这个牌子,这样挂可以吗?高度和位置合适不?”
陈秋铭看着那块在晨光中泛着光泽的牌子,心中掠过一丝异样感,但面上依旧平静,点了点头:“嗯,挺好的,辛苦你了,小秦。”
“不辛苦,应该的。”秦兴佳连忙摆手,随即又想起一事,说道,“对了陈主任,张明玉姐刚才去教务处送材料了。您之前交代的选修课的事情,需要我再去跟她确认一下,在教务系统里把您的课报上去吗?就报《中国近现代史专题》对吧?好像学生们从今天开始就可以在系统里预选下学期的课了。”
陈秋铭肯定道:“对,就是这门课。你去跟明玉说一声,尽快报上去吧,麻烦你们了。”
“您放心,陈主任,交给我了!”秦兴佳干劲十足地应下。
陈秋铭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室内窗明几净,晨光透过百叶窗,在深色的地板上切割出整齐的光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普洱茶香。他走到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正准备坐下,目光却被桌面的景象吸引住了。
他那常用的紫砂茶杯里,已经泡好了一壶酽酽的普洱茶,茶汤红浓透亮,散发着温润的陈香。茶杯旁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今天刚送来的《龙城经济报》,报纸被细心展开,将他平时最爱看的头版和二版经济要闻版面放在了最上面。
这一切显然是秦兴佳或者张明玉他们提前细心准备好的。陈秋铭看着这一切,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和一种被妥善照顾的舒适感。无论外界如何因他的升迁而变幻态度,至少身边这些直接共事的年轻人,是用这种细致入微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支持和欢迎。他在那张舒适的高背皮椅上坐下,身体向后靠了靠,感受着椅子带来的良好支撑,然后伸手拿起了那份报纸。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头版,搜寻着感兴趣的信息。忽然,他的目光在头版一个并不算特别起眼的位置定格了。那里的标题字号不大,但内容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简讯】退隐十余年,长治集团最大股东张东宝先生昨日现身集团总部
新闻的正文非常简短,只有寥寥数语,没有配图,只是客观地陈述了这位集团传奇创始人、最大股东在长期隐居后,于昨日意外出现在位于省城的长治集团总部大楼,并与集团现任董事长张东生等高层进行了短暂会晤,具体事宜不详。
尽管报纸上没有刊登任何照片,但陈秋铭的脑海中,已经清晰地浮现出了“云峰大哥”——张东宝那张清癯儒雅、眼神深邃睿智的面容。那位在泥屯村看似普通农家老汉,实则拥有惊人财富和影响力的忘年交,那位在他深陷诬告漩涡时,在背后默默发力,通过集团纪委还他清明的恩人。
陈秋铭拿着报纸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收紧。他的眉头深深皱起,目光锐利如鹰,反复咀嚼着那短短的几行字。
“现身集团总部……”他喃喃自语,心中疑窦丛生,“是什么样的大事……或者说,是什么级别的风波,竟然能惊动这位早已不过问具体事务、安心隐居颐养天年的‘太上皇’,让他不得不打破十余年的沉寂,亲自重返权力中枢呢?”
办公室内茶香袅袅,阳光静谧。但陈秋铭的心,却因为这条看似不起眼的简讯,而骤然掀起了波澜。他敏锐地感觉到,这背后隐藏的,绝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露面。长治集团高层的这番不寻常动静,或许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而龙城大学作为其下属单位,恐怕也难以完全置身事外。他这位刚刚获得晋升、看似前途光明的档案管理中心主任,其未来的道路,似乎也因此蒙上了一层难以预测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