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那份酷烈,变得温驯而通透,如同稀释了的蜂蜜,缓缓流淌进图书馆607办公室。新的一天开始,这间象征着身份与责任的独立办公室,已然沾染上主人特有的气息——淡淡的普洱茶香,混合着旧书卷和打印文件的特有味道。
陈秋铭比平时到得更早一些。他脱下那件常穿的浅蓝色立领夹克,仔细挂好在门后的衣帽架上,只穿着一件熨帖的深蓝色衬衫,更显得肩线挺拔。他没有立刻投入到那些等待批阅的文件或需要签字的报告中,而是先从随身携带的黑色皮质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软布包裹好的物件。
他走到宽大的实木办公桌前,轻轻拂去桌面并不存在的微尘,这才解开软布,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一个精致的木质相框。相框里,正是昨天下午在北区学生活动中心,由丛亮抓拍的那张冠军合影。照片上,他和金叶子并肩站立,胸前金灿灿的奖牌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他自己脸上带着温和而略显疲惫的笑容,那是历经脑力激荡后的释然与欣慰。而他的目光,此刻却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胶着在身旁那个女孩的脸上。
照片中的金叶子,笑得无比灿烂,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嘴角上扬的弧度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与毫无保留的喜悦。她微微侧身,姿态自然地靠近他,那种发自内心的依赖与骄傲,几乎要冲破相纸的束缚。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恰好落在相框的玻璃面上,映得金叶子的笑容仿佛在发光。陈秋铭拿起桌上备用的眼镜布,又仔细地、一遍遍地擦拭着相框的玻璃面,特别是金叶子的脸庞那一块,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照片中定格的美好。他的眼神专注而深邃,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柔和弧度,那是一种混杂着骄傲、欣慰,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入剖析的、复杂难言的温柔。
正当他沉浸在这片刻的宁静与私密的欣赏中时,办公室门被“哐当”一声大大咧咧地推开了,连敲门声都省了。能如此不拘小节的,整个图书馆也就只有李炬了。
“秋铭!你来了!我就知道你来了!”李炬人还没完全进来,她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就先充斥了整个房间。她今天依旧穿着那件似乎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格子衬衫,袖口上赫然沾着一块新的、疑似酱汁的污渍,头发也有些乱蓬蓬的,脸上带着风风火火的神色。
陈秋铭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了思绪,下意识地想把相框收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将相框稍稍往电脑显示器旁边挪了挪,试图不那么显眼,然后抬起头,脸上挤出一点无奈的笑容:“炬姐,早啊。”
“早什么早!”李炬几步走到办公桌对面,也不客气,双手撑着桌面,就开始了他惯常的、缺乏逻辑但信息量巨大的絮叨,“我跟你说,我今天早上可倒霉了!送我那个小祖宗去上学,你知道吧,就实验小学那个路口,平时这个点根本不堵,结果今天,好家伙,堵得那叫一个水泄不通!为什么堵车?嘿!前面俩车,咣当,亲上了!就为抢那两三秒钟,得,全趴窝了!我就在那儿干耗了足足二十分钟!眼看就要迟到了,给我急的……”
李炬喋喋不休,手舞足蹈地描述着早高峰的惨状和她内心的焦灼。陈秋铭虽然表面上“嗯”、“啊”、“是吗”地应和着,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电脑旁那个小小的相框,飘向照片里那个笑容明媚的女孩。李炬的唠叨仿佛成了背景音,他的心神似乎有一大半还停留在那张定格的笑脸上。
好不容易,李炬把自己堵车的历险记讲述完毕,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她拍了拍手提包,准备转身去隔壁找安河桥继续唠嗑,目光却无意间扫过了陈秋铭桌上那个显然被精心摆放的相框,以及陈秋铭那明显心不在焉、依旧盯着照片的眼神。
强烈的好奇心立刻压过了去隔壁串门的念头。李炬“咦”了一声,敏捷迅猛地探过半个身子,一把将那个相框捞在了手里。
“哟!这谁啊?看着眼熟……”李炬把相框凑到眼前,眯着眼睛仔细打量,手指还无意识地在玻璃上划拉着,留下几道模糊的指印,“这不是那谁……那谁谁谁,来着?噢噢噢!对了!黄叶子!”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陈秋铭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一把将相框从李炬手里夺了回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心疼地检查了一下相框边角,确认没有磕碰,又赶紧用袖子擦了擦被李炬摸过的玻璃面,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和纠正:“什么黄叶子!是金叶子!金——子——的——金!”他刻意加重了“金”字的读音。
“对对对!金叶子,金叶子!”李炬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仿佛名字的颜色无关紧要,“反正颜色差不多嘛!金子是黄的,树叶好多也是黄的……我这记性!”她嘿嘿笑了两声,目光在陈秋铭紧张护着相框的动作和他脸上那未消的愠色上转了转,似乎品出了点不一样的味道,“嗨,我想起来了!就法律系那小姑娘嘛!挺有性格的那个!她可不是谁都看得上的,我的意思是,很有主意的一个孩子,脾气估计也挺倔,但是人挺好,挺实在。”
陈秋铭听着李炬对金叶子的评价,虽然用词粗糙,但大意不差,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他小心翼翼地将相框重新摆回原位,确保它处于一个既醒目又不易被碰到的最佳位置,目光再次落在金叶子的笑脸上,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种近乎炫耀的意味,喃喃道:“她当然好了……要不然,我怎么会这么……”他顿了顿,似乎一时找不到最恰当的词,最终化作一声轻叹,手指无意识地虚点着照片,“你看,你看她笑得多开心,多自信,多……美。”
最后那个“美”字,他说得很轻,几乎含在喉咙里,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和欣赏。
李炬看着陈秋铭这副模样,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促狭地挤了挤眼睛,拖长了音调:“行——行——行——,美吧你就!你就可劲儿美吧!我看你啊,对着这照片都能乐半天!”她揶揄完,也不再逗留,哈哈笑着,心满意足地离开了607办公室。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陈秋铭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李炬这种性格也早已习惯。他的目光再次回到照片上,看着金叶子那毫无阴霾的笑容,仿佛连带着昨天比赛时那种并肩作战、心意相通的暖意,也重新回到了心间。
这时,门外响起了几下克制而清晰的敲门声。
“请进。”陈秋铭收敛心神,坐直了身体。
门被轻轻推开,干事张明玉走了进来。她今天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装,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上带着恭敬而干练的笑容:“陈主任,早上好。打扰您一下,向您汇报一下选修课的情况。”
“明玉啊,早,坐下说。”陈秋铭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张明玉依言坐下,将文件夹打开,条理清晰地汇报:“陈主任,您申报的《中国近现代史专题》选修课,目前在校学生的选课阶段已经结束。系统数据显示,您的课程非常受欢迎,共有来自全校各院系的270名学生选择,课程容量全部选满,一个空位都没有了。详细的选课学生名单我已经整理好,发到您的邮箱了,您可以随时查看。”
“270人?”陈秋铭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这个数字远超他的预期。他原本以为历史类课程在龙城大学这种偏重政法、经济的学校里会比较冷门。“这么多人……那我们馆里的小教室肯定坐不下了。”
“是的,陈主任。”张明玉点头确认,“我们图书馆只有几间用于内部培训或小型会议的小教室,最大也就容纳四五十人。所以,按照惯例,需要协调使用其他院系的大型教室。综合科那边已经提前为您协调好了,安排在经管学院教学楼的505阶梯教室。那间教室是标准的大阶梯教室,容纳300人不成问题,设备和环境都很好。”
“经管学院……”陈秋铭在脑中回忆着校园布局,“我记得是在心理咨询中心西侧那边是吧?”
“没错,就是那里。”张明玉肯定道,“虽然地理位置划分上属于北区,但实际上离西区很近。下午上课之前,我会提前过去帮您把电脑、投影仪这些多媒体设备都调试好,课件也会预先打开,您放心就是了。”
陈秋铭满意地点点头:“好的,我明白了。辛苦你了,明玉。既要处理中心的日常业务工作,还要额外兼顾给我当教学秘书的杂事。”
张明玉连忙站起身,语气真诚:“陈主任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能跟着您学习,是我的荣幸。您有事随时叫我就行。”
送走张明玉,陈秋铭打开电脑,登录邮箱,点开了那份选课学生名单。长长的列表滚动着,果然如同张明玉所说,涵盖了全校几乎各个院系,文理工科都有,但仔细看去,还是以历史系、马克思主义学院、中文系等文科专业的学生为主力军。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名单中搜寻着,掠过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却没有找到他最想看到的那几个——法律四班的学生,一个都没有。
他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的失落,随即又释然了。那些孩子们,也许本身对历史也并不那么感兴趣吧。他这样想着,关掉了名单,开始专注地准备下午的讲课内容。
……
下午一点刚过,陈秋铭便拿着准备好的教案和U盘,提前走向经管学院教学楼。秋日的阳光暖融融的,校园里的银杏树叶已经开始泛黄,景色宜人。他走到505阶梯教室门口时,离上课还有二十多分钟。
推开厚重的隔音门,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愣住了,脚步也停滞在门口。
他知道选课人数是270人,也知道505教室能容纳300人,理论上应该还有空位。但他万万没想到,映入眼帘的会是这样的场面——
不仅所有的固定座椅上早已座无虚席,就连两条宽阔的过道上,也密密麻麻地坐满了学生!他们有的自己带了可折叠的小马扎,有的干脆就坐在铺了书本或椅垫的冰凉台阶上,甚至教室最后方的空地上,也三三两两地站着人。整个教室被塞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空气里弥漫着年轻身体聚集带来的温热气息和低声交谈的嗡嗡声。
而更让他心脏猛地一缩的是,他在那挤在过道和台阶上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无数张无比熟悉、此刻正齐刷刷望向他的脸庞——法律四班的学生们!典晨阳、林晓安、段雪平、祁淇、颜心心、苗婉婷……几乎一个不落!他们有的坐在自带的小垫子上,有的干脆席地而坐,脸上都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期待和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看着他。
就在这时,郑燚从靠近讲台的人群中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还有些发懵的陈秋铭面前。她今天依旧扎着利落的马尾,眼镜后的眼神清澈而带着笑意。
“师傅!”郑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咱们班同学,基本都来了!就为了……蹭您的课!”她特意强调了“蹭”这个字。
陈秋铭回过神来,眉头微蹙,下意识地低声问道:“不对啊,郑燚。我上午仔细看过选课学生名册,里面……没有我们班任何一个同学的名字。”他的语气带着困惑,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盼落空后的细微失落。
郑燚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了然,解释道:“师傅,您不知道。潘主任那边通知选课的时候,通知得太晚了。等我们系的学生登录系统,稍微热门一点、有意思一点的课早就被抢光了,就剩下些像‘急救常识’、‘中药滋补与养生’之类……没什么人选的课了。”她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
陈秋铭心想,这些估计就是孟文桂和她的同事们被逼无奈开的那些课了。
郑燚继续道,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清晰:“但是,同学们知道这学期有您开的选修课,都特别想听。所以,大家就自发地来了,当个蹭课的‘编外学生’。”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些殷切望着陈秋铭的同学们,转回头,眼神真挚,“大家就是……就是想看到您。看到您站在讲台上的样子,看到您就高兴,就开心。”
这番话,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涌遍了陈秋铭的全身,冲散了他心中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失落,只剩下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感动。他看着那一张张年轻而真挚的面孔,看着他们宁愿挤在过道里、坐在冰冷的地上也要求听他的课,喉咙竟有些微微发哽。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心绪,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好吧……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找个地方……坐下吧,要上课了。”
他走到讲台后,张明玉已经将一切准备就绪。投影幕布上,显示着《中国近现代史专题》的课件封面。他放下教案,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目光缓缓扫过台下这水泄不通、远超预期的“学生们”。他的目光在与法律四班同学们相遇时,微微停顿,传递着无声的感谢与温暖。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陈秋铭清了清嗓子,沉稳而清晰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同学们,下午好。我们现在开始上课。”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而专注,仿佛穿越了时空的迷雾,
“公元1840年,鸦片战争的炮火,轰开了古老中国封闭的大门……从此,中国进入了充满屈辱、抗争与探索的近代史……”
他娓娓道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穿透力和引人入胜的磁性。课件上的文字和图片随着他的讲述不断切换,勾勒出那段风云激荡的岁月。
而台下,法律四班的同学们,一个个坐得笔直,哪怕是坐在台阶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讲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们听得异常认真,或许是因为这段历史本身足够吸引人,或许是因为陈秋铭的讲述足够精彩,但更可能的是,他们只是想多看看他——看看他们铭哥站在讲台上,挥洒自如、眼神发光的模样。看着他那灰白的头发在讲台的灯光下显得愈发醒目,看着他沉稳的手势,听着他熟悉的声音再次系统地为他们传授知识,那种久违的、安心的、被引领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了他们心间。
阳光透过阶梯教室高大的窗户,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每一张专注而年轻的脸庞。陈秋铭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目光偶尔掠过台下,与那些熟悉的目光相遇,心中一片宁静与充实。这一刻,身份的转变、办公室的搬迁、级别的提升,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依然站在这里,以另一种形式,陪伴着他们成长。而他们,也用这种最直接、最热烈的方式,回应着他的付出与坚守。
这不仅仅是一堂历史选修课,更是一场阔别已久的精神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