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法律系最大的阶梯教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凝重。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地面上投下巨大的光斑,却驱不散弥漫在空间里的肃穆气息。能容纳数百人的教室座无虚席,全系的教师和学生几乎全部到场,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却异常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咳嗽声或翻动笔记本的细微声响。人们交头接耳的议论被压到了最低,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投向前面讲台。
法律四班的学生们被安排在中间偏右的区域。与周围一些尚带些迷茫或事不关神情的同学不同,四班的区域仿佛自带一个低气压中心。金叶子坐在靠过道的位置,背脊挺得笔直,双手紧紧攥着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的目光锐利地锁定着空无一人的主讲台,那双平日里时而忧郁时而明亮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紧张、期盼,还有一种被压抑许久的愤懑。郑燚坐在她身边,姿态相对沉稳,但那副黑金丝圆框眼镜后的眼神,也同样专注而严肃,她不时推一下眼镜,仿佛在借此动作平复内心的波澜。典晨阳、林晓安、段雪平、祁淇、颜心心……几乎每一个四班的学生,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像一群即将听到最终判决的当事人,竖起耳朵,生怕错过台上即将吐出的每一个字。
第一排,何双胜居中,旁边是江芸,她的脸色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与释然。潘禹会也坐在那里,只是位置略显边缘,他微微佝偻着背,目光盯着自己的皮鞋尖,脸上的表情像是凝固的石膏,让人看不出喜怒。新上任的副主任安河桥和娄越等人分坐两侧。
翁斯桐从前排侧边快步走到何双胜和江芸身边,弯下腰,低声汇报道:“何书记,江主任,人都到齐了,可以开始开会了。”
江芸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到了讲台前。她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目光扫过台下鸦雀无声的人群,尤其是在法律四班区域微微停顿了一下,那眼神带着安抚,也带着某种决心。
“同学们,老师们,请大家安静。”江芸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教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今天,我们召开全系师生大会。会议的目的……是关于陈秋铭同志的事情。”
“嗡——”尽管早有猜测,但当“陈秋铭”这三个字被正式提及,台下还是不可避免地响起了一阵低低的骚动,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四班区域的学生们更是瞬间绷紧了身体,金叶子的呼吸都为之屏住。
江芸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说道:“虽然,陈秋铭同志现在已经不在我们法律系工作了,调到了图书馆担任领导职务。但是,围绕他之前的一些事情,毕竟是在我们法律系工作期间发生的,也在一定范围内引起了不少的传言、议论,甚至是一些……不实的谣言。”
她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为了澄清事实,以正视听,维护我们教师队伍的声誉和学生的合法权益,受学校党委委托,下面,我们隆重邀请学校党委副书记何双胜同志,为大家讲话。大家欢迎!”
掌声响起,但并不算特别热烈,更多的是出于礼节,其中夹杂着无数探究和期待的目光。
何双胜从第一排站起身,步履稳健地走上讲台。他今天穿着一身深色西装,表情严肃,自带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他站在讲台后,双手扶着台面,目光如炬,缓缓扫视全场,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让台下的窃窃私语彻底消失。
“法律系的各位老师,同学们,大家上午好!”何双胜的声音洪亮而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今天,我受集团党委和学校党委的委托,专程来到法律系,组织召开这次全系师生大会。会议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正式地、公开地、彻底地为陈秋铭同志,澄清谣言,恢复名誉!”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一字一句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四班的学生们,尤其是金叶子,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何双胜没有绕圈子,直接切入主题:“想必很多老师和同学之前都或多或少听到过一些风声,甚至产生过疑问。在这里,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之前陈秋铭同志之所以被调离法律系,是因为他当时受到了两项匿名的、恶意的举报,并且因此接受了组织的调查。”
台下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第一项举报,”何双胜伸出一根手指,语气带着明显的鄙夷和愤怒,“是诬告陈秋铭同志,和女学生存在不正当关系!这件事情,其实在之前集团纪委就已经下发过内部通报,进行了澄清!今天,我可以更详细地告诉大家,这件事,纯属子虚乌有,是彻头彻尾的捏造和陷害!”
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揭露真相的力度:“这件事,是钱本一指使朱构,暗中派人长期跟踪、盯梢陈秋铭同志!他们专门找角度,偷拍下陈秋铭同志和学生之间正常的、光明磊落的聚餐、交流的画面,然后进行恶意剪辑、断章取义,炮制出所谓的‘举止亲密’、‘关系不正当’的虚假材料!其用心之险恶,手段之卑劣,令人发指!这,就是一场针对陈秋铭同志的有预谋、有组织的政治陷害!”
“哗——”台下瞬间一片哗然!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如此具体的陷害细节,尤其是听到“跟踪”、“偷拍”、“断章取义”这些词,还是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脊背发凉和无比的愤怒。金叶子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眼眶瞬间就红了,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愤怒和后怕!她想起之前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想起铭哥因此承受的压力和被迫离开心爱讲台的痛苦,原来根源竟是如此肮脏的阴谋!
何双胜等待了几秒钟,让激愤的情绪稍微平复,然后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第二项举报,是诬告陈秋铭同志,在十月初被抽调到龙兴校区项目开发指挥部工作期间,收受了管理服务对象的礼金问题!”
他顿了顿,目光更加锐利:“经过集团纪委和有关单位的联合深入调查,现已查明,这件事,同样是钱本一在背后指使!他指使邵良志具体安排操作!邵良志收买、利用了陈秋铭同志的一位小学同学,名叫李小柱。他们让这个李小柱,特意去买下了一家位于即将开发的东坡斜巷内的小旅馆,以此取得了‘管理服务对象’的身份。然后,这个李小柱又以老同学的身份接近陈秋铭同志,假借赠送家乡土特产——粉条、木耳为名,偷偷将一张存有贿金的银行卡,混在了那些土特产里面!”
何双胜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寒意:“目前,钱本一、朱构、邵良志三人,已经被依法抓获!他们对上述诬告、陷害陈秋铭同志的事实,供认不讳!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真相如同利剑,劈开了所有迷雾!阶梯教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环环相扣、处心积虑的阴谋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不仅仅是简单的诬告,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图彻底毁掉一个人的政治谋杀!
何双胜环视着台下那一张张震惊、愤怒、继而恍然的面孔,语气变得沉痛而坚定:“经过学校有关部门的深入了解和此次事件的检验,我们认为,陈秋铭老师,为人公道正派,胸怀坦荡,对待学生更是怀有一颗赤诚之心,全心全意地为学生服务,不计个人得失!他,堪称是我们龙城大学师德师风的模范和楷模!是值得全校教职工,特别是我们学工队伍所有同志们认真学习的榜样!”
他最后掷地有声地说道:“在这里,我也要传达胡国华书记和董富贵校长的明确指示:他们要求我,必须对法律系的全体师生说一句——陈秋铭同志,是清白的!是坦坦荡荡的!你们的陈老师,是一位经得起检验的好同志、好老师!”
何双胜的讲话结束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
“啪!啪!啪!”金叶子第一个站了起来,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鼓掌,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但那不再是委屈的泪水,而是激动的、宣泄的、沉冤得雪的泪水!紧接着,郑燚站了起来,典晨阳、林晓安、祁淇、颜心心……整个法律四班区域的学生们全都站了起来!他们用力地、拼命地鼓着掌,仿佛要将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压抑、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期盼,都通过这掌声宣泄出来!
这掌声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整个阶梯教室!其他的学生,甚至很多老师,也都自发地、热烈地鼓起掌来!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击着教室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要将屋顶掀翻!这掌声,是对阴谋的鞭挞,是对正义的欢呼,更是对那个他们敬爱的老师,最直接、最热烈的支持与敬意!
……
大会结束后,人群怀着复杂的心情渐渐散去。金叶子和郑燚回到343教室,两人都没有说话,还沉浸在刚才那震撼与激动的余波中。
很快,颜心心、时丽雯、许欣倩、孙乐乐几个人也叽叽喳喳地围了过来,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红晕。
许欣倩第一个沉不住气,她抓住金叶子的胳膊,急切地问道:“叶子!郑燚!你们都听到了!陈老师那些问题已经全部澄清了!他是被冤枉的!那……那是不是说,他就可以再回来给我们当班主任了?!”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期盼的光芒。
时丽雯也用力点头,分析道:“我觉得是这样!之前他虽然和叶子、祁淇的事情澄清了,但是那个收礼金的事情没查清楚,算是还有尾巴。现在好了,全都水落石出了!障碍没有了!”
孙乐乐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还听说,潘主任也要被调走了,去后勤处管食堂!安主任来就是接替他的!那我们班班主任的位置,不是正好空出来了吗?”她越说越觉得有可能,脸上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颜心心立刻附和:“对啊!对啊!这个时候,不正是陈老师回来的最好机会吗?学校总得给他一个交代吧!回到他最熟悉、最放不下的地方,回到我们身边!”
几个女生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陈秋铭重新站在343教室讲台上的样子。
然而,金叶子却一直沉默着,她看着兴奋的伙伴们,轻轻摇了摇头,脸上并没有太多喜色,反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清醒和黯然。她低声开口,声音有些发涩:“虽然……虽然我也很想,非常非常希望铭哥能回来……但是,很难的,几乎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啊?”许欣倩不解地问。
金叶子抬起头,看着她们,语气带着一种她这个年纪少有的、对现实规则的洞悉:“他现在,已经是副处级领导了。档案管理中心的主任,图书馆的党支部副书记。让他回来当一个普通的班主任,那算什么?那在体制内,几乎等同于降级使用。除非……是他犯了严重的错误,被处分了,否则,这是根本不存在的事情。”作为在领导干部家庭长大的孩子,她深谙这其中不可逾越的规则和鸿沟。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大家刚刚燃起的热情。几个女生面面相觑,脸上兴奋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失落和无奈。是啊,她们只顾着为铭哥高兴,却忘了身份和级别的现实。
郑燚看着大家沮丧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走吧,别在这里猜了。咱们去图书馆找他,当面问问他,听听他怎么说。”这是最直接的办法。
于是,郑燚、金叶子、颜心心、许欣倩、孙乐乐、时丽雯几个女生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了图书馆六楼。她们熟门熟路地找到607办公室,然而,那扇熟悉的深色木门,却被一把冰冷的暗锁紧紧锁着。
“铭哥不在?”金叶子有些失望地拍了拍门,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可能去开会或者忙别的事了吧?”颜心心猜测道。
正当几个女生在门口徘徊,唧唧咋咋地议论时,档案科的干事张明玉抱着一摞文件走了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找陈主任吗?”张明玉看着这几个面生的女学生,询问道。
金叶子连忙上前,礼貌地回答:“老师您好,我们是陈老师以前的学生,法律系的,想找他有事。”
颜心心快人快语地补充道:“对啊对啊!我们想问他,能不能回法律系继续给我们当班主任!他的事情不是都澄清了吗?”
时丽雯、许欣倩、孙乐乐也跟着:“对啊对啊!”
郑燚相对沉稳些,问道:“老师,您能告诉我们陈老师去哪了吗?我们找他确实有重要的事情。”
张明玉看着这几个一脸期盼的女学生,恍然道:“哦,你们是陈主任以前带的学生啊。陈主任最近请假了,因为个人的事情,具体什么时候回来,他也没说。”
“请假了?”几个女生面面相觑。
张明玉看着她们脸上毫不掩饰的失望,又听到她们想让陈秋铭回去当班主任的话,忍不住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你们太天真”的意味,她压低了些声音,说道:“不过,你们说让他回去当班主任……那是不可能的了。”
她顿了顿,像是分享什么内部消息一样,继续说道:“我听说啊,陈主任这次回来,可能很快就要去集团总部上班了!好像……是张董事长亲自点头答应的,要给他一个部长的职位呢!那可是集团总部的重要岗位,前途无量!你们说,傻子才会放弃那样的机会,回来当个操心费力的班主任呢,对吧?”
张明玉的话,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郑燚、金叶子等人的心脏。几个女生瞬间僵在了原地,脸上的表情凝固了,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被这突如其来的、更具冲击力的消息,彻底扑灭。
集团总部……部长……张董事长……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描绘出的是一幅她们完全无法企及、却又无比真实的光明前景。与回到法律系当一个小小的班主任相比,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郑燚最先反应过来,她看着身边几个伙伴那写满失落和难以置信的脸,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揽住金叶子的肩膀,又对其他人说道:“好了……就这样吧。大家别再想了。”
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却带着一种强迫自己接受的冷静:“过去了就是过去了。现在这样……其实也挺好的,不是吗?难道……我们不希望陈老师越来越好,步步高升吗?难道我们要成为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吗?”
她的话,像最后一块石头,压在了大家的心上。几个女生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浓浓的失望,像化不开的墨汁,浸染了她们的眉眼。但在这失望的深处,却又挣扎着一丝为铭哥感到高兴的复杂情愫。是啊,他受了那么多委屈,如今沉冤得雪,又有了更好的前程,她们应该为他高兴才对。
只是,那份曾经无比亲近、触手可及的师生情谊,那份期待着“铭哥”归来,继续带着他们吵吵闹闹、共同成长的简单快乐,似乎真的,随着这扇紧锁的门和那个遥远的“集团部长”职位,一去不复返了。
她们默默地转过身,离开了图书馆六楼那条安静而漫长的走廊,背影显得有些落寞。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亮她们心中那片小小的、失落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