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龙城郊外,白家庄。
阳光如同熔化的金子,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片静谧的土地上,炽烈,却又不失田园特有的温柔。蔚蓝的天空高远明净,几缕薄云如同画家随手抹上的白痕,更添几分旷达。一座青砖灰瓦的农家院落安然坐落于村庄边缘,背靠着郁郁葱葱的小山丘,面朝着一片在阳光下泛着绿波的玉米地。院子没有围墙,只用低矮的木栅栏象征性地圈了一下,显得格外开阔而亲和。
院子里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喧闹。十几只羽毛油亮的土鸡迈着悠闲的步子,在泥地上刨食,发出“咕咕”的满足声。几只肥硕的鸭子“嘎嘎”地叫着,与不远处那几只昂首挺胸的白鹅“昂昂”叫声交织成乡村特有的交响曲。两只皮毛光滑的中华田园犬,一黄一白,正懒洋洋地趴在狗窝前的阴凉地里,吐着舌头,享受着日光浴,偶尔因为鸡群的过分靠近而掀起眼皮,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警告性的呜咽。牛棚里,两头黄牛甩着尾巴,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新鲜的草料,发出“沙沙”的、令人心安的声音。
门前那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岁的大柳树,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如同一把撑开的绿色巨伞,投下大片浓密而清凉的阴影。树荫下,摆放着一张古朴的石桌和四个石凳,桌面粗糙,上面刻画着清晰的象棋棋盘格线,岁月的磨砺让线条显得有些圆润,却更添韵味。
此刻,陈秋铭与张东宝正隔着石桌,相对而坐,凝神于楚河汉界的方寸厮杀。陈秋铭穿着一件蓝色立领短袖衬衫,显得随性而自在。张东宝则是一身宽松的深灰色棉麻中式褂子,脚踩布鞋,手持一把略显陈旧的紫砂壶,不时对着壶嘴呷一口浓茶,神态悠然,仿佛避世的隐士。
王春雨和张得民分坐在两侧的石凳上观战。王春雨今天穿了一件藕荷色的连衣裙,清新淡雅,与她温柔的气质相得益彰。她怀里抱着一只通体乌黑、只有四只爪子是白色的小猫,小家伙乖巧地蜷缩着,发出满足的“呼噜”声,王春雨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它柔顺的皮毛,目光却时常落在对面全神贯注的陈秋铭身上,嘴角噙着一丝恬静的笑意。张得民则是一身名牌休闲装,与这田园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但他似乎毫不在意,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看着棋局。
“啪!”
陈秋铭移动棋子,落子有声,他抬起头,看着张东宝,嘴角勾起一抹带着挑战意味的笑容:“宝叔,今天状态不错,我可不会像上次那样,故意露破绽让着您了。”
张东宝闻言,花白的眉毛一挑,佯装不悦地放下紫砂壶,用手指点了点陈秋铭:“秋铭啊,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没外人的时候,我还是习惯听你叫我‘云峰大哥’。‘宝叔’‘宝叔’的,听着生分,也把我叫老了。”
陈秋铭无奈地笑了笑,看了一眼旁边的张得民,解释道:“今天得民可在这儿呢,我叫您大哥,他叫您大伯,这辈分岂不是全乱套了?我俩怎么称呼?”
张东宝见陈秋铭这么说,便也爽快地点点头:“行,那咱们可说好了。只要得慧、得民他们姐弟俩不在场,咱们就还是兄弟相称。”
张东宝满意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盘,看似随意地问道:“秋铭啊,你和春雨的事情,怎么样了?进行到哪一步了?”他的目光带着长辈的关切,扫过王春雨。
王春雨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用手指轻轻挠着小黑猫的下巴,声音细若蚊蚋:“宝叔……什么怎么样啊……我怎么听不懂您在说什么……”那娇羞的模样,与她平日里在学校里那位沉稳干练的心理咨询老师判若两人。
张东宝哈哈一笑,声音洪亮:“还跟我装糊涂?我记得你们两个在一起,这都两年多了吧?感情稳定,事业也都有成,是不是该考虑考虑,更进一步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两人,“人生大事,该提上日程喽。”
张得民也来了劲头,凑热闹地问道:“就是啊秋铭,春雨!你们俩这恋爱谈得,我们这帮兄弟看着都替你们着急。怎么样,有没有互见家长啊?这可是关键步骤!”
陈秋铭放下手中的“车”,抬起头,目光温和地看向王春雨,眼中带着笑意,回答道:“见了。今年寒假的时候,我带春雨回了一趟林县老家。我家里人都挺喜欢她的,特别是我奶奶,”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醋意”,“老太太看见她,比看见我这个亲孙子还亲,拉着她的手说个不停。五一我抽空回去的时候,奶奶还念叨呢,‘秋铭啊,怎么没带春雨一起?’那眼神,好像我下次要是敢一个人回去,家门都不让我进了似的。”
王春雨听着陈秋铭的描述,脸上的红晕更深,但嘴角幸福的笑意却掩藏不住。她抬起头,眼神明亮,接口道:“去年暑假,我也带秋铭回了我家。我爸妈……对他也很满意。”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忍俊不禁,“特别是他那顿酒,可算是把我爸陪好了,两人聊得特别投机。所以……目前来看,我们俩的事情,双方家里都是支持的。”
“既然这样,那还等什么啊?”张得民一拍大腿,比当事人还激动,“天时地利人和,赶紧进行下一步啊!婚礼打算什么时候办?兄弟们可都等着喝喜酒呢!”
王春雨闻言,轻轻瞥了一眼陈秋铭,眼神中带着一丝理解与温柔,轻声解释道:“之前……秋铭主要是考虑他还带着法律四班那帮孩子。他们大三、大四正是关键时期,要么拼命考研考公,要么忙着实习法考。秋铭怕那个时候分心忙结婚的事情,会对学生们照顾不到,影响了他们的前途。所以……”
陈秋铭接过话,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是啊。不过现在嘛,”他看向王春雨,目光交汇,充满了默契与温情,“这个问题已经不存在了。孩子们都毕业了,有了各自的着落。我们……也确实该考虑自己的事情了。”
他转向张得民,脸上露出明朗的笑容,语气笃定:“得民,准备随份子吧。”
张得民眼睛一亮,兴奋地说:“恭喜恭喜!太好了!总算等到你们这句话了!放心,我这当兄弟的,肯定包个大红包!绝对让你们满意!”
“好,好啊!”张东宝抚掌大笑,连声说好,脸上满是欣慰之色,“看到你们年轻人修成正果,我这老头子也跟着高兴。”他话锋一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关切地问道:“对了,秋铭,你总挂在嘴边的那帮孩子们呢?法律四班的学生们,现在都怎么样了?各奔东西了吧?”
提到学生们,陈秋铭的眼神立刻变得柔和而明亮,仿佛有星光落入其中。他端起石桌上王春雨给他倒的茶水喝了一口,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
“他们啊,毕业以后,基本都有了不错的前程,我也算是彻底放心了。”他的语气中带着骄傲与满足,“典晨阳、段雪平、诸葛宁静、林晓安他们四个,身体素质和政治考核都过关,实现梦想,参军入伍了。穆双双,家里条件好,申请到了英国一所不错的大学,出国留学深造去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郑燚那孩子,您是知道的,一直很有想法,也踏实。她考上了一所不错学校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专业研究生,继续深造,我看她未来很适合像我一样走教育这条路。金叶子……”提到这个名字,陈秋铭的语气不自觉地更加柔和了几分,“她很争气,不仅顺利通过了法考,还因为成绩优异,表现突出,直接保送读了一所知名大学的研究生。至于祁淇,现在已经是龙城农业经济学院有正式编制的女生宿舍管理员了,工作稳定,干得也挺开心。”
“其他人呢,也各有出路。有的考研成功,去了更好的平台;有的考公考编上岸,端上了‘铁饭碗’;有的通过法考后,进了律师事务所,从基础做起;还有的去了企业,发挥专业特长;也有几个胆子大的,合伙进行创业尝试,虽然刚起步,但劲头很足。当然,也有少数几个,暂时还没有找到最理想的方向,但他们都很努力,没有放弃,还在继续奋斗着。”陈秋铭最后总结道,语气里充满了信任,“我相信,只要他们保持这股劲头,未来都不会差。”
张东宝听得频频点头,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他看着陈秋铭,由衷地感叹道:“真好啊!一个个都成了国家的栋梁,有了光明的未来。秋铭,看来你这几年的心血没有白费,你的教育方式,是成功的。”
陈秋铭却连忙摆手,神色认真而谦逊:“宝叔,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哪里有什么成功不成功的。说到底,路都是他们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我能做的,无非是在他们迷茫的时候点一下,困难的时候扶一把,更多的,是靠他们自己的努力、选择和坚持。看到他们如今的样子,我只有欣慰和祝福。其实,年轻人懂什么呢,也许只是有那么几个成熟一些的能够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多数人觉得是无所谓,甚至还有人是不赞成的,不过那又如何呢?人生本来就是看你去怎么看,如果你从整个人生去看,那人生最终都是毁灭,没有什么是永恒的。那么如果你从一段一段去看人生,那也许你的人生当中就有几段是精彩的,是完美的。所以,我们只要尽情享受那些精彩的、完美的时光就好了。至于其他的,不必过于在意,早晚会过去的。”
张东宝笑了笑说:“秋铭年纪轻轻,就能把世事看得如此通透,难得啊。”
陈秋铭看向张得民,转而问道:“对了,译阳、广达他们几个最近怎么样了?我这边忙着学生毕业和纪委的工作,已经好久没聚了。”
“好!好得很!”张得民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开始兴奋地介绍起几位好友的近况,“译阳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自从他培养出苗婉婷那个全省舞蹈大赛的冠军,名声一下子就打响了!他的90crew街舞培训班,现在火得一塌糊涂,规模扩大了好几倍,在龙城各个区都开了培训点!而且,龙城艺术学院看中了他的能力和名气,特意聘请他过去当了编外教师,专门教授街舞课程,算是圆了他一部分大学教师梦吧!”
“汪铮那就更不得了了!”张得民语气更加夸张,“他的‘牛叔英语魔鬼训练营’现在已经走出龙城,在全省好几个主要城市都成立了分校!这还不算,他还跟美国那边一个汉语教育机构建立了合作关系,现在动不动就带着学生团出国交流,或者接待来华学习的外国学生。这不,前几天刚带一批学生去了澳大利亚,朋友圈里天天晒蓝天白云和袋鼠呢!”
“裴广达现在可是咱们省司法界的名人了!”张得民继续道,“专攻刑事辩护,成了全省知名的刑辩律师!现在不光在省内有名气,在省外也开始有人慕名而来了。前阵子有个挺棘手的案子,当事人专门从南方跑到龙城,点名要请广达代理。他最近一直在南方那边忙着这个案子,连我都难得见他一面。”
最后,他说到李天帛:“天帛老弟也进步不小。通过公选,考到了龙城市城市管理执法局工作,从寿杨回到主城区生活了。听说他工作努力,表现突出,刚刚被提拔为正科级领导,前途一片光明。最近正在市委党校参加封闭式学习呢,为以后的发展充电。”
陈秋铭关切地问:“得民你呢,你怎么样?”
张得民略带得意:“我啊,自从钱本一倒台以后,我老爸就彻底放手不管了,带着老妈去北马里亚纳群岛度假去了,我老姐张得慧又重新执掌集团起来,我被任命为副总经理,作为老姐的副手,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今天要不是大伯让我过来送他,我也走不开。”
王春雨听着,眼中流露出欣慰和祝福,轻声说:“真为你们高兴。‘泥屯六友’,个个都取得了事业上的成功,真好。”她随即又略带惋惜地叹道:“不过,看这情形,你们几个再想像以前那样,经常在泥屯山庄聚会,恐怕是难了。”
张得民却笃定地摆摆手:“春雨,这个你放心!我们哥几个早就立下规矩了!不管以后各自多忙,身在何方,每半年,至少必须聚上一次!雷打不动!而且,我们约好了,兄弟几个谁有结婚、生小孩这类人生重要事情,其他兄弟必须无条件到场,没得商量!这是我们‘泥屯六友’的铁律!”
陈秋铭闻言,脸上露出了温暖而怀念的笑容,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得民,你刚才说,今天是宝叔让你过来送他?宝叔,您这是……要出远门?”
张东宝正琢磨着下一步棋,闻言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语气平淡地说:“是啊。瑞士的一个老朋友,邀请我过去住一段时间,散散心,顺便帮他看看那边的几处产业。今天的机票,所以让得民过来,一会儿开车送我去机场。”
“您要走?”陈秋铭有些意外,王春雨也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去多久啊,宝叔?”王春雨问道。
“也就一两个月。”张东宝终于落下一子,轻松地说。
陈秋铭皱起了眉头,环顾了一下这个充满生活气息的院子,担忧地说:“宝叔,您这一走,这院子怎么办?这么多张嘴兽等着吃饭呢?”他指了指那些鸡鸭鹅狗牛,“还有您精心打理的那片菜园子,眼看茄子、豆角都结果了,难不成让它荒了?多可惜啊!”
张东宝闻言,哈哈一笑,像是终于等到了这句话,他放下棋子,目光在陈秋铭和王春雨脸上扫过,带着狡黠的笑意:“所以啊,我今天把你们小两口找来,就是想烦劳你们,替我照看这院子一段时间。反正你们学校也放暑假了,没什么事。在这里住着,空气好,又清净,就当是度假了,怎么样?”
“啊?我们啊?”王春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满院子活蹦乱跳的家禽和那两头看起来胃口很好的黄牛,有些不知所措,“我们……我们能把它们养活吗?”她下意识地往陈秋铭身边靠了靠。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担忧,牛棚里那头额头上有一撮白毛的黄牛,恰好抬起头,“哞——哞——”地叫了两声,声音洪亮,带着点憨厚又似乎有点委屈的意味。
陈秋铭被牛叫声逗乐了,指着那头牛对王春雨说:“春雨,你看,连牛都在表达它的担忧呢。它可是记得,上次颜心心来看它,还嫌弃它长得丑,它这脆弱的心灵估计还没恢复过来,生怕新主人也嫌弃它。”
他这风趣的话一出,张东宝、张得民连同王春雨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刚才那点小小的紧张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笑声中,陈秋铭的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上,眼神一凝,手指夹起一直埋伏在河界的小卒,果断地向前一推,越过楚河汉界,沉声喝道:“将!”
张东宝闻言,连忙低头仔细审视棋局,只见陈秋铭的这只小卒已然卡住咽喉,配合底线的车炮,形成了无解的杀局。他愣了片刻,随即无奈地摇头笑了起来,爽快地说道:“坏了坏了,光顾着说话,没留意你这过河卒子成了精!老了,老了,眼神跟不上了!认输,认输!”
他抬起头,目光深邃地看着陈秋铭,又扫过王春雨和张得民,语气中带着无限的感慨和期许,缓缓说道:“看来啊,这世界,这棋局,终究是要交给你们年轻人了。我们这些老家伙,是该退下来,看看风景,享享清福喽。”
就在这时,陈秋铭放在石桌上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屏幕随之亮起。
陈秋铭拿起手机,当他看清屏幕上的消息提示和发信人名字时,脸上瞬间露出了惊喜和欣慰的笑容。
他将手机屏幕转向众人,让大家都能看到那条来自“李一泽”的简短却分量十足的消息:
「铭哥,公示期结束了。我考上新州市教育局的公务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