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淇用力抹去眼泪,说道:“铭哥,我明白的!我真的明白!叶子……叶子她也特别舍不得我走。她还跟我说,我要走了,她一个人在学校也觉得没意思,也不想待在学校了。但是……她又很纠结,因为她知道,她一旦也离校,就……就和你分开了。”她传递着金叶子那份复杂难言的心绪。
陈秋铭的心被轻轻触动,他理解那份纠结。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挥散这略显沉重的离愁,用轻松一些的语气说道:“反正……也没有几天了。很快,你们的大学生活,就都彻底结束了。聚散离合,本就是人生的常态。”他看向祁淇,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可靠,“放心吧,小宝,你的提前离校手续,我今天就帮你协调办好,不会耽误你后天报到。”
“谢谢铭哥!”祁淇破涕为笑。
这时,祁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好奇地问道:“对了铭哥,我听说……你写了一部小说?叫什么名字来着?”
陈秋铭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回答道:“叫《一叶知秋》。”
“对!就是这个名字!”祁淇拍了一下手,“听说都有一百多万字了?我的天!等我有时间了,一定要找来看看,追着看!”
“看看吧,”陈秋铭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有些在现实里不方便直接说出口的话,借由小说里的人物之口说出来,感觉……好多了。”
祁淇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事,说道:“对了铭哥,我马上就要走了,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让我带给叶子的吗?”她眨着大眼睛,带着一丝狡黠和期待。
陈秋铭沉默了片刻。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看了一眼祁淇,又缓缓将目光移向窗外,仿佛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
“祁淇,”他轻声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他转过身,从办公桌抽屉的深处,取出了一叠印有“龙城大学纪委”抬头的信纸和一支黑色的钢笔。他铺开信纸,笔尖在纸上悬停了几秒,然后,落了下去。
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陈秋铭写得很慢,很认真,时而停顿,仿佛在斟酌每一个字句。阳光照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和专注的侧脸上,那灰白的发丝在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祁淇安静地坐在对面,看着铭哥此刻无比郑重又似乎沉浸在某种情绪中的样子,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她看到,写着写着,铭哥的眼眶似乎微微泛红,甚至有一次,他抬起手,用指节飞快地拭了一下眼角。
不知过了多久,陈秋铭终于停下了笔。他拿起那张写满了字的信纸,又从头到尾,极其仔细地看了一遍,仿佛在确认每一个标点。
在确认没有错别字后,他拿起一个普通的牛皮纸信封。
就在祁淇以为他要把信装进去的时候,陈秋铭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了。他拿着那张倾注了不知多少情感的信纸,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嘴角泛起一丝极其复杂的、混合着苦涩、释然与决绝的弧度,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
然后,在祁淇惊愕的目光中,他做出了一个让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举动——他站起身,走到办公室角落那个不起眼的碎纸机旁,按下了开关。
“嗡——”碎纸机发出低沉的运行声。
陈秋铭毫不犹豫地,将那张他刚刚写好、墨迹甚至还未完全干透的信纸,塞进了进纸口。
“不!铭哥!你干什么?!”祁淇几乎是跳了起来,冲到碎纸机旁边,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承载了太多未言之语的纸张,被锋利的刀片无情地切割、吞噬,化作细长的、无法拼回的纸条,落入下方的收集盒中。
“铭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祁淇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陈秋铭,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我明明看到你写好了!我看到了!你写得那么认真,那么投入,你……你都哭了!那里面肯定是你想对叶子说的、最重要的话!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它碎掉?!为什么啊!”
陈秋铭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破碎的波澜。他没有回答祁淇连珠炮似的追问,只是默默地走回办公桌,从那一叠信纸里,重新抽出一张完全空白的纸。他仔细地将这张白纸折叠好,塞进了那个原本准备装信的牛皮纸信封里,然后用胶水将封口仔细地粘好。
他将这个装着白纸的信封,递到了依旧处于震惊和不解中的祁淇面前。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仿佛刚才那个情绪翻涌、最终亲手毁掉信笺的人不是他:“祁淇,你不用问了。你只需要,把这个信封交给金叶子。然后告诉她——我给她写了一封信,但是,我又把它碎掉了。就这样,原话告诉她就可以了。”
祁淇呆呆地接过那个轻飘飘、却又感觉无比沉重的信封,看着陈秋铭那双深邃得看不到底的眼睛,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她不明白,明明有千言万语,为何最终只留下一片空白和一句令人心碎的通知。
……
龙城谷郊区金牛小区五楼506房间,一间租来的两居室,成为了金叶子和祁淇临近毕业实习的临时小窝。
房间里陈设简单,却收拾得整洁温馨。窗台上摆着几盆绿萝,在夕阳余晖中舒展着嫩绿的叶片。墙上贴着几张法律条文的海报和一张龙城市地图,昭示着住客的身份和状态。金叶子刚结束在博通律师事务所一天的实习,换上了一身舒适的居家服,正坐在小客厅唯一的沙发上,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她听到敲门声,起身开门,看到门外站着风尘仆仆却笑容明媚的郑燚,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郑燚?”金叶子连忙侧身让她进来,“你今天怎么有时间到我这小破屋转转了?我记得你不是在底城镇司法所实习吗?那边过来可不近啊。”
郑燚走进来,将手里提着的一个印着“老字号”字样的纸袋放在客厅中央那张兼作饭桌和书桌的折叠桌上,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道:“是啊,在司法所实习,忙是忙了点,不过今天正好轮到我休班。这是师傅前几天托人给我捎来的,他朋友老家的特产,空心月饼,甜而不腻,特别好吃。他特意嘱咐我,一定要给你和祁淇也带点过来尝尝,我这不就专程当一回快递员了嘛。”她说着,目光柔和地看向金叶子,“怎么样,叶子,实习还顺利吗?”
金叶子心里一暖,拿起那个纸袋,能闻到里面散发出的淡淡油酥和芝麻的香气。“谢谢你了,郑燚,还专程跑这么远一趟。”她感激地说,然后指了指房间,“我们这出租屋,就是图个离实习单位近,条件简陋了点,你别嫌弃。离博通律师事务所确实近,就过一个红绿灯,走路不到十分钟。”
郑燚环顾了一下这个虽然狭小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小空间,点了点头:“近就好,省了通勤的辛苦。博通律师事务所……我记得,那是师傅的好朋友,裴广达律师所在的事务所吧?”
“对,就是裴律师那里。”金叶子点头确认,语气中带着感激,“裴律师人特别好,知道我们是铭哥的学生,对我和祁淇都特别照顾,跟着他能学到不少真东西。”
正说着,房门钥匙转动的声音响起,祁淇像一只欢快的小鸟一样推门进来了。她看到郑燚,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雀跃地喊道:“郑燚!你来了啊!太好了!我正觉得今天回来冷清呢!”
郑燚笑着迎上去,接过祁淇手里抱着的几本厚厚的法律书籍:“看你这大包小包的,实习也很拼啊。”
祁淇把书放下,长舒了一口气,随即脸上又露出了兴奋的神色,看向金叶子:“叶子,我跟你说,我今天去办提前离校手续了!”
郑燚闻言,关切地问道:“怎么样?祁淇,手续都顺利吗?各个部门跑下来挺麻烦的吧?”
“顺利!超级顺利!”祁淇用力点头,脸上洋溢着一种“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得意笑容,“有铭哥在,能不顺嘛!我跟你说,我去教务处、学工处、图书馆……不管到哪个部门,我一说我是法律系陈秋铭老师班上的学生,来办提前离校,那些老师态度都特别好,表格递得飞快,章盖得利索,一路绿灯!感觉比正常毕业离校办得还快!”她说着,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铭哥这名头,现在在学校里可真好使。”
金叶子听着,脸上也露出了与有荣焉的微笑,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念和黯淡。她轻声问道:“铭哥……他还好吧?我这边离龙大太远了,实习又忙,都很久没回去过了,也没机会见到他。”
祁淇立刻回答道:“铭哥挺好的!他现在主要在行政楼那边纪委的办公室办公,206房间。我去过了,办公室可气派了!比咱们系江芸主任的办公室还要大,还要肃穆!就是……就是感觉进去有点不敢大声说话。”她吐了吐舌头,描述着当时的感受。
然后,祁淇像是突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任务,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语气变得有些迟疑和复杂,她看向金叶子,说道:“对了,叶子……铭哥……他让我给你带封信……”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旁的郑燚就笑着接过了话头,语气中带着温暖的回忆:“师傅他就喜欢这样。上次我去实习前,他也给我写了一封好长的信。”她的目光变得柔和,仿佛又看到了那封信上的字迹,“他在信里说,我是他的‘爱徒兼军师’,说很感激我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他的支持和理解。他说我聪明、善良、善解人意,希望我未来无论选择什么道路,都能越来越好,将来如果当老师,也一定能成为优秀的人民教师。”郑燚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还说,我家是外省的,也许毕业以后,天各一方,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但是他会永远记得我这个徒弟,记得我们并肩作战的日子。他说以后无论是我再来龙城,还是他有机会去我家乡,我们都一定要想办法见一面,要保持联系……”
郑燚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感动的泪光,看向金叶子:“叶子,我看了那封信,真的特别特别感动。我觉得,在大学四年能遇见我师傅,能得到他这样的认可和爱护,真的……不虚此行,不虚度这四年光阴。”
金叶子听着郑燚的讲述,仿佛能想象出陈秋铭在灯下认真书写的样子,能感受到那字里行间流淌的真挚情感。她的心一下子被巨大的期待和好奇填满,眼神灼灼地看向祁淇,伸出手,语气急切:“是吗?快!快拿来给我看看!铭哥肯定也有好多话想对我说!他写了什么?快让我看看!”
然而,祁淇却没有立刻将信递过去。她的脸上露出了更加明显的犹豫和为难,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随身带着的背包带子。郑燚敏锐地捕捉到了祁淇神色的异常,那绝不是带来一封普通问候信该有的表情,她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在金叶子催促的目光下,祁淇终于还是慢慢从背包里拿出了那个牛皮纸信封,动作迟缓地,递到了金叶子伸出的手上。
金叶子迫不及待地接过信封,触手的感觉很轻。她小心翼翼地沿着封口撕开,从里面抽出的——却是一张对折的、完全空白的信纸。
她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或者铭哥粗心装错了。她将信纸翻来覆去,对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仔细查看,甚至用手指轻轻抚摸纸面,试图找到一点墨水的痕迹。
没有。一个字都没有。一片刺眼的空白。
“这……这是怎么回事?”金叶子抬起头,困惑地看向祁淇,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是不是铭哥装错了?把没写的纸装进来了?”
祁淇看着金叶子那由期待转为困惑的脸,咬了咬下唇,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不是的,叶子……铭哥没有装错。”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鼓起勇气才能说出下面的话,“他……他是当着我的面,给你写了一封信。就坐在他那张气派的办公桌后面,写得很慢,很认真……我可以看到,信纸上很快就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他写完之后,还拿起来,非常小心、非常仔细地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生怕有错别字似的。”
祁淇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陈秋铭当时那专注甚至带着一丝哀伤的神情,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但是……但是最后,他……他把那封写满了字的信,当着我面,塞进了桌子旁边的碎纸机里……就那样,‘嗡’的一声,全都变成了碎片。”她指了指金叶子手里那张空白的纸,“他只让我,把这个空白的信,带给你。”
金叶子呆呆地听着,仿佛无法理解祁淇话语中的含义。她的目光从祁淇痛苦的脸上,缓缓移回到自己手中那张空无一物的白纸上。巨大的失落、委屈和不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眼眶一热,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那片空白的信笺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为……为什么?”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铭哥他……他是生我的气了吗?他是不是怪我这么久没回去看他?还是……还是他觉得,对我已经无话可说了?什么都不想对我说了吗?”她越说越伤心,泪水流得更凶,她看向身旁的郑燚,眼神中充满了羡慕和自怜,“郑燚……我真羡慕你……至少,铭哥还愿意把想说的话写给你……而我……我只得到一片空白……”
郑燚看着金叶子伤心欲绝的样子,又看了看那张被泪水打湿的空白信纸,她沉默了片刻,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忽然,她像是明白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揽住金叶子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叶子,你别这样想。不是这样的。”郑燚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清醒,“你还不明白吗?这恰恰是师傅对你……最深沉、最无奈的良苦用心啊。”
金叶子抬起泪眼朦胧的脸,不解地看着她。
郑燚拿起那张空白的信纸,用手指轻轻抚过,语气深沉:“师傅他不是无话可说,更不是生你的气。恰恰相反,他正是因为心中有千言万语,有太多无法轻易说出口、也不能被白纸黑字记录下来的话,所以他才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
她看着金叶子的眼睛,试图将陈秋铭那复杂难言的心绪传递给她:“你想,他写了,说明他有无尽的话想对你倾诉,那些话可能关乎过去,关乎现在,更关乎未来,可能夹杂着超越了普通师生的情愫,可能包含着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厘清的牵挂和责任。他写了,证明你在他心中的分量,重到他必须用文字来梳理和表达。”
“但是,他碎了。”郑燚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他把写好的信碎了,这意味着,他清醒地知道,那些话,不能说,不能留,不能成为任何可能的证据或牵绊。因为他的身份,因为你的身份,因为现实的藩篱,也因为……他对你未来的保护。有些情感,一旦落在纸上,就成了枷锁;有些话语,一旦说出口,就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他宁愿自己承受这份撕扯的痛苦,宁愿让你误会,也不愿意因为一封信,而可能影响到你即将开始的、全新的人生。”
郑燚将那张空白的信纸轻轻放回金叶子的手中,目光恳切:“叶子,师傅他不是给了你一片空白。他是把他所有无法言说、却又真实存在的情感,把他那份极致克制下的深沉关怀,都凝聚在了这‘写’与‘碎’的行动里,都寄托在了这片看似无物、实则重若千钧的空白之中。他的良苦用心,你真的要……用心去体会。”
金叶子怔怔地听着郑燚的剖析,泪水依旧在流,但之前的委屈和不解,渐渐被一种巨大的、难以承受的酸楚和了然所取代。她低下头,看着手中那片被泪水濡湿的空白,仿佛能透过这无字的纸张,看到陈秋铭在碎纸机前那决绝又痛苦的背影,感受到他心中那场无声的、惊心动魄的海啸。
原来,最深的言语,是沉默。
最重的承诺,是放手。
最真的告白,藏在一片用心良苦的空白之后。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龙城谷郊,506房间的灯光温暖而孤独,映照着三个女孩,和那一封,世上最沉重也最轻盈的无字信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