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倾覆的墨池,缓慢地、不容抗拒地洇透了湖跺城。空气里浮动着白日喧嚣褪尽后的微尘与寂寥。祝一凡灌下的几口薄酒,尚未抵达酩酊的彼岸,却已恰到好处地搅浑了心湖,将那沉积的疲乏与无处安放的躁动,酿成了一锅温热的、微醺的浆糊。
他以一种近乎豪迈的姿态,挥手送走了代驾和狐朋狗友夜游的邀约。
一个交警,此刻竟荒谬地品尝着无人监督的“醉驾”步行的滋味。他独自走向老城区的街巷迷宫,像个丢掉了地图的探险家,此刻渴望着被巷弄深处未知的气息所吞没。
打从有了那四个轮子的铁盒子,日子就被硬生生剁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工作区域和生活堡垒,这一路,太拘谨了,每天都严丝合缝对接着,毫无悬念,毫无惊喜,堪称现代版的“坐井观天”。井壁就是日常的半径,窒息感如同水压般悄然滋长。今日,他偏要攀上井沿,哪怕只是短暂地透一口气。
于是,他跑了起来。衣袂在微凉的晚风中猎猎作响,步伐矫健地追逐着流逝的光阴,仿佛在与时间的吝啬鬼角力,惧怕它随时回收馈赠。太憋屈了,自从这廖得水来了之后,整个生命就像是沉了水的海绵似的,越来越拧巴,压力越来越大。奔跑,出汗,醒酒,他想找回那个曾经意气风发、雷厉风行的自己。
转眼间,湖跺南城的簇新楼宇就被他甩在了身后,成了模糊的背景板。这一跑,竟像是按下了时光机的倒带键,嗖一下把他抛回了自己那尚不知“井”为何物,从不言愁的青葱岁月。
老城区的路灯次第点亮,光线温柔得像隔夜的红茶,氤氲着暖意,与新区霓虹的凌厉锋芒截然不同。
脚步渐缓,某处橱窗里,一抹紫罗兰色的裙袂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帘。
那熟悉的剪裁,那蛊惑人心的色调,竟与记忆中关青禾展示过的图片,惊人地重合了七八分。
祝一凡瞬间钉在原地,如同中了无形的咒语。
橱窗玻璃像一块朦胧的画布,将他模糊的身影与那抹梦幻的紫重叠在一起,构成一幅虚幻的双重曝光影像。门铃轻响,老板娘笑意盈盈地迎出,嗓音甜腻:“先生好眼光!这可是我们家十周年限量纪念款!”
“几周年?”他下意识重复,声音飘忽,仿佛来自遥远的彼岸。
“十周年!绝对的珍藏版,空前绝后!”老板娘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
“十周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他低声喃喃,后面的话像隔了层毛玻璃,半个字也没灌进耳朵。方才跑得太猛,此刻太阳穴正敲着架子鼓。他粗暴地截断老板娘滔滔不绝的推销交响乐,刷卡,提袋,转身一头扎进夜色,动作流畅得带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出租车载着他,在城市这条流光溢彩的河床里漂流。霓虹的光影在车窗上拉出迷离的彩线。他凝视着飞逝的光怪陆离,心底竟悄然滋生出一个荒谬而执拗的念头:下一个街角,下一个路口,会不会猝不及防地撞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然后,他假装是命运的巧合,将手中这袋承载着莫名悸动的紫裙子,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怀里?或许…还能瞧见她眼底瞬间炸开的、比路灯更亮的星河?
命运这位老顽童,偶尔似乎真的偏爱那些莽撞的许愿者。
当出租车在“御景城”门口停稳,关青禾正巧抱着快递包裹从超市的灯光里走出来。她的视线如雷达般精准锁定,捕捉到了那个踉跄的身影:像一竿夜色里被风拂斜的青竹,摇晃着,带着几分醉态的笨拙,却又奇异地透出一种…脆弱的、引人入胜的可爱。
“哟,青禾,这不巧了么?”祝一凡挤出一个天遂人愿的笑容,打破了沉默,语气里掺杂着被现场抓获的局促,宛如偷糖未遂的孩子。
关青禾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精准地刺向他手中印着品牌logo的提袋:“啧,老祝,”她尾音扬起,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品位突飞猛进啊?什么时候对这种潮牌开窍了?”(潜台词:钢铁直男审美突变?有蹊跷。)
“青禾,给你的!”他脑子一热,猛地将袋子递过去,动作幅度之大,差点把袋子当流星锤甩到她小巧的鼻尖上。
她并未伸手,只是眉梢挑得更高,如同一位威严的法官审视着可疑证物:“老祝,‘无功不受禄’,给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潜台词:无事献殷勤?)她顿了顿,眼神狡黠,“今天周末,莫不是想抓我代班?门儿都没有!”
祝一凡下意识地挠头,像个被难题困在讲台上的学生:“就…就…谢谢你陶氏批斗会那天…送我回来?”声音带着不确定的试探。
“行!这借口…够硬核!”关青禾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亮干脆,像划破夜空的星子。她手腕一转,闪电般将那袋子夺了过去,“所以,这回不嫌我‘低空飞行’,惊扰你与周公下棋了?”
“青禾…”他望着她,路灯的光晕在她侧脸勾勒出一圈柔和的、毛茸茸的金边。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了某种过于滚烫的情绪,“不得不承认…你握方向盘的时候…”他斟酌着词句,试图捕捉那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彻底解放了某种束缚。油门踩下去那一刻…心,会猝不及防地漏跳一拍,然后又像要狂跳着补回来…领略到一种…该死的、让人眩晕的刺激感。”
她甩来一记凌厉的眼刀,唇角却勾起挑衅的弧度:“哦?话里有话啊!老祝?合着平常的我,是摆在床头自带安神熏香的那种?”(潜台词:你觉得我平常沉闷无聊?)
安神?祝一凡几乎是本能地点了下头。你就是我在交警的定海神针,安神的效果自然是最好的,这比喻莫名贴切,甚至…深得他心。随即又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这过于直白的认同。
晚风似乎也感应到了这一刻凝滞的空气,悄然屏息。
祝一凡的喉结再次剧烈地滑动了一次。那句在舌尖疯狂蹦跳、几乎要冲破唇齿的“你一直都能让人心跳加速”,终究是被他用尽力气咽了回去,沉甸甸地坠入胃里,化作一片灼热。
“这摆子打的,”关青禾看着他脸上漫开的可疑红晕,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到底灌了多少?上车,我送你。”
“别!”他像被针扎了一下,瞬间弹开一步,脚下虚浮地打着晃,一边笨拙地小步倒退一边头也不回地嚷嚷:“算…算了!你那车技…堪比现实版的《速度与激情》,我怕我这小心脏…扛不住!与其上天入地,我宁愿自己‘爬’回去!脚踏实地,才安全!”
“德行!”她对着他仓惶的背影用力一跺脚,惊飞了路旁梧桐枝头的几只栖鸟。直到那道笨拙的身影彻底歪斜着消失在街角的暗影里,周遭的空气才重新流动起来。她低下头,指尖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温柔,轻轻展开了手中的纸袋。月光如水,流淌在紫罗兰色的绸缎上,漾开一片温润而神秘的光泽。“老祝的眼光…”她低声自语,一丝难以觉察的、带着暖意的弧度悄悄爬上嘴角,“啧,这次…总算没跑偏到外太空去,”语气里有嫌弃,更有一种微妙的纵容,“比上次他信誓旦旦推荐的那件死亡芭比粉…强了八百个星系。”
她小心翼翼地将滑腻的绸料叠好,动作细致而珍重,仿佛对待某种易碎的宝物,轻轻放置在副驾驶座的中央。随即,她利落地转身,拉开车门,褪下那层温婉的表象。黑色机车服的拉链发出冷硬的“嘶啦”声,将她重新包裹进坚韧的铠甲之中。
X3引擎的低吼猛然撕裂了小区的寂静,如同一声压抑已久的战前宣言。今夜的目标,依旧是那位盘踞在交警大队顶楼档案室深处,关子沐一家车祸尘封的真相。紫罗兰的柔光与机车的暗影,在她身上交织成一道矛盾的、却无比坚定向前的轨迹。
第五十八章月光如液态的银子,漫溢流淌,将女警宿舍生硬的铁质门牌镀上一层流动的柔光,冷冽的金属竟也显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温存。恰在此时,崔媛媛从楼口转出,意外地“截获”了一只醉态可掬、脚步虚浮的“迷途羔羊”:祝一凡。
他的领带歪斜松垮,像激战后疲软垂落的旌旗,几缕额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那平日里操控方向盘稳健有力、犀利写稿一丝不苟的修长手指,此刻正徒劳地在冰冷的门禁按键上摸索、徘徊,仿佛那小小的数字键盘是比梵文《般若心经》更为艰深的玄奥迷宫,而醉意则是把失效的****,或能打开潘多拉魔盒,却解不开这咫尺之遥的归家之门。
“哟呵!”
崔媛媛双臂环抱,斜倚门框,嘴角挑起一个带着三分戏谑、七分兴师问罪弧度的笑,“老祝同志,单身久旱逢甘霖,寂寞难耐到…准备夜闯女警宿舍上演《午夜凶铃》,还是想客串《本能》男主角?”
“你是...”祝一凡勉强聚焦目光,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媛啊,瞎…瞎讲八讲的…我只是…找不到回家的入口了。”他打了个酒嗝,试图为自己正名,“这门禁系统,设计理念比佛经还深奥莫测,参悟不透啊…妈的,有这功夫瞎猜,我不如去背交规。”
辩解混着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崔媛媛鼻腔里哼了一声,无奈地摇头,习惯性地隔着门禁捶了他肩膀一拳。力道恰到好处地介于“关切”与“警告”之间。
“德行!闭嘴吧你。算你今天运气好,碰上本大小姐心情尚可,日行一善,送你回‘巢’。”
将晃啊晃没完的祝一凡拉进一旁狭窄的电梯轿厢里,镀铬钢板冰冷地映出两人略显扭曲、交叠的身影,如同一幅被廉价红酒泼洒晕染的抽象画。祝一凡还在酒精的余波里絮叨,试图证明自己的可靠性:“媛啊,放…心…我酒品…一级棒!绝对…不会…嗯…走错楼层…”
“得了吧你!闭嘴,老实点!”崔媛媛没好气地低喝,果断架起他一条沉重的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这滩酒精聚合物给挪出了电梯。
推开三楼宿舍的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未散尽酒精与男性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味儿可以,像是个百年魔窟!”崔媛媛眉心瞬间拧成个结:“啧!你就不怕督察半夜查寝?疫情还未淡去,就醉成这德行,诫勉谈话都是轻的了!”话虽严厉,动作却像被按了某种“贤惠模式”开关,鬼使神差地开始弯腰,利落地收拾起散落在地的衣物、踢倒的空酒瓶,甚至细心地把他踢飞的拖鞋摆回床边。收拾停当,她拍拍手:“行了,你早点歇着,我撤了。”
话音未落,只见祝一凡“噌”地从床上弹起,也跟着来了句:“你早点休息,我也撤了!”
说着,摇摇晃晃,目标明确地踉跄着就往门外冲。
“哎哟!我去!你撤个啥?”崔媛媛简直气笑了,“老祝!你灵魂出窍了?这是你宿舍!学我就算了,咋跑得比我还快?”
“呃…姐姐,我要回家。”他口齿不清地唱着张楚,逻辑彻底宕机。
“回个…”崔媛媛的“头”字还没出口,惊变陡生。
祝一凡脚下一软,整个人如同失控的沙袋,直挺挺向前扑倒,目标直指坚硬的水泥地。
“靠!”崔媛媛惊呼,条件反射般箭步上前,伸臂去捞。
电光石火间,她低估了自由落体加速度与成年男性体重的完美结合。只听“噗通”一声闷响,两人双双失去平衡,重重跌进旁边狭窄的单人床铺。
男人的鼻息滚烫灼人,毫无章法地喷吐在她的颈窝锁骨,白衬衫的褶皱间挤满了暧昧不明的低语。
“老祝!你丫故意的是吧?占便宜没够?!”崔媛媛又惊又怒,奋力挣扎,却被他沉重的躯体压得动弹不得。偏偏这时,醉眼朦胧的祝一凡,竟透过朦胧的视线,将她错认成了心底那抹挥之不去的月光。他嘴唇翕动,带着无尽眷恋与委屈的低喃,如同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她耳膜上:“青…青禾…”
那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颗冰冷的***,瞬间击穿了崔媛媛强装的铠甲,直抵心脏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一股混杂着巨大羞辱、不被认可的失落和无名妒火的邪气直冲天灵盖。她浑身猛地一颤,不知哪来的爆发力,膝盖狠狠向上一顶,“滚开!”
“砰!”一声闷响,祝一凡被这记“佛山无影脚”结结实实踹得滚落床下,“咚”地撞在桌腿上。崔媛媛则像装了弹簧般瞬间从床上弹起,胸口剧烈起伏,眼神燃着熊熊怒火,几乎要把眼前这坨醉醺醺的物体烧穿:“祝!一!凡!你丫的给我睁大狗眼看清楚!老娘是谁?!”
地上的人影痛苦地蜷缩着,捂着肚子**。那一脚带来的物理剧痛,如同强效醒酒针,瞬间刺破了厚重的酒精迷雾。祝一凡浑浊迷离的双眼骤然聚焦,看清了眼前怒气值爆表、脸色铁青的崔媛媛,冷汗“唰”地一下布满额头。
“媛…媛媛!对…对不起!我…我该死!喝…喝断片了!认错人了!我…给你鞠个躬吧!”他语无伦次,挣扎着想爬起来道歉,狼狈得像只被暴雨淋透的落水狗。
崔媛媛胸膛剧烈起伏,瞪着他,眼中的怒火如同被冷水浇熄的炭火,滋滋作响后,只剩下灰烬般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自嘲。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这下看清楚了?我是盘丝洞里修炼千年的妖精白晶晶,可不是你供在心尖儿上那捧皎洁无瑕的白!月!光!”见他认错态度惶恐且诚恳,她紧绷的面色终于像冻僵的湖面遇上春风,勉强裂开一丝缝隙,语气也掺了点无奈:“行了,没事就赶紧起来吧。你好好歇着,我真得走了。这场景要是被哪个长舌的瞅见,明天食堂的八卦头条非咱俩莫属…更别提廖得水那个搅屎棍,肯定能借题发挥出一百零八集连续剧!”
“好!好!好的!”祝一凡眼中的迷雾终于彻底散尽,羞愧与后怕交织着爬满脸庞。他刚想再说点什么,却只见崔媛媛已然利落地转身,背影决绝地消失在宿舍门口,只留下一室狼藉和浓得呛人的尴尬空气。
楼道里,脚步声渐行渐远。
忽然,那脚步声在楼梯口顿住了。
月光,像一个顽皮又体贴的窥探者,悄悄从半掩的窗帘缝隙溜进来,斑驳地洒在崔媛媛稍显单薄的肩头,为她镀上了一层银白的、近乎透明的哀愁。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转身,重新推开了那扇并未关严的门。
“清醒了没?”她倚着门框,声音比刚才柔和了许多,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眼神锐利地钉在祝一凡脸上,“老祝,要不…我们谈谈?”
月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那倔强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谈谈,这个点?”祝一凡怔忡片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空气仿佛凝固了,宿舍里只剩下两人略显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细微的风声。
她走到床边坐下,无意识地抬手整理头发,这个动作不经意间扯动了半遮半掩的旧窗帘,更多的月光倾泻而入,恰好照亮了她锁骨下方,那里,赫然有一个蝴蝶形状的浅色旧痕。祝一凡的目光被牢牢吸住,随即,他眼尖地瞥见她耳后发丝掩盖下的一道细小凸起。那是几个月前,跨年夜追捕冲卡亡命徒时,她替他挡下飞溅挡风玻璃碎片的勋章。
那道伤痕,像一把无声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被酒精和混乱掩埋的记忆闸门。酸涩的情绪汹涌而至,淹没了刚才的狼狈。
“人的感情是最荒谬的悖论,”祝一凡苦涩地想,“或许就是我们站在不同的立场,却都成了对方心牢中最清晰的镜像囚徒。”他知道,这场深夜长谈一旦开启,要么是解开彼此心结的钥匙,要么就是将现状搅得更浑的泥潭。但他心底有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无论结局如何,这都是一次无法回避、必须面对的向前一步。
“老祝,”崔媛媛率先打破沉默,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我知道,关青禾在你心里的位置…不可撼动。”她直视着他,目光坦荡,“但刚才…那场闹剧,让我看清了一点。我们之间…好像也有些东西,剪不断,理还乱。我不是想取代谁,成为谁,那太蠢也太不现实。”她顿了顿,似乎在舌尖仔细斟酌着每个字的分量,“我只是觉得…我们都该对自己诚实一点,对吧?你对我…难道就真的,从来没有过哪怕一丝丝…心动的瞬间?”
祝一凡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几乎能将月光压弯。他无法否认。崔媛媛的泼辣果敢、她的英姿飒爽、她偶尔流露的直率关切,甚至她此刻月光下带着伤痕的倔强脸庞,都曾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过涟漪。只是,那些涟漪被他刻意地、迅速地用“廖得水的女人”、“同事”、“战友”这些坚硬的头衔压了下去。“媛媛…”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微颤,像生锈的锯子在拉扯,“我…承认,有过。你这种艳光四射的女子,谁能不心动,只是…”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青禾…她是我心里一块…不能碰也不敢忘的净土。”他抬起头,迎上她明亮如星子、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眸,清晰地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惶恐的倒影,“你更像…生活本身投射来的一束强光…热烈、真实,有时甚至…有点烫人,我有点怕。”
他试图描绘那复杂的感觉。
“够了。”崔媛媛轻声打断,嘴角浮起一丝了然又略带苦涩的弧度,“你我都清楚得很…”她微微倾身,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体制内特有的清醒与克制,“在交警这圈子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往往比厚厚的《纪律条例》更让人如履薄冰,一步踏错,万劫不复。”她坐直身体,目光澄澈地看着他,“今晚的事,翻篇儿了。就当…是个喝高了导致的、尴尬的舞台事故。但老祝,以后…能不能试着对我,也对自己,更坦诚一点?”
窗外,不知何时起风了,玉兰树巨大的花瓣簌簌坠落,洁白而沉重,无声地覆盖了地面上所有未能出口的犹豫、试探和叹息。
祝一凡心头一热,一股混杂着感激、释然和更深重愧疚的暖流瞬间涌上。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崔媛媛的话没有丝毫虚伪或客套,这份直面内心的勇气与豁达,像一道光,照亮了他长久以来刻意忽视的情感角落。
这份被给予的“坦诚”机会,对他来说,珍贵无比。
两人相视,竟不约而同地扯出一个如释重负、又略带尴尬的笑容。无需多言,起身,各自整理好有些褶皱的衣衫,尤其是崔媛媛,仔细抚平了白衬衫上的痕迹,走向不同的方向:一个出门离开,一个走向宿舍深处。从这一刻起,某种刻意筑起的无形壁垒悄然崩塌。他们不再需要费力地回避彼此交汇的目光,或是刻意用插科打诨掩饰某些瞬间的异样。
或许,成年人的情感之路,本就布满了试错与自我修正的荆棘。而真正的“爱”,其珍贵之处,或许就在于这不断的迷途与清醒中,逐渐淬炼出属于自己的那份清醒认知和坚定选择。
关青禾…她依旧是盘旋在祝一凡心头的那片月光,遥远、清冷、不可触碰,成为一个永恒的、温柔的参照坐标…
2、
翌日,清晨。
陶金銮那份沉甸甸、字字泣血的检讨书,终于盖上了鲜红的公章。
打印机“嘶嘶”吞吐着纸张,新鲜的油墨味弥漫在办公室里,诡异的是,这冰冷的工业气息中,竟隐隐缠绕着一丝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属于延寿寺的袅袅檀香。
同一时间,交警大队顶楼天台。
关青禾凭栏而立,劲风吹拂着她的衣摆。脚下的城市如同巨大的棋盘,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她面前的钢化玻璃幕墙,映照出她清冷的身影,而更深处,似乎还叠加着另一个飒爽轮廓的虚像。在她宿舍某个抽屉的最深处,那件未曾有机会示人的紫罗兰色衣裙,正静静躺在黑暗中,如同一个被封存的、未能引爆的秘密,在寂静里无声地发酵着所有未拆封的期待与悸动。
一句从未出口的话,在她心底反复盘旋、摩挲:“成年人之间的感情博弈,最高明的伎俩,不过是将那点说不出口的真心话,小心翼翼地叠好,藏进每一次看似公事公办的交集与寒暄之后。如同藏在述职报告括号里的、一个欲言又止的注脚,简简单单,一目了然。”
天行路交警大队的风,总是带着点山雨欲来的气势。在这时,三只放在不同桌面上的手机,几乎是同时“嗡”地一震。
屏幕亮起,冰冷的天气预报图标闪烁:今夜,雷阵雨,局部暴雨。
窗外,车库里那一排排蓝白涂装的警车,早已无声地整装待发,忠实地计算着下一场城市风暴降临的精确倒计时。
廖得水来了之后,交警的复盘,是一阵阵的,可生活的复盘会,却永动向前,难以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