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媛媛轻轻带上祝一凡宿舍的门,金属锁舌“咔哒”一声脆响,像是给这场荒唐的午夜剧幕落了幕。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在幽暗的楼梯口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浊气仿佛有形,裹挟着方才的狼狈、无处安放的心悸、以及一丝古怪的释然,融进了浓稠的夜色里。
这口气呼出,某种无形的桎梏似乎也随之碎裂。
这段跌跌撞撞的交警生涯,因那个醉醺醺的身影,竟被泼洒上了一层近乎梦幻的、带着迷醉气息的玫瑰色滤镜。一抹笑意,未经雕琢,悄然爬上她的唇角。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少了算计的锋芒,褪去了伪装的硬壳,流露出一种近乎疲惫的澄澈。眼前的世界仿佛被骤然擦拭干净,混沌散去,连窗外冷漠的月光都变得清晰可触,未来那遥不可及的轮廓,竟也变得…触手可及?
她没有立刻返回女警宿舍的方向,目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下意识地投向楼下大门。
就在此时,一道强光,冰冷、突兀,如同手术台上无影灯的利刃,猛地撕裂了庭院的黑暗。
一辆黑色的轿车如同幽灵般滑入,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阴影最浓的角落。崔媛媛瞳孔骤缩,屏住呼吸,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于驾驶座。
车门无声推开,下来的身影,纤细、熟悉,却在夜色中扭曲出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陌生感。
关青禾!
但绝非她认知中那个清冷如月、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关青禾。一块深色三角巾严实地蒙住了她大半张脸,只在阴影下露出一双眼睛:那双曾被某人誉为澄澈如秋水的眼眸,此刻却在车灯残留的微光里,反射出两点幽冷的、非人的寒光,如同潜伏在沼泽深处的鳄瞳,不带一丝温度,只有纯粹的审视与…冰冷的算计。崔媛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铁手狠狠攥住,血液瞬间冲向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这副打扮?这个时间?”一个带着冰碴的念头瞬间刺穿她的神经:“原来…那张清高的脸也是面具?底下藏着见不得光的獠牙?”
一股混杂着被欺骗的愤怒和骤然升腾的保护欲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她牙关紧咬,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从齿缝间无声地碾出一句毒誓:“不管你是人是鬼,胆敢动老祝一根头发…我崔媛媛会让你后悔从地狱爬回来!” 那无声的誓词,如同淬火的钢针,狠狠扎在她翻腾的心海。
念头电转,身体已本能地做出反应。她如同一只察觉到致命威胁的猎豹,脊背弓起,倏地缩进楼梯转角更深邃的阴影里,将自己彻底融入黑暗的褶皱,只留下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死死锁定那道鬼魅般的影子。
几乎是同时,电梯运行的低沉嗡鸣在死寂中响起。猩红的数字在面板上跳跃:11,不是祝一凡所在的3楼。崔媛媛紧绷的神经弦刚欲稍松,下一秒却又猛地绷紧到极致!11楼!大队资料储存的心脏:遍布精密服务器的机房与锁着历年核心档案的钢铁禁地。
午夜子时,蒙面的关青禾,如同鬼魅般潜入那里…她到底在找什么?
或者,意图销毁什么?!一股更深的寒意顺着脊椎蛇行而上。她迅速点亮手机屏幕,刺眼的光映着她冷峻紧绷的侧脸。手指带着决绝的力度划过联系人名单,精准地戳向驾驶班值班室的号码。
“嘟…嘟…”
“喂?哎哟我的媛媛主任!”牟大海油腻的声音带着睡意传来,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这深更半夜的,想我想得睡不着了?”
崔媛媛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少废话!我问你,行车GPS的实时轨迹记录数据存放点,是不是在11楼档案室?”
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睡意去了大半:“是…是在那儿。不过主任,这都月初头两天了,按规矩,上个月的临时缓存记录早自动清空归档了,硬盘里现在是空的…”
“确定已经清空了?”崔媛媛追问,目光如同焊死在了电梯门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冰冷的金属板。
“千真万确!我这贼吧,顶多偷摸颗心啥的,GPS数据?那玩意儿忒沉,偷不动啊!”牟大海试图用惯常的贫嘴缓和气氛。
“闭嘴!滚去睡你的觉!”崔媛媛毫不犹豫地掐断通话,指尖冰凉。清空了?那关青禾的目标就不是行车记录…她的心非但没有放下,反而悬得更高,像被吊在裂开的冰面上。档案室深处,那堆积如山的纸卷铁柜里,还藏着多少足以让人粉身碎骨的秘密?
电梯门在11楼无声地滑开,又缓缓合拢,将那抹蒙面的身影吞噬。崔媛媛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一种更强烈的直觉让她决定暂时蛰伏。她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宿舍门前,冰冷的钥匙对准锁孔…
“嘎吱!”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像锈蚀金属强行摩擦的涩响,突兀地从她头顶斜上方传来!那声音…绝非电梯运行,沉重、缓慢,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是沉重的铁柜抽屉被强行拉开的声音。
崔媛媛的动作瞬间僵死,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的宿舍就在十楼尽头,而声音来源…她猛地、带着一种要将颈椎折断的力道抬头...
昏黄、吝啬的楼道声控灯勉强照亮头顶上方一小片区域。通向十一楼的楼梯拐角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无声地矗立着.
正是关青禾!
她脸上的三角巾依旧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的那双眼睛,此刻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冰冷、锐利,没有丝毫意外,像是早已洞悉她的窥伺与尾随!更像是在欣赏猎物误入陷阱时的惊惶。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扑击的姿态,右手…赫然握着一把细长的、泛着暗哑金属冷光的档案室专用强力裁纸刀!那锋利得能轻易割开皮肉的刀尖,精准地、稳定地向下悬垂着,正对着崔媛媛毫无防备的头顶天灵盖!
而她刚才听到的“嘎吱”声,分明就是这凶器从特制的金属刀鞘中缓缓抽离时发出的、宣告死亡的狰狞低吟。
空气瞬间凝固成坚冰!时间仿佛被巨大的力量拉长、扭曲。
两个女人,在狭窄、光影交错的楼梯间无声对峙。
上方手握凶器的关青禾,如同收割生命的暗夜死神,蒙面下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冰冷地、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刺向崔媛媛。
下方仰头迎视的崔媛媛,瞳孔因极度惊骇收缩成针尖,全身肌肉紧绷如拉满的弓弦,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危险。她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的刀尖散发出的锐意,几乎要刺破她头顶的空气。她毫不退缩地迎上那双死神般的眼睛,眼中燃烧的不是恐惧,而是被彻底点燃的、混杂着愤怒与不屈的熊熊烈焰!那眼神仿佛在说:“来啊!试试看!”
冰冷的杀意,混杂着档案室里陈旧纸张的霉味和铁锈气息,如同实质的铅灰色浓雾,沉甸甸地压迫下来,扼住了崔媛媛的喉咙,也似乎冻结了空气的流动。
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重锤,狠狠擂击着脆弱的耳膜和紧绷的鼓膜。
关青禾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传感器射线,冰冷地扫过崔媛媛惊愕紧绷的脸庞,滑过她因紧张而起伏的胸口,最后,那冰冷的视线竟然在她微敞的领口处,那枚在方才与祝一凡的混乱中不慎扯歪的交警制服银扣上!定格了!
崔媛媛清晰地看到,那双露出的、本该只有杀戮寒意的眼眸深处,极其短暂地却无比清晰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暗芒:那是毫不掩饰的嘲弄?是对她此刻狼狈姿态的无情审视?还是…除了崔媛媛感受到的威胁外,竟也藏着一丝同样被惊扰的深深的忌惮。仿佛崔媛媛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她计划的意外干扰。
就在崔媛媛全身力量爆发,后脚跟已微微离地,肌肉贲张,即将如同困兽般做出搏命反击的刹那,关青禾动了!
她并未挥刀而下,而是在对上崔媛媛那不屈且充满攻击性的眼神后,以一个快得超越人类视觉极限的速度,如同被夜色瞬间溶解的墨迹,猛地向后一缩。
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彻底隐没在楼梯拐角上方那片更浓稠、更疯狂的黑暗深渊之中,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档案室特有的陈旧尘埃气息,和那把裁纸刀曾经散发出的、冰冷的金属腥气,以及…一股残留在空气里、针尖般锐利的敌意余波。
仿佛刚才那惊悚至极、足以让灵魂冻结的对峙,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午夜噩梦。崔媛媛依旧僵立在原地,后背瞬间被冷汗彻底浸透,布料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撞击都带来钝痛,几乎要冲破肋骨。她死死盯着那空无一人的楼梯拐角,方才在祝一凡门前滋生的那点释然与玫瑰色的梦幻泡影,早已被碾得粉碎,荡然无存。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巨大的疑云,以及…一种被严重挑衅后的熊熊怒火。
那蒙面的关青禾,那双握刀的眼睛,那居高临下的姿态,那定格在银扣上的注视,还有那最后无声的撤离…每一个细节都如同淬毒的冰针,带着强烈的侮辱性,深深扎入她的脑海。
她猛地拧开门锁,几乎是带着一股要将门框撞碎的狠劲撞进自己的宿舍。
“砰”一声巨响将门死死关上、反锁。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剧烈地喘息,胸膛剧烈起伏。
窗外,夜色如同最深的墨汁,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光亮,在她身后无声地织就了一个巨大而压抑的、泛着诡异幽紫色的茧。她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金属椅子上,椅背坚硬的棱角带着钝痛狠狠硌入后心,却远不及心口那股被刺伤和被漠视的屈辱感来得尖锐。那些曾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指挥若定、优雅流畅的手势,此刻在脑海中斑驳、褪色,如同被遗忘在旧胶片里的默剧片段。唯有制服胸前那枚被关青禾刻意审视过的银扣,在窗外惨淡月光的映照下,兀自泛着一层冰冷而孤寂的、近乎妖异的柔光。
一种冰冷的明悟攫住了她:真正的蜕变,何须蝴蝶振翅般优雅?当内心的烈焰足够炽烈,足以烧穿层层叠叠的伪装与谎言时,每一次喘息都将带着铁锈与硝烟的残酷诗意,通往未知深渊。“关…青…禾…我们没完!” 她松开紧咬的牙关,舌尖缓缓碾过这个名字的每一个音节,力道之大,仿佛要将这名字连同其主人一起嚼碎。
关青禾是个表里不一的女子,那甜美外壳碎裂后,露出的,是足以致命的、深不见底的黑暗荆棘。而今晚,这荆棘已悍然向她刺来,这场无声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