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四点,脱掉大白的外套,交警大厅惨白的灯光像一层冰冷的霜,覆盖在疲惫的桌椅板凳上,也覆盖在关青禾和祝一凡的脸上。
连续三十六小时的连轴转,连呼吸都带着一股铁锈和劣质咖啡混合的沉重味道。胃袋空空荡荡,在寂静中发出一声悠长而不合时宜的哀鸣。
祝一凡揉了揉干涩发红的眼睛,转头看我,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青禾,出去透口气?顺便…搞点东西祭祭五脏庙!”
关青禾点点头,一个字也不想多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灰尘。凌晨的城市像一只蛰伏巨兽,褪去了白日喧嚣的鳞甲,只剩下空旷马路和路边几点苟延残喘的灯火。
寒气无孔不入,带着湿漉漉的黏劲儿,轻易穿透了制服的纤维缝隙,刺得骨头缝里都泛着酸冷。二人沉默地走着,脚步声在死寂的街道上单调地回响,像极了某种机械的倒计时。
祝一凡看了看疲惫的关青禾,有些莫名的心疼。有廖得水的照拂,崔媛媛和成莹进入了机动岗,不用上路值守,关青禾等于是陪着自己在受罪。
转过街角,一点过于明亮的光突兀地撞进视野。窄仄的店面,落地玻璃被劣质防窥膜裹了一层诡异的绿,粘稠的灯光从里面挤出来,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拖出一道油腻腻的影子:“好运来彩票”。
灯箱的“好”字只剩下半个“子”,像张歪嘴在讪笑。店门口褪色的红色招财猫,一只爪子机械地招摇着,另一只则无力地耷拉下来,关节处积着厚厚的灰垢。店里,店主正弯腰整理柜台,背对着他们,如同一座臃肿而油腻的山丘。
听见脚步声,他慢腾腾地转过身。一张浮肿的脸瞬时填满了视线,眼袋沉甸甸地坠着,像是塞了两团湿透的棉花。浑浊的眼珠迟钝地转了转,终于对上焦点,认出制服,脸上立刻堆起一种过于熟练也过于虚假的笑容,露出被烟垢染得焦黄的牙齿。
“二位警官辛苦啊!这么晚?”声音黏糊糊的,如同滚过一层糖浆,“买注彩票?碰碰运气?撞大运了明天就不用这么辛苦咯!”
祝一凡没理他,目光在柜台里花花绿绿的彩票上游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闪过一抹极淡的、近似无聊的厌倦。
关青禾则靠在冰凉的玻璃门上,浑身骨头散了架似的只想找个地方瘫倒。
“来张刮刮乐,”祝一凡的声音平板无波,他掏出手机,指尖随意地点了点两个紧挨着的数字,旋即抹去,“就用我俩警号吧,08 20/ 20 08来两组。”
两个平凡的数字,此刻被随手拨弄,成了一个希望渺茫的玩笑。
“这选号,啧啧,你还挺有创意的!”
店主看了看祝一凡的警号,动作不紧不慢,胖乎乎的手指在玻璃柜里扒拉了半晌,捻出两张薄薄的卡片递过来。祝一凡摸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币拍在柜台上。
店主收了钱,目光在他们疲惫麻木的脸上扫了扫,又缩回他那油腻的角落去了。
祝一凡靠在柜台边,指甲随意地刮开薄薄的银色涂层。动作带着一种百无聊赖的慵懒。第一张,几处“谢谢惠顾”露出来,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弧度,随手塞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口。轮到第二张,他刮得更随意了,指甲漫不经心地划过涂层,刮开一小片,露出底下模糊的图形。
他动作顿住了。
最初是一丝极其轻微的僵硬,仿佛指尖下的卡片突然变成了烧红的烙铁。随即,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如同冰水猛地灌顶,迅速将那点僵冻结在脸上。他微微张着嘴,眼睛死死盯住那刮开的一小块区域,整个人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怎么了?”关青禾心头莫名一跳,困倦瞬间被驱散了些许,几步凑过去。
祝一凡没说话,只是猛地将那张卡片塞到她的眼前,脸上是一种被开了菊花的笑意,手指紧攥着,指节用力到发白。灯光清晰地照在那被刮开的区域:一个极其刺眼的金色元宝图案,旁边赫然是与头奖金额对应的惊人数字。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关青禾的脑子嗡地一声,残留的睡意被这突如其来的金光炸得粉碎。胃袋里那点可怜的饥饿感瞬间被一种更猛烈、更虚幻的东西取代,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心脏,血液却反常地奔涌起来,冲得耳膜嗡嗡作响。
我去,头奖?两个加完班只想填饱肚子的倒霉蛋?这老祝绝了!
祝一凡进店之前和关青禾说:“我们俩刮一定有奖,你看我姓祝,你名禾,加起来就是祝贺,包中!”
关青禾一脸的痴迷和崇拜,祝一凡得意洋洋。
“刮完了?”店主慢悠悠的声音从柜台那头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祝一凡如梦初醒,飞快地将整张彩票的涂层全部刮开,动作快得近乎粗暴。金色的元宝图案完整地暴露在灯光下,像一小块凝固的阳光,灼烫着众人的眼睛。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死寂的店里显得异常响亮,然后迅速将那张薄薄的纸片塞进了制服内袋最深处,紧紧按在胸口,仿佛怕它下一秒就会融化掉。
店主那双浑浊的眼睛,像两盏幽幽的油灯,粘在他们脸上,探究着每一个细微的波动。
祝一凡努力压着声音里的异样,简短地说:“走了。”
一前一后走出那扇油腻的玻璃门,凌晨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扑面扎来。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将那点刺眼的绿光远远甩在身后。
走出好一段距离,某个路灯坏掉的漆黑拐角,祝一凡才猛地停住,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掏出那张彩票,对着远处路灯投过来的微弱光晕又死死看了几遍。
“老祝,真中了?”关青禾的声音有点抖,像风里飘着的叶子。
他把彩票递到她眼前,喉咙滚动了一下,才发出一点干涩的声音:“…操!青禾,我俩这个祝贺组合,绝壁王炸!”
那金色的元宝图案,像一个烙印,烫在视网膜上。天亮了吗?没有。
但那个油腻腻的“好运来”小店,里面那张油腻腻的脸,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奇异的光晕。
“先别说出去,”祝一凡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断,他将彩票飞快地塞回内袋,“等…等忙完手上这个醉驾案子。”那张薄薄的纸片贴着他的心脏,隔着几层布料,关青禾几乎能感受到它散发出的的滚烫温度。
2、
接下来的几天,便是无休止的“案子”。警笛嘶鸣着划破城市黎明前的黑暗,报案电话尖锐得像指甲刮过黑板,堆积如山的文件散发着陈旧的油墨和尘埃的气味,审讯室里嫌疑人游移不定、闪烁其词的眼神…祝一凡和关青禾像被卷入巨大漩涡的两颗微不足道的石子,被生活、被职责冰冷的手死死摁在原地。
大队传达室那台老旧的挂历,一天天被粗暴地撕去,撕掉的是日子,也是那张彩票上标注的兑奖截止日期。
那张彩票,那张价值连城的纸片,成了制服内袋里一个滚烫的秘密。沉默地陪伴着他们穿越一场又一场混乱不堪的事故现场,沾染上消毒水、烟尘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偶尔在极度疲惫的间隙,在办公室椅子里短暂地眯一会儿,或者在警车颠簸的途中,祝一凡指尖会不经意地触碰到制服内袋那个硬硬的角落。心跳便会骤然失序几拍,仿佛骤然沉入深海又被狠狠抛出水面,那种巨大的眩晕感和随之而来的惊惶,瞬间驱散所有睡意。还差一点,就快完事了…明天…明天一定…
“明天”一次次被新的警情粗暴碾过。直到那个清晨,大队年迈的内勤孙群,在分发邮件时,随手丢给关青禾一份省福彩中心寄来的例行兑奖截止温馨提示单。
薄薄的一张纸,轻飘飘落在桌上,却像一块巨石骤然砸穿了连日紧绷的神经。
“老祝,明天最后一天兑奖?”关青禾猛地抬头,声音像绷紧的弦骤然断裂。
祝一凡正捧着他的水杯,闻言手剧烈地一抖,滚烫的水泼洒出来,溅在手背上,他却浑然未觉,只是死死地盯住那张薄薄的提示单。“操!”他低吼一声,水杯“哐当”一声重重砸在桌上,滚了几圈。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猛地撞开椅子,冲出了办公室,带起一阵风。
城市苏醒的喧嚣被车窗粗暴地隔绝在外。关青禾把警车开得近乎疯狂,引擎发出嘶哑的咆哮,车身在车流中如同一条暴躁的鱼,不顾一切地野蛮穿梭。祝一凡死死抓住头顶的拉手,每一次急刹或猛转都感觉五脏六腑在胸腔里剧烈地移位。透过扭曲模糊的车窗,街景飞速倒退,幻化成一片抽象的色块光影。那张油腻的笑脸,那间窄仄的“好运来”彩票店,在视野尽头不断放大,像一张巨大的、等待吞噬的嘴。
3、
刺耳的刹车声撕破了彩票店门口那点虚假的宁静。
祝一凡几乎是边呕吐边跳下车,脚步急促地冲进店里。关青禾紧随其后,心脏在喉咙口疯狂擂动。
店里光线依旧黏腻浑浊。
柜台后面,店主那张肥胖油腻的脸抬了起来。看到是他们,那双浑浊的小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几乎捕捉不到的惊慌,随即被一层更厚的油腻笑容覆盖。
“哟!二位警官来了?”他搓着手,声音依旧黏糊糊的,带着刻意的热络。
祝一凡一步跨到柜台前,双手撑着冰冷的玻璃台面,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张拉满的弓。他喘着粗气,眼睛通红,声音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每个字都淬着火星:“老板,我们来兑奖。”
店主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甚至更加深了几分,在肥肉间挤出更深的沟壑。“兑奖?好啊好啊!什么票?中了多少?”他慢悠悠地弯腰,在柜台下摸索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就那张!”祝一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用我俩警号买的刮刮乐!头奖!”他猛地从内袋里掏出那张被体温焐热的彩票,“啪”地一声拍在玻璃柜台上。
力道之大,震得旁边的招财猫都微微摇晃了一下。那张承载着无数混乱日夜里隐秘期盼的纸片,此刻在黏腻的灯光下,清晰地呈现出金色的元宝图案和惊人的数字。
然而,店主的反应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只是随意地瞟了一眼,那份随意里透着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轻蔑,随即,脸上夸张地堆起更大的、近乎滑稽的惊讶和恍然大悟:“哎!呀!这个啊!这张票呢!”
他拖长了调子,肥胖的手指点了点柜台上的彩票,又慢悠悠地直起腰,脸上露出一副你们可算来了的惋惜表情,肥腻的手指相互搓了搓,发出一种令人不适的细小摩擦声。
“两位警官,你们搞错啦!”他摇着头,叹着气,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这个头奖啊,昨天下午就被人家领走喽!一个年轻小伙子,穿得挺时髦的…”他甚至煞有介事地用手比划了一下,“喏,大概这么高,是他买的票,刮出来就是这个图案!人家拿着票,证件齐全,奖金早就兑给他了嘛!”他摊开手,一脸我也没办法的无辜。
荒谬感如同实质的铁锤,狠狠砸在关青禾的太阳穴上,眼前瞬间发黑。
祝一凡的身体猛地绷紧,像即将扑出的猎豹,拳头紧握,指骨捏得咯咯作响,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滚出的烙铁:“放你妈的屁!这票是我们买的!就在你这里!我们警号!你他妈睁眼说瞎话!”
“哎!警官!你怎么骂人呐!”店主后退一步,脸上的“无辜”瞬间被一层泼皮无赖的凶狠代替,声音也跟着拔高,“我这里可是有监控录像的!清清楚楚!人家下午来兑的奖!”他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虚虚地点着我们,“你们就算是警察,也不能凭空污人清白吧?!有证据吗?光凭一张嘴?谁信啊!”
“证据?”祝一凡怒极反笑,声音反而沉了下来,像结了冰的刀子,“这就是证据!这票是我们当面买的!我们就是人证!”
就在这时,里间的布帘猛地被掀开,一个同样身形肥硕、穿着花睡衣的女人像一头愤怒的母熊般冲了出来,手里还攥着一个晾衣架。
她脸上横肉抖动,眼睛瞪得溜圆,尖利的嗓音瞬间盖过了所有声音:“吵什么吵什么!当我们好欺负啊?!警察了不起啊?!跑到我们小老百姓店里耍威风?!”她用晾衣架指着祝一凡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钱就是人家领走的!怎么着?想讹诈啊?!有本事你们去告啊!去法院告我们去!看谁怕谁!滚!都给老娘滚出去!别耽误我们做正经营生!”
话音未落,店主肥胖的身体也跟着向前一顶,带着一股油腻的腥风。
他老婆的晾衣架更是毫不客气地挥了过来,虽然没打着人,但那破空声和咄咄逼人的气势足以形成强大的压迫。祝一凡被这突然爆发的、蛮不讲理的谩骂和推搡逼得连连后退。
他唯一的克制是一直护着关青禾...
“滚!滚出去!”女人的尖叫如同钢针刺穿耳膜。
混乱中,推搡不可避免。关青禾感觉肩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了一下,踉跄着退到门口。祝一凡试图挡住砸过来的晾衣架,手臂被金属杆重重刮了一下。那张至关重要的彩票,在推搡中从他手中滑脱,轻飘飘地翻转着,落在了布满灰尘和鞋印的地面上。
几乎是同时,店主老婆那双穿着廉价塑料拖鞋的肥大脚掌,仿佛不经意地,又带着十足的恶意,狠狠地踩踏上去,还用力碾了两下。
“哗!”那块小小的、承载着所有希望的纸片,连同上面那个金色的烙印,就在他们眼前,被彻底踩碎、碾烂,只剩下几片可怜的、沾满污秽的残骸。
“滚!”最后一声混合着唾沫的怒吼,伴随着那扇油腻的玻璃门在我们面前被狠狠甩上,发出“砰”一声巨响,震得门框嗡嗡作响。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们,隔绝了门内那两张扭曲而得意洋洋的脸。
门外,世界寂静了一瞬。
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肋骨的声音,还有祝一凡粗重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喘息。他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脸上所有的愤怒、震惊、被侮辱的羞耻,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最终凝结成一片死寂的空白。那是一种比暴怒更可怕的空洞,深不见底,冰冷刺骨。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地面那几片被踩烂的彩票残骸上,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他没有弯腰去捡。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短短的几秒,也或许是一个世纪。
祝一凡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扇门。他迈开脚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警车,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每一步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都发出沉重而空洞的回响。
关青禾没有问,也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寒冷,比冬夜更深重。她默默地跟着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门关上的瞬间,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冰冷的皮革座椅寒气刺骨。
关青禾发动车子。引擎低吼着,车灯划破暗淡的晨雾,汇入早高峰的车流。速度慢得如同龟爬,与来时判若两人。她紧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被晾衣架刮出的那道红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她望着前方拥堵的车流,眼神却穿透了挡风玻璃,焦距落在某个遥远的、不可知的虚空里。那是一种彻底的、令人心悸的寒意,从她身上无声无息地散发出来,冻结了车厢里每一寸空气。
警车最终停在分局停车场一个偏僻的角落。
引擎熄火,一切声响陡然消失,那种死寂瞬间淹没了他们。
祝一凡没有立刻下车。他沉默地坐着,侧脸在窗外灰白的天光里绷紧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过了很久,久到关青禾几乎以为他不会再有任何动作时,他才极其缓慢地、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凝重,从内袋深处掏出了他的备用手机。
没有解锁,没有滑动。他只是用拇指长久地、反复地摩挲着冰冷的屏幕边缘,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然后,他打开了通讯录。指尖向下滑动,动作异常沉稳,不带一丝颤抖。无数个名字在屏幕上掠过,最终,停在了一个极其普通的备注上:于洋。没有抬头衔,没有单位。只有这两个字。
他点开了那个名字。屏幕上跳出拨号界面,绿色的通话图标闪烁着微弱的光。他盯着那个图标看了足足五秒钟,才用一种完全听不出情绪、低沉平稳得可怕的语调,对着话筒说了四个字:“于洋,干活。”说完,他立刻掐断了电话,动作干脆利落,没有给对方任何回应的机会。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被他随手丢在操控台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推开车门,凛冽的空气瞬间灌入。他没有看关青禾一眼,径直下车,走向交警大楼沉重的玻璃门,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仿佛刚才那通简短到诡异的电话从未发生。
4、
关青禾一反常态地没有下车,警车残留的暖意正被寒气迅速吞噬。看着祝一凡消失在玻璃门后,她推开车门,冰冷的空气针一样扎在脸上。停车场空旷而寂静。关青禾从小包里掏出平板,屏幕的冷光映着毫无表情的脸。指尖在冰冷的玻璃屏上滑动,精准地点开加密通讯录里那个代号:“幽灵部落”。
一个简单的数字地址跳了出来。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她打开匿名邮箱,将那个地址,连同唯一一句指令:“查‘好运来’彩票店,关联湖跺鬼市,有一查一,不放过任何一丁点的问题。” 她的手指轻按,邮件发送成功的轻微震动从掌心传来,像一个微弱的确认信号。随即,警车那扇沉重的车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停车场里浑浊的冷空气。
交警大队内部的喧嚣如同实质的浪潮,裹挟着汗味、消毒水味、焦躁的交谈和电话铃声,瞬间将关青禾淹没。这阵子,因为疫情的缘故,增设了临时的防护衣收集站,整个大队笼罩在一股怪味之中,疲惫感像沉重的铅衣,再次砸回肩头。
祝一凡已经不见踪影,大概直接扎进了他那堆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卷宗里。整个白天,关青禾像一枚被无形丝线操控的陀螺,在接警台、笔录室、物证科之间高速旋转。吵架的事故双方、对划分事故不满的老太太、路边被划伤的汽车,被贴了一个月的小广告…无数琐碎又真实的麻烦填充着每一秒,挤压着愤怒和那个被碾碎的“金色元宝”。只有当偶尔的空隙,指尖无意识触碰到制服内袋空空荡荡的那个位置时,关青禾的心口才会猛地一抽,像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那张油腻的脸,那种轻蔑的、看蝼蚁般的眼神,以及那句带着嚣张挑衅的有本事去告啊,就会在眼前清晰地闪现一次,带来短暂的窒息。
傍晚时分,食堂油腻饭菜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关青禾端着餐盘刚坐下,祝一凡无声地坐到了对面。
他没动筷子,只是把手机屏幕朝下,轻轻推到我面前。屏幕是暗的,像一块沉默的黑曜石。
关青禾一脸诧异,拿起手机,解锁。屏幕上只有一个简洁到极点的后台程序运行界面,没有任何图形标识,只有一行行快速滚动、不断刷新的绿色代码瀑布。代码流的核心区域,清晰地标注着收款账户信息:一大串复杂的数字和字母组合,后面跟着令人炫目的金额数字,以及转账状态:离岸清算中…批次001/008…完成。
屏幕冰冷的光映着关青禾的眼睛。没有想象中的狂喜,没有失而复得的激动,胸腔里只有一片沉寂的、压实的冰原。那串数字巨大得失去了真实感,像天幕上遥远的星辰,冰冷,虚幻。它唯一的意义,是证明了某个油腻的谎言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证明那个被踩碎的元宝,其价值的一部分,正以一种冰冷的方式,流回它原本应该在的地方。一种冰冷的、带着铁腥味的平静感缓慢流淌过四肢百骸。
祝一凡果然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关青禾笑笑,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手机推回给他。
祝一凡昂头拿起勺子,舀起一勺已经冰凉的土豆泥,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他的视线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沉静如水,不起波澜。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三天后,一个普通的交接班下午。
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尖锐地响起,打破了办公室的沉闷,关青禾拿起话筒。
“青禾?立刻到办案中心的一号审讯室外面!” 那头是刑侦大队副队长严格的声音,背景音嘈杂,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
“一号审讯室?”关青禾下意识地重复,心脏莫名漏跳了一拍。
“对!赶紧过来!‘好运来’彩票店那两口子,还有他们那个一脸横肉的儿子,全铐在里面了!”严格的声音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亢奋和难以置信,“刚被经侦那边和湖跺区分局联合行动组押回来的!大案!湖跺鬼市那条线上扯下来的!证据链…妈的,太全了,简直铁证如山!这洗钱数额惊人!你猜怎么着?匿名举报材料直接把他们的地下账本服务器地址都精确标注出来了,简直是送到嘴边的肥肉!”
电话挂断的忙音在耳边嘟嘟作响。关青禾放下话筒,指尖冰凉。
门外走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拖拽的刺耳声响。透过办公室磨砂玻璃门的缝隙,关青禾看到几个熟悉的经侦组面孔,以及湖跺市局的刑警,神情肃穆地押解着三个戴着手铐、垂头丧气的身影。
走在前面的,正是彩票店主那张标志性的浮肿油腻的脸,此刻像被抽掉了骨头,灰败得如同死鱼。他老婆跟在他后面,花睡衣外面套了件不合体的看守所马甲,胖硕的身体微微发抖,脸上横肉垮塌,眼神涣散。跟在最后的是他们的儿子,一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剃着青皮头,脖子上的金链子在走廊惨白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此刻却绷紧了脸,额角青筋暴起,正竭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那双眼睛里喷出来的,是毫不掩饰的、淬了毒般的怨毒。
没看错的话,这正是那个蒙面领钱的家伙,这一家三口,还真是奇葩!
他们被粗暴地推搡着,走向走廊另一端那扇厚重的、标着“一号审讯室”的深色铁门。铁门打开,又轰然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走廊里残留着他们身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汗味和廉价香水的气息,很快又被消毒水味覆盖。
铁门紧闭,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声音。但关青禾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冰冷的手铐,刺眼的强光灯,印泥,按手印的纸张摩擦声,还有审讯者那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剥皮拆骨般的问话。
那些精心编织的谎言,那些建立在掠夺和欺骗之上的“好运气”,此刻正被一点点碾碎。
关青禾和聂风云曾是情侣,和他的搭档严格自然也是熟悉,此刻她在走廊尽头冰冷的消防柜边靠着。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一号审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两名神情冷峻的警察率先出来,后面跟着被押解的店主夫妇。短短几十分钟,店主那张脸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皮肤松弛地耷拉着,浑浊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恐惧。他老婆几乎是被架着走的,腿软得像面条,嘴唇哆嗦着,发出无声的呜咽。
紧接着,他们的儿子被押了出来。他依旧梗着脖子,脚步踉跄,但那股强撑的凶狠劲头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可笑。
当他被押着经过关青禾面前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倏地抬起,精准地捕捉到了靠在墙边的她。
那目光,如同黑暗中淬毒的匕首,带着赤裸裸的憎恨,狠狠地钉在关青禾的脸上。
他猛地挣扎了一下,手腕上的铐子哗啦作响,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低吼:“该死的,是你们在报复!操…”
押解的警察粗暴地将他拽回去,低声呵斥:“老实点!”
他被迫向前走,眼神却死死地、怨毒地粘在关青禾身上,直到被押解着消失在走廊拐角,那两道仿佛能将人灼穿的目光才被墙壁隔绝。
走廊里重新恢复了冰冷的寂静。关青禾慢慢站直身体,后背离开冰冷的消防柜钢板。审讯室上方那盏红灯依然亮着,像一个沉默的**。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加密信息提示,来自那个代号“幽灵库”。内容极其简洁:湖跺鬼市的地下彩票市场已摧毁;关联账户:已冻结;匿名链:已切断。归档完成。
冰冷的屏幕光映在关青禾的眼底。她抬起头,看向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隔绝了所有喧嚣的窗户。窗外,城市安宁,灯火次第点亮,如同无数双温和的眼睛。
一场短暂的雪正在落下,细碎的雪花在昏黄的路灯照耀下旋转、坠落,无声地覆盖着白日喧嚣过后残留的污秽。
5、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祝一凡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停下,同样望着窗外那片旋转的雪夜。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极致的疲惫和尘埃落定后的虚无。嘴角却极其缓慢地、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
“这才刚刚开始。”他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声音低沉得像雪落尘埃,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重量。
雪越下越大,细密的雪片在路灯的光锥里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窗玻璃反射着他们并肩而立的影子,像两个沉默的剪影,嵌在这栋水泥堡垒冰冷的背景里。
祝一凡那句话的尾音,如同呵出的白气,刚一出口就被窗外的寒冷吞噬殆尽。但那重量,却沉甸甸地坠在心口。
开始?什么开始?是那笔烫手山芋般的巨额财富带来的无尽麻烦?还是彩票店主一家入狱后必然牵扯出的、水面之下的漩涡暗流?抑或是…我们自身踏入的这片灰色地带,终将带来的反噬?冰冷的玻璃触感透过制服衣袖传来。关青禾收回投向雪夜的视线,看向身旁的祝一凡。
他脸上的那点虚无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他伸进裤袋,似乎在摸索什么,片刻后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和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不是他平时偶尔会抽的那种牌子。
“咔嗒…”打火机蹿起一簇小小的、跳跃的橘黄色火焰。他低头凑近,深吸一口,微弱的火光将他下颌紧绷的线条勾勒得异常锋利。
烟雾缭绕升起,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睛。
“钱,”他吐出一口烟,声音被烟雾裹挟着,有些飘忽,“分批洗进来,用的是游侠联盟最擅长的方式,从太平洋上几个小岛转了几圈…理论上,很难追到源头。”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但数额太大。银行风控系统不是瞎子,小额频繁转入转出,再分散到几百个空壳账户…总会留下点痕迹,只是时间问题。”
他转过头,镜片后的目光透过烟雾看向关青禾,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青禾,这可不是不义之财,是集我们运气之大成的杰作,我们一人一半,我转到你用你外婆名字开的那张卡上了,卡在老地方。密码是你警号和身份证后四位的组合。”
我去,关青禾心口猛地一缩。外婆那张早已闲置多年的社保卡,成了这笔从天而降、又带着原罪的财富的藏匿点。荒谬感夹杂着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爬升。
“彩票店那家人,”祝一凡的视线重新投向窗外大雪,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他们只是鬼市外围跑腿的小虾米,但账本上经手的流水足够让他们在里面蹲到头发白了。大市局刑侦和经侦局联合督办,证据链条…非常完整。”
他弹了弹烟灰,一点火星无声坠落,“匿名举报,服务器地址,地下钱庄的流水…干净利落,没留下任何指向我们的线头。”他侧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无需言说的了然:“怎么有点像是一个老熟人的手笔?”
“什么老熟人?”
关青禾没有回答。空气里只有烟雾无声缭绕和雪花扑簌簌打在窗户上的声音。
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祝一凡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被大雪笼罩的城市丛林。
远处霓虹闪烁,勾勒出高楼冰冷的天际线。
“那小子,”祝一凡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店主那个脖子上拴着狗链的儿子…刚才看你的眼神,像要吃人。”
“我知道,我可不怕他。”关青禾低声应道。那淬毒的目光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不会善罢甘休的。”祝一凡的语气陈述着一个冰冷的事实,“他爹妈折了,湖跺鬼市那条赚钱的线也断了…他恨我们入骨。这种从小在腌臜堆里泡大的烂仔,什么都干得出来。”他掐灭了还剩大半截的烟,烟头在窗台的积雪上按熄,发出轻微的“嗤”声,留下一小片焦黑的痕迹。
“所以,”他转过头,视线穿透冰冷的空气,牢牢锁定我,“这才刚刚开始。”
窗外的雪似乎更大了,漫天漫地,要将一切都掩盖在苍白的寂静之下。但他们都清楚,有些东西,是雪盖不住的。
几天后,交警内部的气氛有点微妙的不同。关于湖跺鬼市的案子,细节虽未公开,但“好运来”彩票店两口子连同他们儿子被一锅端的消息,早已像寒风一样刮遍了每个角落。知道债主是谁的他们,看祝一凡和关青禾的眼神,带着探究,带着不易察觉的敬畏,甚至是一丝隐秘的…疏离。
傍晚,食堂人声鼎沸。
关青禾端着餐盘,习惯性地走向角落那张桌子。祝一凡已经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杯水。她刚坐下,一个档案牛皮纸袋就被他无声地推到我面前。
“于洋给的。”他言简意赅,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关青禾疑惑地打开纸袋。里面只有一张崭新的、还带着油墨味的刮刮乐彩票。没有刮开涂层。票面上印着极其醒目的广告语:幸运加倍!财富翻番!
关青禾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尖冰凉。它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重。上一次捏着类似的东西时,满心是疲惫生活里撞见奇迹的虚幻狂喜。此刻,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讽刺的沉重。
祝一凡看着我,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于洋说,算是…留个纪念,这些搞技术的家伙们的黑幽默。”
几乎是同时,一阵巨大的喧嚣从门口发出来,夹杂着惊呼和粗暴的呵斥。“放开我!操!滚开!老子要找姓关的!姓祝的!狗男女!你们不得好死!”
是那个声音!
关青禾和祝一凡同时转头。只见食堂门口,那个店主儿子,脖子上依旧挂着那条刺眼的金链子。像一头彻底失控的疯牛,被两名高大的值勤警员死死扭住双臂。
他双眼赤红,额头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起,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咆哮,唾沫星子乱飞。尽管被死死按住,他那双燃烧着怨毒火焰的眼睛,依旧死死地钉在她和祝一凡身上,如同淬了剧毒的标枪,恨不得将二人给刺穿。
“阴我全家!你们有种站出来!姓祝的!你他妈有种出来!”他嘶吼着,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劈叉变形,“老子记住你们了!别他妈以为这事就完了!没完!”
两名警员用了更大的力气才将他勉强制服拖走。喧嚣远去,死寂回归。食堂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餐具碰撞的零星声响,以及无数道或明或暗,含义复杂的目光。
祝一凡放下水杯,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他伸出手,指尖触碰了一下桌上那张崭新的刮刮乐彩票,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怪诞的仪式感。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青禾,你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这片虚假的宁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令人心悸的坦然,“这才是真正的兑奖。”
关青禾淡然一笑,祝一凡在为自己担心,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份关心出自由衷,才让人感喟。
就在二人四目星视,即将冒出火花之际,廖得水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了,冷哼一句:“你们两个跟我过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