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得水乘坐的公务车如同一堆被孩童暴力拆解的积木,零件散落一地,这宣告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市局事故大队已在拍照勘查。令人惊奇的是,长毛怪廖得水除了头顶被削掉一块头发,露出锃亮的“地中海”之外,竟奇迹般的安然无恙。
真正伤重的是牟大海,已被紧急送医。
廖得水吐了一口安全气囊的泡沫,咬咬牙站起身,甚至还用力地拍了拍身上的灰,看了眼腕表:“快!送我去市局!会议还能赶上!”临上车前,他回头深深看了祝一凡一眼,目光复杂难辨:“今天这事…我记下了。”
这是对老子有点改观了么?祝一凡一愣:“您…不需要配合做笔录?”
廖得水瞥了他一眼,那眼神竟罕见地柔和了一丝丝:“祝…一凡,你今天…算是立了一功。但这消息,”他顿了顿,似乎斟酌着用词,“时效性…有待提高!大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行了,别杵着了,你和关青禾自己打车回。严队,辛苦你送我。我有重要情况跟你沟通!”
这廖得水虽然如祝一凡所说人品有缺,但毕竟是个党委,他有召,严格连忙应承下来。
关青禾给市局事故大队的出警人员留下联系方式,看着那堆残骸被拖走。她转向祝一凡,语气带着一丝恳求:“老祝,后续市局刑侦会接手。现在…能陪我顺路去个地方吗?”
祝一凡点头答应,心中却掠过一丝疑惑,最近的青禾对自己,似乎有点若即若离,这一次,算是示好?
两人打车来到城郊一处农家小院。
一位体态丰腴的妇人正在院中压水洗脸。
关青禾亲热地迎上去,与妇人寒暄。然而,当那妇人眼角余光扫到祝一凡时,脸色瞬间晴转雷暴,如同川剧变脸,二话不说,直接把关青禾往外轰。
回程路上,关青禾却像卸下了千斤重担,神色轻松了不少。
祝一凡踢着路边小石子,故作随意地问:“那位…胖阿姨是谁啊?看我的眼神,比看鬼市的小刀手还嫌弃。”
“她是…聂哥的母亲。”关青禾迟疑了一下,轻声回答。
“哦?”祝一凡挑眉,“那为何看我的时候,像是有什么血海深仇似的?”
“因为,”关青禾转头看他,眼里带着点狡黠和坦诚,“我告诉她,你是我现任老公。”
祝一凡脸一黑,夸张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我说呢!原来是临时抓壮丁来背情感黑锅的!你可欠我一个红本本哈,我记下了!”
关青禾噗嗤一笑:“也算顺路嘛!多谢你替我扛了这波准前婆婆的怒火。她不会再纠缠于我,现在神清气爽,带你去个神秘部落犒劳一下?”
“打住!什么部落不部落的,”祝一凡摆手,“不会是民政局吧,我还没有准备好!”
关青禾白了他一眼:“想得美!”
出租车在一片老城区的边缘停下。眼前是一栋不起眼的灰扑扑两层小楼,墙皮剥落得如同患了严重的皮肤病,唯一显眼的是二楼悬挂着一个吱呀作响的锈迹铁皮招牌,上面用歪歪扭扭、仿佛醉汉涂鸦的字体写着:部落二字。
“就这?”祝一凡挑眉,看着这与其说是酒吧、不如说更像违章建筑的店面,“你确定这神秘的部落不是城乡结合部违章搭建的危房拆迁指挥部?”
关青禾神秘一笑,推开发出沉重**的旧木门:“不懂了吧!门脸越破,里头越有乾坤。跟着我走,带你见见世面。”
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陈年酒精和隐约霉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光线昏暗,只有吧台几盏老式马灯摇曳着昏黄的光。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厚重得让人呼吸不畅。大厅尽头有个小小的表演区域,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沉默矗立,琴盖上积着厚厚的灰。
寥寥数人。
角落里两个老头对着一盘花生米下象棋,吧台边一个穿着油腻工装、眼神发直的男人独自灌着闷酒。酒保也是个干瘦的老头,眼皮耷拉着,仿佛随时会睡着,唯有擦拭酒杯的手指异常稳定。
“两杯忘忧水,谢谢。”关青禾熟稔地敲了敲吧台。
酒保撩了下眼皮,浑浊的目光扫过祝一凡,没说话,慢腾腾地开始调酒,动作僵硬得像个关节生锈的木偶。
祝一凡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调侃:“青禾,你这神秘部落的含金量不高啊…是体现在选址的隐秘性,还是…装修的后现代废墟风?”他刻意加重了“含金量”,回应她之前关于“四朵金花”的评价。
关青禾白了他一眼,接过酒保推过来的两杯浑浊的、散发着怪异甜腻气味的液体:“闭嘴,喝你的!这里…需要用心感受。”
她把其中一杯推到祝一凡面前。
祝一凡皱着鼻子闻了闻,那味道让他想起小时候乡下发酵失败的米酒混合了止咳糖浆。“用心感受…肠胃炎的预警信号吗?”他小声嘀咕,忍着不适抿了一小口。一股难以言喻的甜腻辛辣直冲喉咙,呛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咳咳…这忘忧水…确定不是孟婆汤?”就在他五官扭曲地抵御这“生化武器”时,那架沉寂的钢琴突然发出一声尖锐、走调的高音,像是有人用指甲狠狠划过琴键。紧接着,一个极其沙哑、仿佛砂纸摩擦喉咙的女声哼唱起来:“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春夏开在枝头上,玫瑰玫瑰我爱你…”
这旋律本是旧上海十里洋场的靡靡之音,此刻在这昏暗污浊的空间里响起,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森鬼气。
哼唱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如同幽灵的低泣,每一个音符都像冰冷的针,扎进人的耳膜,爬进骨头缝里。
祝一凡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钢琴后面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人!但那诡异的哼唱声却清晰地在大厅里弥漫着,带着腐朽的气息,缠绕着每一个人。
他后背的汗毛瞬间炸起,“谁在唱?!”他低声问关青禾,声音都有些发紧。
关青禾的脸色也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她紧紧握着酒杯,指节捏得发白:“别…别管…这酒吧…有时候…就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两个下棋的老头仿佛聋了一般,依旧专注地盯着棋盘。吧台边的工人醉眼惺忪地嘟囔了一句:“云姐…又开始了…” 然后一头栽倒在油腻的吧台上,鼾声如雷。酒保擦拭酒杯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这诡异哼唱是酒吧背景音乐的一部分。
“云姐?”祝一凡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联想到监控画面里那个穿着红衣破坏刹车的牛云云,心头疑窦丛生。“这云姐…什么来路?”他追问那个醉倒的工人,但对方只回应了更响的鼾声。
他转向酒保:“老板,刚唱歌的是?”
酒保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珠毫无生气地看向祝一凡,干瘪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云姐…想唱就唱…拦不住…”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祝一凡的胸口,又缓缓垂下,继续擦拭他那好像永远擦不干净的杯子。
祝一凡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胸口口袋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张折成小方块的纸条。
他心脏猛地一跳,刚才进来时绝对没有。
他迅速拿起纸条展开。上面是用娟秀但略显急促的笔迹写着:老祝,聂哥的死,不是意外。小心他们。酒吧后巷,第三个垃圾桶,有我留下的东西。看完即毁。青禾!
青禾?什么鬼?祝一凡瞳孔骤缩,他猛地抬头看向身边的关青禾!
关青禾正端着那杯诡异的忘忧水,小口啜饮着,眼神飘忽地望着空无一人的钢琴方向,秀眉微蹙,似乎正被那幽灵般的歌声困扰着,她脸上的苍白和刚才的紧张不似作伪。
这纸条…不是她写的。至少,不是眼前这个关青禾写的。
一瞬间,监控视频里红衣的牛云云、昨晚网络大战的硝烟、郑铮意味深长的警示、廖得水临行前那句“消息滞后”、聂哥的母亲那憎恶的眼神、还有此刻这空灵鬼魅的歌声和手中这张来历诡异的纸条…无数破碎的线索如同冰冷的碎片,在他脑海中呼啸盘旋,试图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轮廓。
她说刑警队长聂风云的死…不是意外!这张纸条,是谁在警告,还是在设局?
“青禾”的署名,是陷阱的诱饵,还是…另一个“青禾”在求救?祝一凡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刚才喝那口忘忧水还要冰冷刺骨。
他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指尖冰凉。“青禾,”祝一凡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打断了她对“鬼声”的凝望,“这地方…空气太差了,熏得我头疼。我们走吧?”
“走吧走吧!”关青禾似乎松了口气,忙不迭点头:“好!我也觉得…有点不舒服。”
两人起身离开。经过吧台时,那个昏昏欲睡的酒保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祝一凡攥紧的拳头,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无声的、令人心悸的微笑。
祝一凡心头一凛,拉着关青禾快步走出了这间弥漫着歌声与谜团的部落,门外的冷风吹在他脸上,却驱不散心头的阴霾。
2、
出租车汇入城市的车流,霓虹初上,光影在车窗上流淌变幻,如同另一个虚幻的世界。祝一凡沉默着,那张纸条在他口袋深处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
关青禾靠在椅背上,似乎也因酒吧的经历而心有余悸,闭目养神。
“师傅,麻烦前面靠边停。”祝一凡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我钱包好像掉在刚才那酒吧附近了。”
关青禾睁开眼,有些讶异:“掉钱包了?我陪你回去找?”
“不用,”祝一凡推开车门,动作干脆利落,“就几张卡和一点零钱,应该就在门口那片。你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他不待关青禾回应,已迅速下车,身影融入人行道上稀疏的人流中。
他并未走向部落的正门,而是在街角拐了个弯,绕到了酒吧的后巷。
这条巷子更显破败,堆放着杂物,散发着潮湿垃圾的酸腐气。第三个绿色的垃圾桶在昏暗的路灯下像个沉默的怪物。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异味,掀开了沉重的桶盖。
里面是些残羹剩饭和废弃包装。
他屏住呼吸,戴上随身携带的一次性手套,在污秽中摸索。指尖很快触碰到一个裹在塑料袋里的硬物。他的心猛地一跳,迅速将其抽出:是一个小小的、廉价的防水密封盒。
他闪身到巷子更深处的阴影里,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U盘。
“聂哥的死,不是意外。”那纸条上的字迹再次灼烧他的视网膜。留下这东西的人到底是谁?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U盘紧紧攥在手心,转身离开后巷。但他没有立刻走向等待的出租车,而是再次绕到了部落酒吧的正门。
此刻,他没有进去,而是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酒吧外墙。很快,他发现了目标:一个隐蔽在招牌下方的、布满蛛网的监控探头,镜头正对着酒吧入口和门前的一片区域。
祝一凡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喂,老金,我,一凡!技侦那边还有人能说上话吧?帮我个小忙,查个监控,对,越快越好。地点是部落酒吧,老城区边缘那个破落户…时间段?就从我和关青禾进门前的半小时开始…对,重点看门口…还有个关键人物…”
交代完他挂断电话,靠在冰凉肮脏的墙壁上,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盯着那扇沉重破旧的木门,眼神幽深。酒保那个无声的诡笑,还有那凭空出现的纸条,像两根冰冷的刺扎在他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震动。是金平发来的链接和一个临时账号密码。
祝一凡掏出手机,利用转接口连上T口,点开链接,登录。屏幕亮起微光,映着他紧绷的脸。画面是熟悉的“部落”酒吧门口,黑白影像带着监控特有的噪点。时间轴快速向前回溯…
终于,定格在他们到达前大约十五分钟。一辆普通的出租车停在路边。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米白色风衣、戴着宽檐帽的身影走了下来。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但那身形,那走路的姿态…祝一凡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人刻意避开了正对摄像头的角度,快步走到酒吧门口,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迅速将一张折好的纸条…塞进了门框上方一道不起眼的缝隙里。做完这一切,她没有立即离开,反而抬起头,仿佛不经意地朝摄像头的方向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
监控画面精准地捕捉到了她抬头的瞬间!帽檐下的阴影被光线微微驱散,露出半张清丽却带着一丝焦虑和决绝的脸庞,这个侧面看过去无疑就是关青禾。
两个青禾?祝一凡的呼吸猛地一窒,浑身血液似乎瞬间冻结!
画面里的关青禾迅速压低了帽檐,转身快步回到了出租车上,车子迅速驶离。
时间继续流淌,然后是他和关青禾并肩出现在镜头里,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纸条,是在他们进门后,酒保借着昏暗混乱和那诡异的歌声掩护,从门框缝隙取下,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他口袋…
祝一凡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张熟悉的脸,指尖冰凉。酒吧里的关青禾迷茫、苍白、紧张;监控里的关青禾却行动果决、目光清醒…
他靠在冰冷的墙上,香烟的灰烬无声掉落。一个荒谬却又令人脊背发凉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入脑海:
这青禾…莫不是…有些人格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