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湖跺交警大队综合中心办公室的窗,正对着大院那株不知活过多少春秋的老梧桐。虬枝盘错,仿佛凝固了过多的岁月尘埃。
暮色如同沉重的铅灰色绒布,沉沉地覆盖下来,模糊了玻璃,也模糊了窗内的人影。窗外,天空凝固着一滩沉滞的、近乎淤血的深紫余烬,将室内簇新的陈设都浸泡在一种莫名的凝重里。关青禾的目光穿透灰紫色的混沌天幕,投向一片更遥远、更不可触及的虚空。
笃、笃、笃。
敲门声短促有力,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恭敬味道。
关青禾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喉咙深处滚出一个含混的“请进”。
门应声而开,庞彪那张堆砌着过分热情的脸探了进来。一身笔挺的深蓝常服,肩章星辰擦得锃亮,那笑容却如同精心揉捏过的面团,饱满得将眼角挤出深深的沟壑。“小关,祝主任不在啊?”他快步趋近,腰杆习惯性地前倾几分,声音热络得几乎能灼人皮肤,“没打扰吧?你们家老爷子还好!”
“原来是庞教导大驾,请坐,祝主任外出宣传了。”关青禾终于将视线从窗外那片沉郁中收回,身体向后,陷进宽大的皮质椅背里,目光平静地落在庞彪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审视。“我只是一个服务领导的办公室人员,何谈打扰?”她语调平缓,像幽深的古潭不起微澜,“您还有事?”
“嗨!小事,芝麻绿豆级别的!”庞彪搓着手,屁股尖儿小心翼翼地挨着椅子边坐下,动作麻利得像个变魔术的,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文件袋,“嗤啦”一声抽出一张单据,轻轻滑向关青禾面前光可鉴人的红木桌面,发出“嚓啦”一声清脆的、挑衅似的响声。
“上半年,大市局那群钦差下来搞专项调研,周科长带队,从东到西,南线到北线,卡口到国道,弟兄们都跟着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子。这不,收官那晚,”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的优越感,“我请示了廖党委,代表咱大队,总不能让人说咱湖跺人不懂礼数吧,就象征性地安排表示了一下,联络联络革命感情嘛。”笑容在他脸上加深,指尖精准地点着单据上一个数字,仿佛那是他的功勋章,“这点茶水点心钱,我先垫上了,你看,若是方便的话,今天直接给我就成?”
空调单调地嗡鸣。这浅黄色单据像一块烫手的烙铁,关青禾的目光在单据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她的视线凝固了,在招待费三个端庄的宋体字下方,蜷缩着两个蝇头小楷:“茅台”。
那两个字,如同两根淬了剧毒的冰针,毫无预兆地扎进她的瞳孔。
庞彪的笑容纹丝未动,诚恳得仿佛单据上印的是白开水或西北风。他当然看见了,关青禾指尖在冰凉桌面下无声蜷缩成拳,指甲刮过桌沿,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嘶啦声。然后,她抬眼,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足以冻伤人的弧度:“庞教导,真不是我不近人情。祝主任三令五申过,招待费这块,必须他亲自过目签字,您知道的,他最近和崔主任不对付,这金口玉牙的,小金库的钥匙被焊死在他笔尖儿上了。没他老人家的墨宝,蚊子腿我也动不了。”她手腕极其灵巧地一旋,将那页印着耻辱二字的单据,如同推开一块霉变的奶酪,精准地、不沾手地滑回庞彪眼皮底下,“您找他,一准儿快!他一个点头或是电话,我立马给您点钞,保证嘎嘎新!”
“祝一凡”三个字像颗无形的石子,精准地砸在庞彪那灿烂笑容的湖面上,荡起一圈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僵硬涟漪,虽然眨眼间又被他那炉火纯青的演技抚平。“哎呦!对对对!瞧我这猪脑子!”他猛地一拍脑门,声音拔高了八度,充满了恍然大悟的懊恼,“廖大天天念叨,咱们交警队,规矩大于天!程序流程一定要完美无瑕!必须找祝主任!好,我这就去寻他!”
他一把抓起那张被嫌弃的单据,塞回文件袋的动作快得带风,起身时还不忘对关青禾微微欠身,笑容重新堆砌得比进来时更饱满,简直要溢出来,“小禾同志,你忙你的!”
话音未落,人已拎着袋子,脚步轻快地旋出门去,“咔哒”一声轻响,仿佛带走了屋里所有虚伪的热气。
门合上的瞬间,办公室的空气骤然稀薄冰冷下来。
关青禾缓缓靠回椅背,目光再度投向窗外。暮色中的老梧桐只剩下一团狰狞的剪影。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敲击了两下:“笃,笃。”声音轻得像心跳漏拍。那张印着“茅台”的单据和庞彪失常的僵硬,像两粒硌在鞋里的石子,但她没有动电话,也没有碰手机,仿佛它们只是窗外飘过的一片带着油污的落叶。
2、
时间在堆积如山的公文卷宗里无声爬行,像办公室窗外日渐凋零的梧桐叶。夏日的躁动已彻底被初冬的寒意摁灭。三个月,尘埃足以覆盖许多东西,却无法抚平某些惊悸的涟漪。
桌上那份《关于筹建机关干部身心休养中心初步构想及预算》的报告草案,封面已磨起了毛边,边角卷曲,像一个疲惫的梦。选址、规划、经费…这些繁琐的砖石,自然都垒在了综合办主任祝一凡那原本就不算宽阔的肩膀上。
这天下午,祝一凡抱着一座摇摇欲坠的“文件山”——都是修改了八百遍的场地评估和预算方案,吭哧吭哧地杵在关青禾桌前,额头汗珠滚落。他抓起一把过期的旧报纸,扇得呼呼作响,纸张哗啦,活像个奋力划船的纤夫。
“哟,老祝,这西北风都刮起来了,您这儿还自造龙卷风呢?”关青禾慢悠悠地翻着新到的《茶道》杂志,铜版纸在她指间沙沙作响,像在嘲笑某人的狼狈。
她抬眼,目光从文件山滑到祝一凡热气腾腾、仿佛刚出锅的包子脸上。
“青禾!”祝一凡喘着粗气,拿报纸指着自己汗津津的脑门,“看见没?看见没?这就是责任人三个字烙下的印。为了这几个报告上的章,我感觉自己像个快烧穿底的水壶了。你闻闻,是不是有焦糊味?”
“让你哥们吴定波或者他那魅惑的女朋友闻去。”这些日子,钱惠子有事没事地在交警队溜达,祝一凡老不在办公室,也有躲她之意,对这一切全本的关青禾自然是有机会就揶揄他。此刻的她放下杂志,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朝对面正对着小镜子补口红的崔媛媛努了努嘴:“老祝,忘了跟你说了,在交警这地,干得越多,不如人家嘴甜一句领导英明。瞧见没?沁人心脾的蜜糖,专治各种工作狂躁。”
祝一凡抹了把汗,一脸生无可恋:“别提了!上月我去街角王瞎子那儿算了一卦,大师掐指一算,说我今年会‘为情所困’!我当时心头那个小鹿乱撞啊,还以为第二春要来了,琢磨着是不是该换瓶发胶,提升一下引流效果!”
关青禾大眼充满好奇,挑了挑眉:“然后呢?王瞎子说你这春在哪发生?”
祝一凡捶胸顿足:“屁的第二春!这‘情’根本特么的不是感情的情,是他么‘疫情’的‘情’!是特么的‘情况复杂’的‘情’!忙得我快原地‘情’灭了!这叫我情何以堪啊!”他表情夸张,自带悲情BGM。
关青禾被他逗得噗嗤笑出声,差点打翻手边的茶杯。
祝一凡看着她终于笑了,自己也咧了嘴,露出一丝惨兮兮的得意:“得了,您老人家继续貌美如花,指点江山。搬砖这种粗活,还得咱这劳碌命来!”
他作势要去搬那堆文件。
关青禾立刻柳眉倒竖,作势欲踢:“滚!谁跟你‘咱俩’?说得跟办公室地下情似的,小心局纪检请你喝茶!”
“我去!小禾同志,你这阅读理解能力,不去情报科屈才了!”祝一凡夸张地抱紧文件,缩了缩脖子,一脸我懂我懂的正经,“服了!真服了!小的这就滚去搬砖!”说罢,他抱着那堆摇摇欲坠的文件,螃蟹似地横着挪向门口。
就在祝一凡的手刚摸到冰冷的门把手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像着了火一样疯狂震动起来,铃声是刺耳的《男儿当自强》,在安静的办公室格外突兀。“啧,催命呢?”祝一凡嘟囔着,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吴定波”三个字。他皱着眉接通,没好气地:“喂?老吴?啥事儿火烧眉毛了?我这儿正…”
他话没说完,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冻结,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
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也跟着凝滞了。关青禾和刚回办公室的崔媛媛都停下了动作,看向他。
“你说什么?!捉奸?”祝一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下意识地朝紧闭的窗户看了一眼,窗外梧桐虬枝在暮色中如同鬼爪,“在哪?汽贸城东门?现在?!候着,我就来!”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吴定波急促而清晰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隐约可闻:“对!一凡!我车抛锚了!就在汽贸城东门这,打着双闪!手机也快没电了!你赶紧的…”
祝一凡的脸色在短短几秒内变得惨白如纸,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猛地捂住话筒,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冰冷穿透力,一字一句地对着电话那头说:“老吴…你他妈在跟我开什么国际玩笑?!”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关青禾和崔媛媛困惑的脸,最终落在窗外那片深紫的、仿佛凝固的暮色上,声音如同结了冰:“大队门口的路面监控,清清楚楚显示没人,鬼影都没有一个。你这会儿,应该正坐在你律所的老板椅上,端着咖啡憋笑呢吧!”
吴定波极为愤怒地骂道:“去你的老祝,想什么呢,我有必要玩你么?我闲得!”
话音刚落,“滋啦”一声尖锐的电流爆响,办公室顶棚的日光灯管猛地剧烈闪烁了几下,发出濒死般的嗡鸣,随即,“啪!”彻底熄灭!整个办公室瞬间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吞噬!只有空调的出风口,发出单调而诡异的、仿佛金属摩擦的“嗡嗡”声。
崔媛媛短促的惊呼被掐断在喉咙里。黑暗中,关青禾能清晰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
死寂。
只剩下那空调的嗡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无限放大。
3、
三个月前那个诡异的电话和断电事件,成了祝一凡心头一根拔不出来的刺。吴定波坚称那天自己确实在汽贸城东门抛锚,手机电池耗尽前最后一刻打给了他,而祝一凡看到的监控画面却空空如也。
祝一凡没有找到吴定波,他精心设计的捉奸也泡汤了,两人为此争执不下,关系也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钱惠子在那之后,总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令人不安的笑意打量着祝一凡。
这一日,又接到吴定波电话的祝一凡早早站在海聚汽贸城东门外。这里靠近传闻中夜色下才会出现的鬼市,在白日里,也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冷清。
巨大的钢铁展厅在初冬灰白的天空下闪着钝光。他几乎要把这片区域翻了个底朝天。
吴定波依旧跟个鬼一般,看不到魂魄!
“老吴!吴定波!”他的喊声在空旷的展厅间回荡,被冰冷的钢铁和水泥无情地吸收、碾碎。没有回应。只有远处维修车间传来的零星金属敲击声,像敲打在空荡的心里。他查看了吴定波电话里描述的停车点,地面干净得连一滴油渍都没有。
询问对面车管所的保安,得到的只是茫然的摇头。
“祝主任,这汽贸城太诡异了,那边的事情我们一般很少过问,前辈们都说了,视若无睹,会活得长一点。”
祝一凡无奈地摇摇头,这鲁策带出来的兵,真就他么的不一样。
高科技的GPRS让吴定波疯狂,三个月前的渣滓,加上这次毫无结果的疯狂寻找,像沉重的铅块坠在胃里。一无所获。巨大的失落感和那夜电话的诡异阴影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疲惫和烦躁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他决定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就在他走向自己停在远处的车子时,眼角余光瞥见一辆熟悉的车:徐萍那辆红色的CC。它孤零零地停在一个偏僻的角落。走近一看,祝一凡心里咯噔一下:两个后轮都瘪了下去,车身微微倾斜。车窗紧闭,里面似乎没人。
“徐萍?嫂子?”他试着喊了一声,绕着车走了一圈。透过沾着灰尘的车窗,隐约看到驾驶座上蜷着一个身影。他用力敲了敲窗户。
里面的人似乎被惊醒,茫然地抬起头:正是徐萍。她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看到车窗外是祝一凡,她仿佛溺水者抓到浮木,猛地按下车窗按钮。
“老祝,老祝!”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沙哑,“我的车…不知道怎么回事,开到这儿突然就没气了,两个轮子都瘪了!我叫了救援,电话一直打不通…这里好偏僻,我一下子睡过去了…真特么的诡异。”她声音哽咽,身体微微发抖。
“稍安勿躁,有我在。”祝一凡心头一紧,迅速冷静下来。他先确认了徐萍身体无碍,然后立刻动手更换备胎(只有一个),并从自己车里拿出便携充气泵处理另一个轮胎。
初冬的寒意渗入骨髓,昏暗的天色下,祝一凡蹲在地上忙碌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徐萍裹紧大衣站在一旁,看着他沉稳的动作,慌乱的心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感激和暖意。
她心中想的是:“这小师弟不错,给人一种踏实安全的感觉。”
当最后一个轮胎充好气,祝一凡站起身,抹了把额头。徐萍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扑上前,用力抱住了他:“老祝,谢谢你!刚才…刚才姐真的吓死了!这鬼市真是名不虚传,靠近一点都浑身不自在。”
祝一凡猝不及防,身体僵了一下。他能感觉到徐萍身体的颤抖和传递过来的强烈情绪,是纯粹的恐惧后的释放和感激。他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伸出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就在这一刻,在远处一辆刚驶入汽贸城、准备停车的黑色轿车里,一双眼睛正透过车窗难以置信地注视着他们。驾驶座上的人,赫然是吴定波!他紧盯着那相拥的两人,尤其是祝一凡轻拍徐萍后背的手,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充满了被背叛的怒火和惊愕。他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停住。
而在汽贸城入口保安亭昏暗的玻璃窗后,钱惠子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她看着远处相拥的两人,又瞥了一眼刚刚停下的吴定波的车,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在阴影里显得格外诡谲、冰冷,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