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大官人从李师师那香暖腻滑的闺阁里踱将出来,身上还带着几分被窝里的热乎气儿和脂粉香。
一脚踏进后花园,但见月色朦胧,树影婆娑,一阵子冷飕飕的穿堂风,没头没脑地卷将过来,直钻脖颈。
大官人激灵灵打了个寒噤,这才发觉身上轻省了许多——原来那件簇新的外袄子,竟忘在李师师房里了!
大官人心里暗忖,转身便欲回去取。几步路折回那暖阁门前,却见李师师贴身使唤的小丫鬟小桃和锦瑟,正倚着门框,掐着腰儿,恰似门神般挡在那里。
那小桃见大官人去而复返,忙不迭福了一福,脸上堆着笑,声音却压得低低的:“大官人万福!小姐此刻……此刻正在里头沐浴更衣呢,水声哗啦响着,吩咐了任谁也不许搅扰。”
大官人侧耳一听,果听得暖阁深处屏风后头,隐隐传来撩水的声息,间或夹杂着师师那娇慵无力的清唱调儿,这声儿不似曲调,倒恍如低低喘息,又似娇莺啭啼,勾魂摄魄。
果真不愧是第一声优,西门大官人听得心头一热,继而又是一阵无奈,那袄子此刻怕正搭在熏笼上烘着暖香呢。
只得对两位丫鬟摆摆手:“罢了罢了,待你家小姐收拾停当,烦你明日把那袄子送到我房里便是。”小桃抿嘴一笑,脆生生应了。
却说西门大官人前脚刚走,那挡门的丫鬟小桃便掀了帘子,悄没声地闪进暖阁里。
但见屋内水汽氤氲,甜暖的香气混杂着澡豆的芬芳,熏得人骨头发酥。一架描金彩凤的屏风后头,隐约传来撩水的哗啦声。
小桃蹑足绕过屏风,眼前景象便是一亮。只见一只硕大的朱漆浴桶里,李师师正慵懒地斜倚着桶沿。热水漫溢,蒸腾的白雾如轻纱般缠绕着她那白滑的身子。桶水清澈,映着跳动的烛火,将那水下的风光也晃出几分迷离来。
肩如削成,却是温香软玉堆就,水珠子顺着那滑腻的曲线滚落。随着她抬手撩水的动作荡开圈圈涟漪。那肌肤在波光水影里,只透出腻滑无比的肉光,引人遐思。
她一头乌油油的青丝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脊背上,几缕发丝黏在汗津津的腮边颈侧,更添几分撩人的慵懒。
烛光水色交映,将她一身皮肉照得如同上好的细白瓷,又透着活色生香的粉嫩,当真是一团温香软玉,满室活色生香。
小桃看得啧啧叹道:“哎哟我的小姐!每每看见小姐沐浴,真真是观音菩萨座下的玉女下了凡尘也没你这般标致!瞧瞧这身段儿,这皮肉儿……怨不得满东京的王孙公子、达官显贵,一个个眼珠子都恨不能钉在小姐身上,只想把您当个金丝雀儿,锁进他那富贵笼子里!”。”
李师师眼皮儿也懒得抬,只从鼻子里慵懒地哼出一丝儿气,任由那温吞吞的水流裹着周身。纤纤十指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水面漂浮的花瓣,那花瓣儿腻在她指尖,又滑溜溜地溜走。
“哼,那些王孙公子、达官贵人,嘴里抹了蜜似的,哪句是真心实意?”她声音懒洋洋的,带着水汽的黏腻:“多少姐姐妹妹被他们抬举了去,落得个什么下场?”
“白眉赤眼地死在深宅大院里头的还少么?他们的花花肠子,我早看得比那琉璃灯还透亮!”她顿了顿,水下的身子微微坐直了些,烛光映着她半边雪白湿漉漉的肩颈。
“你难道没听过那话?”李师师斜睨了小桃一眼,红唇轻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她将手中那瓣残花轻轻一弹,任它飘零在水面,语气越发清冷自嘲:“我如今在这笼子外头,仗着这点虚名,仗着他们‘偷不着’的痒处,自然是身价百倍,人人追捧,恨不得把金山银山堆到我眼前。”
她抬起湿淋淋的手臂,水珠沿着藕段似的玉臂滑落,那姿态端的是销魂蚀骨,话语却字字如冰:“可一旦真遂了他们的意,进了他们的金丝笼子,做了那‘偷得着’的玩意儿……哼!”
李师师冷笑一声,那笑声在暖阁的水汽里显得格外刺耳:
“真真就成了他们架子上蒙尘的旧摆设、箱笼底下压得发霉的旧衣裳!新鲜劲儿一过,束之高阁算是祖上积德,随意打骂、转手送人,甚或为了几两银子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去处,也是常有的事!”
她猛地将身子沉入水中,只留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庞浮在水面,眼中却再无半分暖意,幽幽叹道:
“所以啊,傻丫头,与其信他们那些虚情假意、狗屁不通的‘欣赏’,倒不如明明白白地‘卖’在这笼子外头!图个银钱趁手,身子自在,心里头也痛快!”
“小姐说的是!”小桃凑近了些,拿起桶边搭着的细葛布巾子,一边替她轻轻擦拭着光滑的脊背,一边说道:“方才西门大官人去而复返,落了袄子在屋里头。”
李师师听了,望了望那放在床边的袄子,那男人的汗味和浊气似乎还在鼻头打转。
她沉默片刻,浸在热水中的身子微微动了动,带起一阵细碎的水声,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声音带着沐浴后的微哑:
“小桃儿,你说……这世上可有人,不图财帛,不贪皮肉,单只因着彼此那点子兴头、脾性儿、路数对上了眼,互相瞧着顺溜,便……便动了真心,生了那缠缠绵绵的爱意?”
小桃正用力绞着手里的细葛布巾子,闻言一愣,随即“噗嗤”一声,险些笑岔了气,眉眼弯得像月牙儿,露出十二分的促狭:“哎呦喂我的亲小姐!这话问的,怎么没有?多了去了!满大街都是!”
她把手里的布巾往桶沿一搭,掰着手指头,绘声绘色地学起那街坊俚语:
“常言道得好啊——‘王八看绿豆,瘸驴配破磨,那是对上眼儿了!’‘臭棋篓子遇着屎棋大王,也能杀它个三天三夜不知饥渴!’‘爱听曲儿的碰到个会吹箫的,可不就是高山流水觅知音?’”
“还有那‘屠户娘子爱看杀猪,书生小姐喜读酸文,各花入各眼,对上胃口了,心里头揣着各人的痒痒肉儿,挠对了地方,可不就酥了骨头麻了筋,一点火星子就燎原?’小姐您说,是不是这个歪理儿?”
李师师先是被逗得“噗嗤”一笑,水波一阵荡漾,笑骂道:“小蹄子!越发没个规矩了!嘴里嚼的什么?倒像你见过多少王八绿豆、瘸驴破磨似的!仔细我撕了你这贫嘴!”
小桃嘻嘻哈哈地躲开,嘴里告饶:“奴婢这不是顺着您的话头,打个粗浅的比方嘛!话糙理不糙,道理总是那个道理不是?”
她偷眼觑着李师师,见她虽笑骂着,眼底却蒙着一层水蒙蒙的雾气,倒不像真恼,反透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像那烛泪堆红,热过又冷。
小桃心里嘀咕,也不敢再贫,只低头专心伺候着这位心思难测的花魁娘子沐浴。
暖阁里又只剩下撩水声和蒸腾的热气,似乎也驱不散李师师心头那点方才热过又冷的莫名微凉。她望着晃动的烛影,轻轻叹了口气,将身子更深地沉入水中。
大官人回到自己房中,兀自觉得身上冷飕飕的。
刚坐下要吃口冷茶定定神,却听得门帘“唰啦”一声轻响,他那心腹小厮玳安,缩着脖子,蹑手蹑脚,做贼也似地溜了进来,脸上还带着几分慌,青白不定,活像白日里撞见了鬼。
西门庆正没好气,一眼瞥见,把手中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小油嘴!死到哪里去钻沙了?叫你守在屋内听使唤,这半天不见影儿!”
那玳安见主人发怒,慌忙扑通跪倒,脸上却挤出三分谄笑来,贼忒忒地回道:
“我的好爹!小的该死!只是……小的见爹进了李姑娘后宅里,小的寻思着,以爹您老人家降服胭脂虎的手段,提枪上马的功夫,没几个时辰功夫,只怕也下不来阵。小的在外头干等着,冷风灌脖子,骨头都僵了,便……便想着左右无事,出去胡乱走动走动,暖暖身子……”
西门庆一听这话里还隐隐透着奉承,笑骂出来:“好个刁钻的奴才!这张嘴倒是越来越乖滑了,跟抹了蜜似的!这等没上没下、没皮没脸的话,是跟哪个混账行子学的?”
玳安见大官人笑了,胆子也壮了,一面爬起来,一面抬手抹了一把额头鬓角。这一抹不打紧,西门庆借着烛光看得分明,玳安那额头上竟沁出密匝匝一层汗珠子,在灯下亮晶晶的,连鬓角都湿透了。
“咦?”西门庆奇道,“这大冷天的,你又出去‘走动’了一圈,怎地倒弄出这一头一脸的汗来?倒像是跑了十里地,偷了人家婆娘似的慌!”
玳安被问住,脸上那谄笑僵了一僵,眼珠儿滴溜溜转了两转,忙又陪笑道:“这个……小的走得急了些出了些汗,嘿嘿,小的说话是跟来保管家学的…”他胡乱搪塞着,那汗珠子却顺着脖子,又滚了几颗下来。
西门庆眯着眼,瞅着玳安那副鬼祟模样,却也想不到干了件大事。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挥挥手:“睡吧,等明日过完开了城门就回去了。”
离了那高门大户的西门宅几日,冷清清的客房里倒勾起几分念想。不知家中的月娘此刻在灯下做甚?那两个惯会撒娇卖痴的小丫鬟金莲儿和香菱,又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嚼舌根。
立冬将近,寒意渐浓。
西门府的后院里,却是热气腾腾,人声喧嚷,比那集市还要热闹几分。
吴月娘端坐在穿堂暖阁的炕上,身披一件家常的银鼠皮袄子,,面前炕桌上摊开一本厚厚的账册,并几页红纸礼单。她面上沉静,扫视着眼前穿梭忙碌的一众丫鬟仆妇。
只见月娘略抬了抬下巴,透着大娘的威仪:“小玉,库房钥匙在你身上,去把那新收的二十篓上等青州大白菜点出来,叫几个粗使婆子搬到后罩房空地上,今夜务必洗净晾蔫了,预备着腌冬菜。记着,盐要用老坛陈盐,花椒、八角、姜片都按老例儿备足分量,少一星儿都不成!”
“是,大娘!”小玉脆生生应了,利索地转身去了。
月娘目光又转向一旁侍立的来保媳妇:“前儿来保从扈家庄采购送来的山货野味可都清点入库了?”
来保媳妇忙躬身回道:“回大娘,都清点了:野鸡二十对、鹿腿四条、獐子肉五十斤、风干的野兔三十只、各色干菌菇十篓子,都堆在仓里,账目也记清了。”
“嗯,”月娘点点头,指尖在礼单上划过,“野味分出上好的来:鹿腿一对、山鸡六对、獐子肉二十斤、上等菌菇两篓,配上咱家窖里新启出的金华酒四坛,打点齐整了,这是预备着送县尊的节礼。”
“另拣那肥壮的野兔四只、山鸡四对、寻常菌菇一篓,配上两匹上好的潞绸,这是给县衙里钱师爷的。东西备好了,叫来保明日一早就送去,别误了时辰。”
“至于其他守备团练,等扈家庄第二批送到按照往年惯例送去。”
“是,大娘,奴婢这就去办。”来保媳妇得了令,也匆匆去了。
“玉箫!”月娘又唤过贴身大丫头玉箫,这才发现旁边无人,她此刻该是在后院烟熏火燎地砍柴烧灶,或是刷洗那腌臜的夜香桶子。
心中一阵黯然,毕竟是跟着自己这么些年的大丫鬟,少有犯错,平素里最是贴心梯己,手脚麻利,记性也好,诸般琐事打点得滴水不漏。可恨……可恨偏偏管不住那裤腰带子,收不拢那两条浪腿!
她换口道:“金莲,你亲自带春儿、秋儿两个,把前日新做的各色细巧点心:枣泥山药糕、栗子酥、玫瑰糖饼、芝麻脆果儿,各装四提盒,油纸封好了。这是预备着分送左邻右舍、相熟女眷的。再单装一盒最精巧的,放到书房里,官人写字可以打发打发嘴味。”
金莲儿赶紧答道:“大娘想得周到,奴婢省得。”赶紧心中默念记着细节。
月娘看了一眼还手眼心具生的金莲儿,心中又叹了口气,又想起玉箫来,她如果在再多几倍的事情都记得门清。
这边刚吩咐完,那边管厨房的孙雪娥已捧着一本小册子来回话:
“大娘,立冬当日府里的席面,菜单子拟出来了,您过目。头一道是‘百财(白菜)纳福’羹,取个吉利!”
“菜有炖得烂烂的鹿筋烧海参、野鸡崽子蘑菇锅子、糟蒸冬笋鸭;再配上几样时新小炒,四干果、四鲜果、四蜜饯,主食是羊肉馅儿的立冬饺子,汤是枸杞红枣炖老母鸡。您看可还使得?”
月娘细细看了一遍,点头道:“使得。鹿筋要发透了,海参挑肥厚的。野鸡崽子要嫩。饺子馅儿羊肉须是现宰的羔羊,剁得细细的,多放姜汁去膻。各样材料,你今日就去铺子里把短缺的采买齐全,银子去账房支领,回头把账目报上来便是。”
“是,大娘,保管误不了事!”孙雪娥得了准信儿,也松了口气,忙不迭地退下去张罗。
月娘又想起一事,唤住一个刚搬完白菜的小丫头:“冬梅,去前头账房告诉傅伙计,让他把今年该给各房头、各庄子管事、铺子掌柜的冬衣银子,连同节下的赏钱,都按着旧例细细算出来,用红纸封包严实了,立冬前两日务必发下去,休要叫人背后嚼舌根,说咱们府上克扣短了!”
一时间,月娘口齿伶俐,条理分明,将一桩桩、一件件立冬的采买、制备、储藏、送礼事宜,分派得妥妥当当。
丫鬟仆妇们领了命,各司其职,虽忙碌却不见慌乱。偌大一个西门府,在月娘的调度下,围绕着即将到来的冬节,井然有序地运转起来。
炕桌上的暖炉氤氲着热气,映着月娘沉静而专注的脸庞,这份持重与干练,正是西门府后院安稳的基石。
她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看着眼前这“米烂成堆”的兴旺景象,眼底才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心中又担忧起官人来,也不知道他在京中钻营的如何。
月娘分派完诸多琐事,只觉心头沉甸甸的,想透口气,便扶着贴身丫鬟小玉的手,走了出来,念起玉箫信步往后院走去。
夜月大如凉冰,没什么暖意,寒气瘆人。
后罩房一带因靠着灶房和杂役院子,显得比别处更杂乱些。空气中混杂着柴火烟气、腌菜的咸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底层生活的浑浊气息。
夜幕中依稀光影,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吃力地抡着一柄笨重的大斧,“吭哧吭哧”地劈着柴火。旁边歪歪扭扭摆着几个刚刷洗过、还湿漉漉泛着冷光的夜香桶子。
那身影裹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硬邦邦的粗布破袄,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两截早已不复往日白皙,反而被晒得黧黑、布满冻疮裂口和青紫擦伤的小臂。旧伤迭着新痕,在惨淡的月光下,触目惊心。
她劈几下,便停下来喘口气,额发被汗水黏在脸颊上,显得狼狈不堪。
月娘脚步一顿,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那身影,不是玉箫又是谁?那个曾经在她未出阁时便跟着她、替她梳头理妆、管着箱笼钥匙、在西门府里也算半个体面人的玉箫!如今竟落到这步田地。
玉箫似乎也感觉到了注视,猛地抬起头。四目相对,月娘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瞬间涌起的巨大惊惶、羞愧,以及……一丝卑微的希冀。月娘心头一紧,不忍再看下去,立刻扭转身子,抬脚就要走。
“大娘——!”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哑呼唤自身后响起,紧接着是“扑通”一声闷响。
月娘脚步僵住,没有回头,但能想象出玉箫跪在冰冷泥地上的样子。
“大娘!奴婢知错了!奴婢真的知错了!求大娘开恩!饶了奴婢这一回吧!”玉箫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额头磕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奴婢再不敢了!求您看在奴婢从小服侍您的份上……求您……”
那“从小服侍”几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月娘心上。眼前瞬间模糊起来,仿佛又看到当年在娘家,手脚麻利的小丫头玉箫,给她端茶递水,陪她绣花说话,主仆二人也曾有过几分闺中的情谊。一股酸涩直冲鼻尖,眼眶瞬间湿热。
她死死攥紧了袖中的手帕,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不能心软!绝不能!玉箫犯的是大忌,是足以让整个西门府蒙羞、让她这正头娘子难堪的大错!
若轻轻放过,规矩何在?威信何存?日后如何约束这满府的下人?
月娘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冰锥般的冷硬和严厉,头也不回地斥道:
“知错?晚了!这是你自己做下的孽,就该受这份罚!府里的规矩不是儿戏!今日饶了你,明日人人效仿,满院的猫儿狗儿都敢上房揭瓦!这后院岂不成了腌臜地?好好受着!再敢多言,仔细你的皮!”
说罢,她不再停留,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由小玉搀扶着,快步离开了这片让她窒息的地方。身后,只留下玉箫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
走出老远,直到听不见那哭声,月娘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松弛下来,脚步也慢了些。她沉默地踩着满地碎银子似的月光,小玉觑着她的脸色,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月娘才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小玉。”
“奴婢在。”小玉连忙屏息应道。
“从今日起……”月娘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灶上给下人分的例菜里,给玉箫……多添一勺荤腥。不拘是肉片还是肉汤,总要见点油星儿。别叫人瞧出特意来,偶尔碗底压些鸡腿什么的,她是个伶俐人,知道怎回事。”
小玉心头一凛,随即明白了大娘的用意,低声道:“是,奴婢省得,会悄悄跟灶上的王婆子说。”
月娘又沉默地走了一段,快到正房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侧过脸,目光锐利地看向身边这个最得力的心腹,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告诫:
“小玉,你给我把耳朵竖起来听真了,记牢了。你们这些在我身边、在老爷跟前伺候的,体面是主子给的,更要懂得自重!倘若日后……你们中哪个存了心思,想正经出嫁过日子的,只管大大方方来我跟前磕个头,说一声!”
“我吴月娘不是那等刻薄的主子,自会替你们物色个清白本分的好人家,备一份体面的嫁妆,风风光光送出门去,全了主仆一场的情分!”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刺骨的寒意:“可若有人不知廉耻,背地里干出那等没脸没皮、辱没门楣的勾当……”
月娘的目光扫过小玉瞬间变得苍白的脸,一字一句,敲骨吸髓:“玉箫今日的处境,就是你们明日的下场!听——见——没——有?”
小玉被这目光看得心头发颤,扑通一声也跪了下来,连连磕头,声音发紧:“奴婢听见了!奴婢谨记大娘教诲!绝不敢存半点非分之想!绝不敢做出半点有损府里颜面的事!奴婢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月娘看着跪在地上的小玉,又想起柴棚边那个绝望的身影,心头百味杂陈。她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起来吧。”
且说来保依着往年旧例,骑了快马,带着两个伶俐精壮的小厮,一路晓行夜宿,风尘扑扑,赶到了那地处偏僻、山高林密的扈家庄。
但见那庄子入了夜后,比往年更添了几分萧索气象。
庄户人家正聚在一起商量着什么大事一般,一个个脸上都挂着愁云惨雾。
那扈家庄的少庄主扈成,早已得了信报,慌忙亲自迎出庄门,见了西门府这位掌事的大管家,忙不迭堆下笑来,口中连称“辛苦”,那笑容里却透着三分焦灼、七分勉强,如同贴上去的一般。
“来保大管家,一路辛苦!快请进庄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扈成殷勤地将人让进富堂的大厅。
来保也不甚推辞,撩袍落座,接过一碗茶水,略沾了沾唇,便撂在桌上。他眼皮也不抬,单刀直入道:
“扈少庄主,咱老相识了,虚礼就免了罢。眼瞅着霜降过去,立冬就在眼前,府上急等着各色野味山货打点节礼、铺设席面。”
“年前咱们白纸黑字写得明白:这第二批山货,需獐子肉一百斤、山鸡三十对、肥鹿腿八条、上等干菌菇十篓,外加风干的野兔三十只……如今,想必已是齐备了?”
扈成脸上笑容一僵,搓着手,显出几分难色:大管家……这个……实不相瞒,今年山里也不知撞了什么邪祟,野物稀少得紧,比往年难打十倍!”
“庄户们起五更爬半夜,也只勉强凑了个七八成。獐子肉还差着二十斤,山鸡短了十对,鹿腿……唉,统共只寻摸到两条像样的,倒是那野兔和菌菇,勉强凑足了数。”
“看在大伙儿实在不易的份上,能否宽限几日?我这就催命似的赶他们进山,豁出命去,也必给西门府补齐!”
来保放下茶碗,脸上那点客套的笑意瞬间收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慢悠悠地掸了掸袍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沉声道:
“扈少庄主,咱们府上和你们扈家庄打交道也有些年头了,是老主顾了不错吧?年前那二百两雪花官银的定钱,可是明晃晃、沉甸甸,分毫不少地送到了贵庄手上。”
“如今立冬迫在眉睫,府里多少双眼睛盯着灶台,多少张嘴巴等着开席,还有,清河县和京城如此多达官贵人等着我西门府上的礼节,耽误不得,你倒跟我说还差着这许多?”
来保不动声色口中把‘京城’的达官贵人加上后,身子微微前倾,盯着扈成的眼睛,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精明:
“再者说了……我来时路上,耳朵里可刮进点风儿。听说隔壁那祝家庄,今年倒是撞了大运,野味积得仓满囤流,正愁寻不着阔绰的主顾出手呢。”
“那价钱嘛……嘿嘿,风闻比咱们年前议定的,还略略松动些个。临行前,我家大娘特意吩咐了,若是贵庄实在力有不逮,咱府上……也不是没别的门路可走。”
“别!大管家!别!”扈成一听“祝家庄”三个字,脸都白了,额上瞬间冒出汗来。
西门府是扈家庄的老主顾,若这笔买卖黄了,不仅年前那二百两定金要吐出来,以后没了这老主顾就更难熬了。
他赶忙站起来:“大管家息怒!息怒!是我庄上办事不力!这样,你稍坐片刻!我这就亲自去催,今日!今日务必把缺的给你凑齐!价钱……价钱还按年前定的!绝不含糊!”
来保这才重新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眼皮也不抬:“那獐子肉和山鸡,上一批已经在府里了,我府上大娘说了,成色远损前两年,缺斤短两也就罢了,只是这鹿腿瘦得……看起来实在不成体统。”
“如今又耽搁我们的时节,这样吧,把你庄上存的那几张好鹿皮搭上,权当补偿。还有,那干菌菇,我瞧着有几篓子成色似乎……嗯?”
扈成心里如同刀剜,知道这是被人家拿住了七寸,只得把牙一咬,心一横:“好好好!大管家好眼力!那几张鹿皮……搭上!菌菇……我亲自去库房,给西门府上挑拣十篓顶好的,包府上满意!”
来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那就辛苦扈少庄主了。我就在此住一晚,明日货要装车。”
扈成抹了把汗,连声应着,匆匆奔出厅堂去张罗了。
来保看着扈成狼狈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个火候和拿捏,这些好鹿皮在手,又是几件上好的名贵大袄或是坐褥。
他老神在在地品着粗茶,盘算着回去如何向大娘交差,又给大爹能省下多少银子。
扈成他强撑着挤出最后一点笑,出了厅堂。
冷风一吹,心头的焦灼却如同滚油般煎熬,把管家招呼过来:“咱庄上如今交的货獐子肉、山鸡、鹿腿,样样都差着斤两!这西门府上是我们老贵客,不可怠慢!”
他喘着粗气,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管家脸上:“你立刻连夜到隔壁李家庄去务必借些獐子肉、山鸡、鹿腿来应应急!”
老管家连连应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去!把那些山货借回来!”
就在扈成呼喝着庄丁,手忙脚乱、点灯熬油地凑货装车之际,庄外沉沉夜色里,一阵急促如骤雨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山野的寂静。
只见一匹神骏的赤烈马,四蹄翻盏,如一道赤色旋风般卷到庄门前。马上人未等马匹立稳,便是一个利落的甩镫,轻盈跃下地来。
火光下看得分明,正是扈家庄那位名动江湖的大小姐——扈三娘。
她一身如火的红绸劲装,紧紧裹在身上,将那习武之人特有的、饱满丰腴的身段勾勒得惊心动魄。胸前怒峙,将紧束的衣襟绷得鼓鼓囊囊满满当当。
腰身虽被勒得纤细,却透着一股韧劲,连接着下方陡然隆起的、浑圆如满月般的臀股,那弧度在马鞍上颠簸得久了,此刻犹自带着令人心旌摇曳的颤动。
她面容生得极是俊俏,杏眼桃腮,眉目间英气逼人,只是此刻柳眉倒竖,一双妙目含煞,腮边犹带着胭脂色的怒容,更添几分野性难驯的泼辣。
风尘仆仆,鬓角微湿,几缕青丝贴在光洁的额角与颈侧,腰间那口绣鸾刀,刀鞘随着她的动作,拍打着结实而富有弹性的大腿外侧,一股子凛冽的煞气扑面而来,显是赶了极远的路,带着满腔怒火冲回庄来。
扈成一眼瞥见妹妹那火红的身影,心头先是一松,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问道:“妹子!你可算回来了!京城那边……布匹绸缎的着落,可曾到手?庄子上上下下上千号人,眼巴巴就指望着这点料子缝冬衣呢。”
扈三娘虽生得妩媚中带着英气,开口声音却是带着点女儿家特有的娇嗔与忿忿:“哥!别提了!刚在挑好了上等的厚棉缎子和布料,连定钱都拍在他柜上了!谁知出门就被几个不开眼的纨绔泼皮无赖缠上!嘴里不干不净,那腌臜爪子还想往我身上蹭!”
她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我扈三娘几时受过这等腌臜气?一时火起,便三拳两脚,把那几个泼才打得满地找牙!谁料回身找那布行掌柜,偏是个怂货!吓得脸都绿了,只说我们得罪了城里的勋贵,死活不肯再卖货给我们!连那定钱也退了回来!真真气煞我也!
扈成一听这话,那张脸“唰”地一下,从焦黄变成惨白,最后又涨成猪肝色,整个人都垮了三分。
他捶胸顿足,声音里带了哭腔:“哎呀我的姑奶奶!我的活祖宗!临走前一宿,哥是怎么千叮咛万嘱咐的?”
“京城那是龙潭虎穴,藏龙卧虎的地界!满大街的勋贵子弟,让你千万收着点性子,忍一时风平浪静!你怎么……你怎么就管不住这双拳头!”
“这下可好!布没到手!你让哥拿什么去堵这庄子里的嘴?难不成让大家伙儿穿着露腚的破单衣,去打猎采上火不成?更何况没人了新衣裳,马上又是冬至又是元宵又是新年,总不能让大伙穿着旧衣裳过节过年。”
他指着妹妹,手指气得直哆嗦。
扈三娘被哥哥数落,那点娇嗔瞬间被火气压下。她挺直了腰背,浑圆饱满的臀股线条在紧身红裤下绷得紧紧的,显出惊人的弹性和力量感。
她毫不示弱地顶回去,声音清脆却带着煞气:“忍让?哥!你要我站在那里,像个粉头似的任那帮腌臜泼才摸脸捏手不成?我扈三娘顶天立地,骨头里就没长‘忍’这根筋!打便打了,有什么好后悔的!再来一次,姑奶奶照样打得他们爹娘不认!”
扈成被她这硬邦邦的话噎得直翻白眼,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指着她“你……你……”了半天,最终只能重重一跺脚,叹道:“唉!我的傻妹子啊!现在说这些顶个屁用!布没了!这眼看就要几个大节来了,让老老少少穿旧衣裳吗?”
扈三娘看着哥哥那张愁苦得能拧出汁来的脸,又瞥见周围庄户们从门缝窗眼里投来的、带着忧惧与期盼的目光,胸中那团熊熊的怒火,像是被浇了一瓢冷水,渐渐熄了下去,化作一股沉甸甸的无奈和酸楚,堵在心口。
她丰润的下唇被贝齿紧紧咬住,留下一点诱人的凹陷,眼中却闪过一丝决绝的亮光:
“哥!别急!京城买不着,大不了我快马加鞭,去清河县收便是!那清河县是运河大码头,南来北往的商船多如牛毛!无非……无非就是价钱比京城贵上少许!咱们勒紧裤腰带,多花些银子,总能买回来!”
“贵一些?”扈成苦笑一声,声音带着绝望的疲惫,“你当咱庄子还有多少银子?如今那些人地盘越扩越大,占了不少本该我们的林子去,今年收入锐减了许多,哪还有余钱去买那‘贵一些’的清河布?唉!这年关……真是难熬啊!”
他看着妹妹倔强又带着自责的脸,最终也只能重重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去应付来保了。
扈三娘站在原地,紧紧攥着拳头,望着远处清河县方向,英气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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