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早已大明。日头爬上窗棂,明晃晃地直射在西门大官人脸上。
他昨日晌午便歪了一觉,夜里便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三更天,又去后园里踢打了几趟拳脚,才得回房安歇。
起身后,却发现那玳安,本在前厅屏风后打着地铺,不知几时竟溜得不见影踪。
西门大官人趿了鞋,走到门口张望。
只见玳安正倚着廊柱打盹儿,想是梦里嚼着什么好物事,涎水流了半尺长,亮晶晶地挂在嘴角。
猛可里听得大官人一声雷吼:“狗才!”唬得他一个激灵,险些栽下台阶去。慌得他连滚带爬,撞开门扇,嘴里一迭声应着:“小的在!小的在!大爹醒了?”
大官人抬脚照他屁股便是一踹:“好好的热炕头不睡,挺尸挺到这风口里来,可是皮痒了?”
玳安揉着腚,陪笑道:“小的也不知怎地,在房里躺着,倒像睡在冰窖,横竖没个着落。”
大官人笑骂道:“天生的贱骨头!还不快滚去与爷打洗脸水来!”
玳安如得了赦令,一骨碌爬起:“小的这就去!滚水立马就得!”说罢,真个像只圆球,滴溜溜蹽开腿跑了出去。
待大官人梳洗毕。
小丫鬟小桃端着个红漆描金托盘,悄没声息地掀帘子进来。
盘内摆着一碗碧荧荧、稠嘟嘟的粳米粥,几个发面馒头,并几碟儿精细小菜:酱瓜条儿切得细巧,香油拌的嫩笋尖儿,还有一碟腌萝卜,丝儿切得比头发还细。
“大官人,请用早膳。”小桃声音嫩生生的,眼皮子垂着,不敢抬。
西门大官人在交椅上坐了,拈起那镶银头的象牙箸,拨弄着菜碟儿,随口问道:“这是厨下新整治的?看着倒清爽。”
小桃抿嘴儿一笑,回道:“回大官人,这是后边小姐房里打发厨下送来的。说是见大官人前日吃酒忒猛,怕伤了脾胃,特特嘱咐厨房备下些清淡的,让大官人垫补垫补。”
“嗯,倒难为她想得周到。替我道个谢。”大官人舀起一勺温凉适口的米粥送入口中,米香清甜,果然熨帖肠胃。正吃着,忽听得后院那玲珑绣楼方向,隐隐约约,飘来一缕歌声。
初时细若游丝,嘤嘤如蚊蚋,在晨风里颤巍巍地浮荡。渐渐地,那声音便拔高起来,清越婉转,如雏凤初啼。歌儿歇处,又夹着几声“咿——咿——呀——呀——”的吊嗓,气息悠长,吐纳分明。
不一时,铮铮琮琮的琵琶声也掺和进来,如珠落玉盘,似清泉过涧,与那娇滴滴的歌喉一唱一和,丝丝入扣,勾得人心尖儿痒。
西门大官人端着粥碗,侧着耳听了一晌,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纹。这李师师,真不愧是京师里拔尖儿的行首!
外人只道她艳帜高张,一曲缠头千金易,却哪知这顶顶风光的底子,是日复一日、寒暑不辍的苦熬苦练。这份狠劲儿,这份韧劲儿,倒把许多自诩刚强的汉子都比了下去。
他啜了口粥,心下暗忖道:难怪这粉头能在这龙蛇混杂、虎狼环伺的京师地界稳稳立住脚根,挣下偌大的名头,果然不是单靠着一张粉搓酥滴的脸蛋子。
用罢早膳,西门庆精神头十足,带着玳安出了门。
主仆二人翻身上马,泼剌剌趟开清晨的街巷,蹄声“得得”,径奔那京城团练保甲衙门而去。
这一路行来,大官人早瞧出几分异样。往日里,这京城越是繁华紧要的去处,那泼皮帮闲、篾片喇唬便越是扎堆儿。
尤其是衙门口那片开阔地界,简直成了他们的老巢!三五成群,或蹲或站,叼着草棍儿,斜楞着眼,觑着过往行人,吆五喝六的声气、夹枪带棒的村话,聒噪得人耳朵生疼。
可今日,街面上竟透着一股子难得的清净!那些个横眉立目、敞胸露怀、专在街市上讨“撞钱”的腌臜泼才,竟似凭空蒸发了。
偶有一两个缩头缩脑的闲汉,远远觑见西门庆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小厮过来,登时如同耗子见了狸猫,“哧溜”一声便缩进了旁边的小巷弄,眨眼没了踪影。
宽阔的街道上,只剩下些老实巴交的行人商贩,连高声叫卖的都收了嗓门,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西门庆看在眼里,心道:“这必是昨日戒严的声势,唬住了这些没脚蟹。”
却哪里知晓,真正的“功劳”,大半在身后那鞍前马后颠颠跟着的玳安身上。
不多时,团练保甲衙门那两扇黑漆大门已在眼前。与往日门庭若市、泼皮帮闲云集、如苍蝇逐臭般围着衙门口嗡嗡打转的热闹景象相比,此刻的衙门门口,冷清得简直像座断了香火的破庙!
两扇大门倒是虚掩着,却不见往日里那些进进出出、点头哈腰、专一打探消息、传递关节的帮闲身影。
连那守门的几个兵丁,也都懈懈怠怠,抱着水火棍子夹在胳肢窝里,倚着冰凉的门框石,眼皮子耷拉着,似在打盹,又似魂游天外。
西门庆下了马,将缰绳随手丢给玳安,自己整了整衣冠。抬眼望去,只见衙门对面角落里,影影绰绰还缩着一小撮帮闲。
约莫七八个,挤在一处背风的墙根旮旯里,脑袋紧挨着脑袋,龟缩在一处,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勾当。
那声音压得极低,像一群蛐蛐儿在草棵子里唧哝,窸窸窣窣,断断续续,只偶尔顺风飘来一两句零碎话头听不真切,
西门大官人觑着衙门口那副冷清腌臜模样,眉头便拧成了疙瘩。
朝玳安招了招手,那小子立马屁颠屁颠凑到马前。大官人俯下身子,咕咕哝哝吩咐了一通。
玳安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显是领会了主子的意思。
吩咐罢,西门庆也不下马,只把马鞭子朝团练衙门斜对过一指——那里正戳着一座两层门脸的酒楼。
他自个儿一勒缰绳,泼剌剌便踱了过去。酒保见那青菊马毛色发亮,大官人一身富贵,干忙迎了过来,让马夫牵过马去,点头哈腰引大官人到楼上临街一个敞亮阁子里坐了。
大官人也不点酒菜,只叫先沏壶滚茶来。待酒保退下,他便从怀里摸出一锭大银,像个压手的小元宝。
西门大官人将它托在掌心,五指翻动,那银锭便在他掌心里骨碌碌打起转儿来,活像只不安分的老鼠。
他手腕子暗暗较劲,筋肉微绷,显是在练他那手“没羽箭”的腕上功夫。一双眼睛,却似有似无地瞟着衙门口的方向,静待下文。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楼梯板“噔噔噔”一阵乱响。只见玳安那猴崽子,引着三个人,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
那三人远远便站住了脚,缩在楼梯口的阴影里,鹌鹑似的,半步不敢近前。玳安独自紧走几步,虾着腰凑到大官人跟前,拿手半掩着嘴,压低嗓门儿,带着三分得意七分谄媚地悄声道:
“回大爹,按您老的吩咐,小的可着劲儿踅摸了半晌,总算筛出这三个宝贝!别看缩头缩脑的,都是衙门口滚钉板的老帮闲!肚里墨水兴许欠奉,可街面上的沟坎儿、衙门里的阴私勾当,门儿清!对这整个京城的事,是顶顶知局的了!”
西门大官人手指捻着那锭沉甸甸的大银,骨碌碌转个不停,眼皮微抬,带着几分考校的意味,慢悠悠问:
“哦?”他朝楼梯口那三个帮闲方向努了努嘴,“爷倒要听听,你是如何知道他们顶顶知局的?”
玳安一听主子垂询,腰杆子下意识挺直了几分,脸上堆起“这事儿办得漂亮”的笑,脆生生道:
“回大爹的话,小的机灵着呢!京城鱼龙混杂,光看皮相哪能辨出真章?小的就拿这京城里顶顶难打听的——那些个隐秘事体,一个个挨着去试他们!”
“哦?隐秘事体?”西门庆眉头几不可察地一挑,手里银锭转得略快了些,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那笑容里掺着三分好奇七分促狭:
“这倒是个新鲜法子,爷我还不知道你肚子里有隐秘事体,那你且说说,拿什么‘隐秘事体’试的?也让爷…开开眼?”
得了主子这句“开开眼”,玳安那点子得意劲儿再也压不住,眉飞色舞起来,声调也拔高了,洋洋自得道:“嗨!这还不简单?小的就挨个儿问他们——”
他清了清嗓子,仿佛在宣旨:
“一!‘李行首跟前那个最得脸、走路袅袅娜娜的贴身大丫鬟,唤作什么名儿?’”
“二!‘她那神仙也似的绣楼,究竟坐落在甜水巷哪个犄角旮旯?门朝东还是门朝西?’”
“三!‘李行首素日里簪花儿,是爱牡丹的富丽,还是兰草的清雅?’”
“四!‘还有她那容貌身段儿…’”玳安说到这关键处,声音陡然一低,带着点分享秘辛的兴奋,却又掩不住自得:
“‘是怎生个标致法儿?比那画上的西施如何?那腰身…啧啧,是杨柳细还是玉环肥?’嘿嘿,大爹您明鉴,这个嘛,最能考出他们是真见过世面,还是只会道听途说,胡吹大气!”
西门大官人脸上那点玩味的笑意瞬间冻住,捏着银锭的手指猛地一滞。
他腮帮子上的肉抽了抽,像是想笑又觉得荒唐,想骂又觉词穷,最终化作一声哭笑不得的叹息:
“好…好个‘学以致用’!李行首好心收留你我主仆歇上一晚,倒给你长些见识,把人家女人家家的私密都卖了出去,都给你把这‘见识’…活学活用了!”
玳安缩着脖子,只管嘿嘿陪笑。
大官人捏了捏发胀的额角,把手一挥:“罢了罢了!把人…带过来吧。”
三个帮闲被招呼过来,挪到大官人眼前,一个个缩肩弓背,大气不敢喘。
西门大官人眼皮都没抬,依旧捻着那锭银子,慢条斯理道:
“爷今儿个有点闲心,想听听这京城地面上的…‘稀罕景儿’。不拘什么犄角旮旯,只要够‘偏’、够‘静’,寻常官差衙役懒得抬腿、睁只眼闭只眼的地界儿,你们都说道说道。谁知道得多、说得透.”
他把银锭在掌心掂了掂,发出沉甸甸的闷响,“这玩意儿…就落得重些!”
这话比鞭子还灵,三个帮闲那鹌鹑似的脑袋立刻抬了起来,浑浊的眼睛里射出贪婪的光。
其中一个獐头鼠目、留着几根黄须的瘦子反应最快,抢先一步,虾着腰,脸上堆满谄笑,生怕别人抢了先:
“大官人容禀!要说这等神仙也嫌腌臜、官爷们躲着走的‘逍遥地界儿’,小的们肚子里还真有几处!”
他掰着脏兮兮的手指头,如数家珍:“头一个,便是那边子巷,诨名又叫‘懒汉村’!这地方,紧贴着西城根儿,原是前朝屯兵遗下的破营房,如今嘛…嘿嘿,成了京城最大的耗子泼皮窝!”
“非但泼皮数量不晓,三教九流,五毒俱全!专一收容那些逃军、流犯、欠了阎王债的赌棍、输掉裤子的嫖客!里头暗门子比耗子洞还多,私设的赌局昼夜不停,销赃的窝点明铺暗盖!”
“因为人数太多,官差一抓便是牢房都关不下,再加上也不来街市祸害,官府便从不管这里,十天半个月也不见进去溜达一回!”
“一来地方太偏太破,油水刮不出二两;二来里头亡命徒多,真逼急了抱成团,闹将起来,谁脸上都不好看!索性当它是个大号茅坑,只要臭气别漫出来熏着贵人,就由着它烂在墙根儿底下!”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个矮胖、脸上带块青记的汉子生怕好处被独吞,急忙抢过话头,唾沫星子横飞:
“黄三哥说的是!还有那坊巷!听着名儿像个正经去处?呸!大官人您可别被名儿骗了!这地界儿,就藏在南城那片看着规规矩矩的民宅胡同深处!明面上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安分守己,实则…嘿嘿!”
胖子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十家里头有七八家是做‘鬼市’买卖的!什么叫鬼市?就是专在半夜三更开张,卖的全是见不得光的玩意儿!偷来的官库丝绸、坟里刨出的明器、大户人家走失的丫头小子、甚至…刚咽气儿还没凉透的‘肉参’!”
“买主卖主都罩着斗篷,点着豆大的鬼火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天亮鸡叫就散,比鬼还快!官府不是不知道,可一来难抓现行,二来这地界牵涉的…水深着呢!”
“不少档子都有地面上有头脸的‘坐地虎’照应,官差进去也常是‘猫捉耗子——装装样子’,谁肯真下死力气捅这马蜂窝?睁只眼闭只眼,大家落个清净!”
第三个帮闲是个脸色蜡黄、眼珠子滴溜乱转的中年人,见两人说完,赶紧接上,声音尖细:“二位哥哥说的都是地上的腌臜,小的再给大官人添个地下的!——无忧洞!”
“这名儿听着喜庆吧?可这是咱京城地底下,四通八达、能藏千军万马的暗渠阴沟!里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臭得能把人熏个跟头!可偏偏啊,成了京城顶顶无法无天的‘无忧国’!”
“里头也是泼皮成群,还窝藏了不少的江洋大盗!还有那些被拐来的妇人、孩子,也常常先塞进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里头自成世界,泼皮们都有有头目,有规矩,这无忧洞,就是京城肚肠里的一颗毒瘤,谁都晓得,可谁都不敢碰、也不愿碰!由着它在阴沟里烂着、臭着!”
三个帮闲你一言我一语,把个京城光鲜亮丽皮囊下的脓疮烂疤揭了个底朝天。
西门庆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捻着银锭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三个帮闲正说得口干舌燥,眼巴巴瞅着西门庆手里那锭银子,心里盘算着能分润多少。
西门大官人却似没瞧见他们的馋相,眼皮微撩,目光在三人脸上扫了一圈,捻着银锭的手指停住,慢悠悠开口,声音不高,却让三个帮闲心头一凛:
“嗯…这些个腌臜去处,听着倒也有趣。爷再问你们一句,”他顿了顿,眼神陡然锐利了几分,像针尖似的扎人,
“这京城里,哪群泼皮和团练保甲衙门交往更甚些?嗯?”
“交往甚”三个字,西门庆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
三个帮闲互相瞅了一眼,眼神里都透着“果然问到点子上了”的意味,同时又有些紧张。
依旧是那獐头鼠目的瘦子反应最快,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左右飞快瞄了一眼,仿佛怕隔墙有耳,这才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
“回…回大官人!要论‘交往’之‘甚’,头一份儿…非那边子巷莫属!尤其是巷子深处,有个诨号叫‘癞头三’的泼皮头子!”
“这厮…手底下养着几十号亡命徒,个个都是滚刀肉的泼皮破落户!京城里排得上号的几个大赌场,明里暗里的场子,全是这‘癞头三’的人在看!”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这癞头三不过是泼皮头领身份低微,想要走开封府的门路自然是搭不上的,却不知怎地就搭上了团练保甲衙门里几位管事的爷!小的们听说…”
瘦子又凑近了些,几乎要贴到西门庆的袍角:“团练保甲衙门在边子巷那片巡街查夜的兄弟,每月都能从‘癞头三’那儿领一份‘鞋底钱’!逢年过节,更有厚厚的‘冰敬炭敬’孝敬上去!”
旁边那矮胖子也忙不迭地点头附和:“黄三哥说得是!小的也听坊间传言,说那‘癞头三’在团练保甲衙门里认了个干爹,就是那副手史大人,走动得极勤快!”
西门大官人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那捻着银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敲了一下。他微微颔首,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嗯”。
“知道了。”
话音未落,大官人手腕随意一抖,那锭原本被捻得温热的银子,连同几块散碎的银角子,叮当作响地被他随手抛在了三个帮闲脚前的青砖地上。
“拿去,买碗茶润润嗓子。”
银子落地,滚了几滚。三个帮闲的眼睛瞬间被那点银光吸住了,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几乎是同时扑跪下去,手忙脚乱地争抢起来,嘴里还不住地谄媚道谢。
西门大官人却已不再看他们,仿佛刚才丢出去的只是几块石子。他眼皮重新耷拉下来,恢复了那副慵懒淡漠的样子,只对侍立一旁的玳安淡淡吩咐了一句:“送他们出去。”
大官人打发了那三个帮闲,面上依旧风过水无痕,只侧身对玳安低声咕哝了两句。
不过半个时辰光景,玳安便鬼影子般闪了回来,怀里抱着两个物件——正是那走镖趟子、马帮汉子惯用的深檐范阳笠,帽檐压得铁低,垂下两幅厚墩墩的黑纱,直笼到脖颈根儿。
“爷,齐备了。”玳安嗓子眼儿里透着一丝紧。大官人鼻子里“唔”了一声,抄起一顶笠子扣在头上,黑纱垂落,登时将那副精刮算计的面孔隐入一片昏冥之中。
他对略拨了拨笠檐,浑身上下寻不出半点纰漏,又朝玳安努了努嘴。
“走,边子巷口。”
主仆二人骑着马尔来到西城边边,下了马牵着,专拣背阴小巷穿行。越挨近西城根儿那“懒汉村”,腌臜气便越发顶鼻子。
西门大官人行至巷口,谨慎的看了看,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如此陌生地方自己自然不能轻易进去,只拿眼一扫,瞧见个蹲在墙根儿晒日头、脸上爬着蜈蚣疤的泼皮。
西门大官人踱过去,黑纱笠子下伸出一只手,指缝间夹着一块碎银,在疤脸泼皮眼前晃了晃,那银子在昏光里亮得晃眼。
疤脸泼皮浑浊的眼珠子登时黏在银子上,喉结“咕噜”一动。
“去,”大官人的声音闷在黑纱里,带着外路腔调,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把癞头三喊来。就说有笔大富贵要当面送他。”
他顿了顿,下巴朝巷口斜对面一家门脸油腻、幌子破旧的“王记茶棚”一扬,“爷在二楼雅间候着他。这银子,是赏你的跑腿钱、买茶钱。”
疤脸泼皮一把抄过银子,塞进嘴里“咯嘣”狠嗑了一口,黄板牙上留下个白印子,脸上堆起谄笑:“爷您敞亮!小的这就去请三哥!您老楼上雅间稍坐,热茶马上就来!”
说罢,兔子般窜进了乌烟瘴气的边子巷深处。
西门庆带着玳安,不紧不慢踱进王记茶棚。
那茶棚掌柜一见这二位黑纱罩头的爷,心里便是一紧,忙不迭亲自引上吱呀作响的破木楼梯。
推开二楼唯一一间所谓的“雅间”门——不过是拿半截屏风隔开个稍清净的角落,桌椅油腻,空气中还残留着前客留下的劣质烟草和汗酸味。
不多时,楼梯板“咚咚咚”一阵乱响,震得楼板直颤。雅间门帘被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哗啦”撩开,当先闯进一人。
正是那癞头三!光脑壳上几块铜钱大的癞疤油亮,敞着怀,露出刺青和黑毛,一双三角眼毒蛇般扫视着黑纱罩头的西门庆主仆。
身后呼啦啦跟进来五六个精壮泼皮,个个眼神凶狠,腰里鼓鼓囊囊,显然是揣着家伙,瞬间把这小小雅间堵得水泄不通,一股子汗臭和戾气弥漫开来。
“哪位财神爷,摆这么大谱儿,点名道姓要见我癞头三?”癞头三大剌剌在西门庆对面一屁股墩下,那条毛腿“哐当”一声直接踹上了旁边的条凳,震得桌上粗瓷茶碗嗡嗡作响。
眼光像钝刀刮着砂轮,带着探底的狐疑,对着大官人来回打量,磨出火花星子。
他身后那几个泼皮,有抱膀子冷笑的,有叉腰挺肚的,眼风都像淬了毒的鱼钩子,死死钩在西门大官人主仆身上,恨不得把那黑纱剐出洞来。
西门大官人隔着那层昏冥黑纱,将癞头三这副滚刀肉似的坐相尽收眼底。
他抱了抱拳,清河县的口音里刻意揉进一股子压不住的恨毒:“三爷!小的…打清河县来!有桩天大的买卖,专程孝敬三爷!”
癞头三那油亮的癞疤脑袋微微一偏,脸上皮笑肉不笑:“哦?清河县?…嘿嘿,你且道来!”
“小的与一人有血海深仇!”西门庆喉头猛地一哽,仿佛强咽下滚油:
“小的乃是清河县张大户的远房侄儿!有个天杀的狗贼,仗着舔官府的腚沟子,使那绝户手段,生生夺了我张家的绸缎铺子根基!害得小的家破人亡,祖宗产业付诸东流!此仇不报,小的九泉之下也无颜见先人!”
他喘了口粗气,像是心头火燎,续道:“近日才得着准信儿!那狗贼有批顶要紧的苏杭细软南货,正从南边旱路往这京城里押运!就在这三五日内!小的…小的势单力薄,恨不能生啖其肉,却…奈何他不得啊!”
大官人说着声音里透着股子绝望的狠劲。
“只闻得三爷您手眼通天,跺跺脚四九城都得颤三颤!麾下兄弟个个是能翻江倒海、扯旗放炮的好汉!小的这才豁出性命,特来拜求三爷!”
西门大官人身子又矮了三分,姿态低到尘埃里,“但求三爷施展雷霆手段,替小的劫了那批货!事成之后,货物全归三爷,小的分文不取!”
“只求断了那狗贼铺子的活水财路,看他栽个大跟头,灰头土脸!小的另备五百两足色雪花纹银,权当给三爷和众位好汉兄弟们买碗断头酒喝!”
最后几字,说得咬牙切齿,恨意滔天。
癞头三静静听着,一只蒲扇大手无意识地搓着腰间那柄攮子的皮鞘,搓得油光发亮。
那双三角眼,透过沉沉黑纱,像两条冰冷的毒蛇信子,在西门大官人身上反复舔舐、盘绕,似要钻透那层布辨出真伪。
他身后的泼皮们,听得“劫货”、“五百两雪花银”、“断头酒”几个字眼,眼珠子都瞪成了血葫芦,喉咙里“咕噜咕噜”直响,彼此交换的眼色里,贪婪的火苗“噌噌”往上蹿。
“你那仇家…姓甚名谁?是哪条道上的佛爷?”癞头三的声音陡然一沉,像块冰坨子砸下来。
西门大官人藏在黑纱后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冷极淡的笑意,声音却带着刻骨的恨:“此贼…唤作西门庆!清河县里一打听便知,人称‘西门大官人’!”
“嘶——!”“西门庆?!”众泼皮如同被滚油泼了脚面,齐齐倒抽一口冷气,脸上那点贪婪瞬间冻住,化作惊疑不定的青白。
西门大官人冷眼瞧着这群泼皮骤然变色的嘴脸,心中那点猜测,登时如明镜般雪亮——果然是这伙贼囚攮的!
半晌死寂,癞头三才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像破风箱漏了气:“呵呵…西门大官人的‘故旧’…张大户的侄儿?嗯…倒也是段‘好姻缘’!”
“你这活不错!”他身子猛地往前一倾,那股子混着汗臭和煞气的压迫感直扑西门庆面门,“不过嘛…这勾当是刀尖上跳舞,油锅里捞钱!容老子回去称称斤两,摸摸骨头,和兄弟们过过堂!”
他抓起桌上那豁了口的粗瓷茶碗,也不管滚烫,“咕咚咚”灌了个底朝天,酒气混着茶沫子顺着嘴角淌下,被他用袖子胡乱一抹:
“明日午时三刻!还是这王记茶棚,爷再来听响儿!成,有你的富贵;不成,也有句敞亮话撂这儿!”
“谢三爷,那小的等三爷好信儿!”西门大官人假作感激涕零,又是一揖到地。
癞头三再不多言,霍然起身,那踹在条凳上的毛腿一收,条凳“哐啷”倒地。
他朝手下歪了歪那颗油亮的癞疤脑袋:“扯呼!”五六个泼皮如同得了赦令的恶鬼,“轰隆”一声簇拥着他,踩得那破木楼梯“嘎吱”乱响、“咚咚”狂震,旋风般卷下楼去。
楼下原本还有几个探头探脑的茶客,早吓得屁滚尿流,钻桌子底下的钻桌子,溜墙根的溜墙根,茶棚里顷刻间跑得只剩个面如土色的掌柜。
一众泼皮离开了茶楼后。
一个满脸横肉、唤作“滚刀肉”的泼皮便按捺不住,嚷道:“三哥!真他娘是财神爷敲门!刚吃了那西门大官人一口肥肉,油星子还没抹净呢!这回咱弟兄可要再割一茬肥韭,发他娘个横…”
“啪!”话音未落,癞头三反手一记兜脸掌,结结实实扇在“滚刀肉”腮帮子上!力道沉猛,打得那厮一个趔趄,“噗”地吐出口血沫子,半边脸眼见着肿起老高,黄牙缝里渗出血丝。
“夯货!”癞头三三角眼里凶光暴射,声音阴寒如九幽之风:
“这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常言道:狗叼肉包子窜巷子,须防后头抡棍子!”
“猪油蒙了心的蠢材!你怎知那戴斗笠的二人,真是张大户的侄儿?真和西门庆有血仇?!”
“滚刀肉”捂着肿起老高的腮帮子,眼珠子瞪得溜圆,兀自懵懂:“三…三哥?他…他那话茬子可是有枝有叶,严丝合缝啊…”
“呸!”癞头三一口浓痰啐在地上,捏核桃的手指节捏得“嘎嘣”作响,青筋暴突:
“有枝有叶?严丝合缝?放他娘的狗臭屁!这四九城里,城狐社鼠、阎王小鬼遍地爬!边子巷、无忧洞,哪处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罗殿?他偏生就认准了老子这尊泥菩萨?”
“嗯?”他三角眼凶光四射,猛地逼近“滚刀肉”,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还是说…这厮门儿清!知道老子前脚刚劫了那西门大官人的‘孝敬’银子?!”
他刹住脚步,那对三角眼像淬了毒的攮子,挨个儿在噤若寒蝉的众泼皮脸上剜过:“保不齐!这整出戏码,就是西门庆那厮下的香饵!想探老子的海底眼?甚或是…挖好了坑,专等着老子往里跳?!”
众泼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嗖”地窜上天灵盖,后脊梁的汗毛都炸了起来,牙关子忍不住“嘚嘚”打颤。
“那…那…三哥,这…这咋整?”“滚刀肉”舌头都打了结。
癞头三猛地站定,三角眼里那股子毒火混着奸猾,“腾”地烧成了两团鬼火,嘴角咧开,露出个夜枭扑食般的狞笑:
“咋整?嘿嘿…就算他真是西门庆放出来的钩子,是专来钓老子的…老子怕他个鸟毛灰?!”
他手臂筋肉虬结,五指如铁钳般狠狠一攥!“嘎嘣——!”掌中那对盘磨得油亮的核桃,竟硬生生被他捏得四分五裂!碎屑簌簌从指缝间落下。
“老子就给他来个顺水推舟,将计就计!”癞头三的声音像砂轮磨着生铁,透着股血腥气,“他西门庆想下套子勒老子的脖子?老子就让他尝尝,那套子是怎么活活勒死他自己的滋味!”
他扫了一眼手下,凶光四溢:“管他是真是假,是人是鬼!只要老子去请动干爹他老人家,带上他那几十号顶盔贯甲、挎刀持弩的团练保甲铁骑!”
“莫说是个陷阱坑,就是他西门庆布下的是刀山火海,老子也能给他连皮带骨,囫囵个儿吞个干干净净!渣都不剩!”
此言一出,几个泼皮如同被滚油泼了心,登时炸开了锅!“三哥高!实在是高!”
“干爹他老人家出马,那还不是碾死个臭虫!”
“跟着三哥和干爹,吃香喝辣,前程似锦啊!”
“西门庆算个球!这回非把他蛋黄子捏出来!”
谄媚声、马屁声、狠话声混作一团,个个脸上堆满了阿谀奉承的褶子,恨不得把癞头三捧到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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