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凉气,裹着落叶打着旋儿往人脖颈里钻。
李瓶儿虽披着华贵斗篷,内里却只穿了件薄薄的杏子红绫袄儿,束着一条月白挑线裙子,为的是显那窈窕身段。
此刻被冷风一激,鼻尖微微泛红,更衬得一张瓜子脸儿粉雕玉琢,白腻得紧。她头上戴着赤金点翠的草虫头面,鬓边斜簪一支颤巍巍的累丝金凤,耳坠明珠,在人群中端的是鹤立鸡群,光彩照人。
只是那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死死钉在西门府大门内那接旨的场面,尤其是那个捧着圣旨、满面春风的吴月娘身上。
眼瞧着那黄绫圣旨被吴月娘如同捧凤凰蛋似地供在香案上,眼瞧着满城有头有脸的官绅对着吴月娘作揖打躬、口称“夫人”,眼瞧着吴月娘那身正红遍地金的妆花缎袄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李瓶儿只觉得一股子又酸又涩又苦的浊气,直冲顶门心!
“哼!”她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声来,声音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都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姑娘,她吴月娘怎地就这般好命,嫁了个能通天的主儿,得了这泼天的体面!”
她心里翻江倒海,越想越不是滋味。
眼前不由得又浮现出西门大官人光着古铜色、筋肉虬结的上身,在院中舞弄一根齐眉哨棒!
月光下,那一身栗子肉条是条,块是块,紧绷绷地起伏,汗珠子顺着贲张的肌理滚落,砸在地上仿佛都有金石之声!那才是真男儿,顶天立地,龙精虎猛。
这画面一闪,又倏地变成了此刻西门大官人身着簇新绯色官袍,头戴乌纱,气宇轩昂地站在香案前,代替吴月娘接旨的模样!那该是何等的威风凛凛,何等的英雄气概!
那俊朗带着几分邪气的笑容,自己借着近邻之便,明里暗里撩拨了他多少回?可那杀千刀的,竟像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又或是……瞧不上自己?
“呸!没胆的腌臜货!”李瓶儿恨恨地在心底啐了一口大官人,恨得牙根痒痒,脚下那双金线掐牙的绣花弓鞋,忍不住就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用力一顿!那力道,震得她裙裾下的小小金铃都跟着乱响。
她眼风一扫,却瞥见不远处的花子虚,畏畏缩缩地挤在人群里,伸着脖子往前探看,那副鹌鹑似的窝囊样儿,活像只偷油的老鼠,只敢在洞口张望。
一股邪火“噌”地窜上李瓶儿心头,她忍不住说道:“你也是个有眼无珠的夯货!睁开你那窟窿眼瞧瞧!你与西门大官人还是结义兄弟呢!”
“人家如今一步登了天,圣旨都降到家门口了!你不说凭着这份‘交情’,大大方方挺直了腰杆,走进他府门,站到那门边上去沾沾贵气、露露脸面!反倒像个汤锅里爬的没脚蟹,缩在这人堆里探头探脑!活现世报!丢尽了你家十八代祖宗的体面!””
花子虚被她捅得一哆嗦,缩着脖子,脸上挤出几分尴尬又惶恐的笑,声音细如蚊蚋:“…小声些!里头……里头都是贵人大老爷!县尊、天使……那是什么排场?我……我不过是个……”
他卡住了,顿了顿转了话锋:“……贸然挤过去,冲撞了贵人,如何使得?再说,那门槛……岂是随便能站的?”他眼神躲闪,只敢瞟着地面。
李瓶儿顺着他畏缩的目光,恰好瞧见西门府大门边上,应伯爵、谢希大那帮惯会钻营的帮闲泼皮,一个个倒是机灵,早早就跪在了大门侧边的石阶旁,虽进不得门,却也占了个“与有荣焉”的好位置,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对着门内贵人点头哈腰,如同摇尾乞怜的狗。
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纵然是老鼠臭虫也能沾些余光。
再看看身边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堂堂一个男人,既放不下那点早已不存在的架子,不肯像应伯爵那般伏低做小去巴结,又没本事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以兄弟之名站到前面去!
当真是“大丈夫”既不能伸,又不能缩,活脱脱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糊不上壁的臭塘灰!
自家也不必那吴月娘差,怎得遇上的都是这等人。
李瓶儿气得眼前发黑,心口像堵了块破棉絮,闷得她喘不过气。她再看那西门府的热闹,只觉得刺眼无比。
她再也看不下去这烈火烹油的场面,只觉得多待一刻都是煎熬!多看一眼都要折寿十年!
“走!”李瓶儿猛地一甩袖子,裹紧了斗篷,也不管花子虚,带着贴身丫鬟迎春扭身挤出人群,踩着细碎的步子,头也不回地往自家府内疾走。
一进自家稍显冷清的院门,李瓶儿那股邪火和酸劲儿更盛。她也不进正房,就在抄手游廊下站定,廊外冷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她猛地转身,一把抓住贴身大丫鬟迎春的手腕,力道之大,掐得迎春“哎哟”一声。
李瓶儿直勾勾地盯着迎春,那双平日里顾盼生辉的杏眼里,此刻充满了焦躁、不甘和自我怀疑:“迎春!你老实说!我……我长得丑么?比不得那吴月娘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迎春被她这架势吓了一跳,手腕生疼,却不敢挣脱,连忙赔着十二万分的小心,急急道:“哎哟我的好奶奶!您这是折煞奴婢了!”
“奴婢说句掏心窝子、不掺半点假的话:您这模样,这身段,这气度,莫说是那吴月娘,便是放眼整个清河县,能跟您比一比的,怕也只有隔壁叫潘金莲的丫鬟了!那还得是您今儿没认真打扮!您若认真梳妆起来,天上的仙女也得让您三分!谁敢说您丑?奴婢第一个撕了她的嘴!”
李瓶儿颓然松开迎春的手腕,倚着冰冷的廊柱,望着西门府方向隐约传来的喧闹声,幽幽地叹了口气,又是委屈又是幽怨和不解,心道:
“既是如此……我都……我都这般放下身段去……去招惹他了,那杀千刀的冤家……他怎么……怎么就不肯开口,把我……把我吃进肚里去呢?”想到那冤家一身雄壮的栗子肉,她只觉得腿肚子发软,心子又酸又痒,恨得牙根直冒酸水。
却说西门大宅那边,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圣旨煌煌。
喜气冲天,鼓乐喧阗,贺喜的人声鼎沸,隔着几条街都听得真真儿的。
与此相对的,是荣国府那辆驶离了水月庵的翠盖珠缨八宝车。
车内铺着厚厚的猩红洋罽,熏着上好的百合宫香。王熙凤歪在鹅黄引枕上,一张粉面含威,丹凤眼半眯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镶的滚圆珍珠,那珠子冰凉,却压不住她心头的邪火。
秦可卿坐在对面,裹着一件银鼠褂子,精致的脸色还留着大官人在时的粉嫩,更添几分弱柳扶风的韵致,只拿一双含情目,小心翼翼地觑着凤姐儿的脸色。
方才那场一男一女,早被闻风而动的贾府豪奴如狼似虎地扭住,堵了嘴,捆猪猡似的丢上了后头跟着的青布骡车,直接往衙门里送去了。干净利落,连一丝多余的尘埃都没惊起。
王熙凤根本没费心思去盘问根底,查那对姐弟是哪一家的,这对她来说一点不重要。
她心里那团疑云却越滚越大,沉甸甸地压着。这才是真正扎在她心尖上的刺——那枚私章!她王熙凤的私章,是何等紧要的物件?
等闲放在贾府内堂,能神不知鬼不觉动到这枚印的,翻遍这深宅大院,数来数去人不少,那些贴身大丫鬟也都得指令拿些什么才能进,量她们也没那胆子仿写信。
唯有两人:一个是她嫡亲的姑妈,尊贵体面的王夫人。另一个,便是她那风流成性、时常不着调的枕边人,贾琏!
这两个名字在她舌尖滚了滚,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一个是至亲长辈,一个是同床共枕的丈夫,哪一个沾上这“偷印造信”的腌臜事,都足以把这荣国府的天捅个窟窿!
她王熙凤再是杀伐决断,此刻也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手脚,心口憋闷得生疼。
她下意识地抬眼,正对上秦可卿那双欲言又止、含着无限心事的眸子。
秦可卿何等伶俐通透?这其中的厉害关节,她岂能想不到?只是那两人都是眼前王熙凤得至亲,于情于理,她秦可卿夹在中间,如何开得了口?贸然点破,也不是她能做得事。
车厢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单调地响着。
良久,秦可卿微微倾身,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静:“婶子,依我看……这线头,倒也不必在自家人身上死揪。”
王熙凤眼皮一跳,目光锐利地刺向她。
秦可卿顿了顿,纤纤玉指轻轻抚过暖炉上錾刻的花纹,继续道:“那信……不是那静虚师太手里转交的,她既是经手人,焉能不知些首尾?”
“不如……遣几个得力又嘴紧的人,也不必惊动旁人,只说是请她过府讲讲经、问问因果,待‘请’了来,关起门细细地‘问’上一问。婶子您的手段……还怕撬不开她那两片薄嘴?”
王熙凤听着,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冷笑,像淬了毒的胭脂:“好!好一个‘讲经问因果’!可儿,你这话,真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她猛地坐直身子,那股子当家奶奶的杀伐之气瞬间回到身上,扬声对外吩咐:“旺家的!你亲自带两个粗壮婆子,套了车,去水月庵候着!等那静虚师太回来,就说我请静虚师父过府,有要紧的‘佛事’相商!记着,要‘客客气气’地‘请’!若她推三阻四……”
王熙凤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数九天的冰凌子:“……你知道该怎么做!”
车外旺儿家的响亮地应了一声。
秦可卿在一旁,看着凤姐儿那副闭目凝神、却杀气暗藏的模样,轻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底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这深宅大院里的水,从来就没清过。
却说西门大官人回那清河县时,日头已西沉,金乌坠地,将个天边烧得赤霞流火,泼辣辣地映着这红尘万丈。
正是华灯初上、市井喧嚣的当口!
那清河县大街上,端的是个销金窟、迷魂阵!车马骈阗,轿子挨着轿子,行人挤着行人,摩肩接踵,喧嚷如沸。
两旁的酒楼食肆,灯火点得如同白昼,猜枚划拳的吼声、粉头唱曲儿的娇音、丝竹管弦的靡靡之调,混着煎炒烹炸的油烟膻气、脂粉头油甜腻腻的骚香、还有那勾栏瓦舍里飘出来的暖帐熏香……一股脑儿地蒸腾上来,热烘烘、黏糊糊,能把人骨头都熏酥了!
最是扎眼的,还是那沿街一溜儿排开的青楼妓馆!但见:绣阁朱楼,彩灯高悬;珠帘半卷,红袖招摇。
什么“丽春院”、“藏春坞”、“百花楼”、“销金窟”……一家挨着一家,那门面儿比正经店铺还气派!
单是这南大街街左近,有名有号的上等行院,就不下二三十座!更别提那些暗门子、私窠子了,真真是“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端的昼夜笙歌不息!
西门庆骑着高头骏马,后头跟着心腹小厮玳安,蹄声“嘚嘚”,踏着被灯火映得油亮的青石板路,一路行来。
但见两旁妓馆楼上,临街的窗户“吱呀呀”推开半扇,探出无数颗粉妆的脑袋来!一个个搽着腻白的官粉,描着弯细的眉毛,点着猩红的嘴唇,鬓边簪着时新花儿。
有那胆大泼辣的,认得是炙手可热的西门大官人,便捏着嗓子,娇滴滴、颤巍巍地招呼:“哎哟喂!这不是新晋的西门老爷嘛!您老可回来啦!”
“大官人!大官人!几时来奴家这里吃杯暖酒呀?”
更有那轻佻的,手里捏着浸了香汗的绢帕、汗巾儿,觑着西门庆走近,便笑嘻嘻、假意失手地朝着他马头方向一丢!
那红的、绿的、粉的汗巾儿,带着一股子撩人的体香和脂粉气,飘飘悠悠,如同蝴蝶般飞落下来。
一个丢了,引得一片哄笑,后头的粉头也嘻嘻哈哈跟着效仿,一时间竟如下了场香艳汗巾雨!引得街上闲汉们嗷嗷怪叫,争抢着去拾那带着美人香气的物事。
有诗证曰:
汗巾作雨落潇潇,香风十里漫河桥。
马上官人回首处,惊起娇嗔浪儿潮。
便是那些正经铺面里,油盐铺买卖的娘子、绸缎庄闲逛的婆姨、乃至巷口上灶的丫头,听见外头喧哗,也忍不住扒着门缝、踮着脚尖儿偷瞧。
看见西门庆那风流赫赫、春风得意的模样,有的撇嘴暗骂“杀才”,有的却也不免心头撞鹿,脸上飞霞,偷摸多瞧几眼这清河县头一号的风流魔头。
奇的是,街面上认得他的买卖人、帮闲汉、乃至素不相识的路人,但凡瞥见这阵仗,竟纷纷避让道旁,堆起满脸的谄笑,不住地打躬作揖,口中乱纷纷嚷着:
“大官人回来啦!给大老爷请安!”
“西门老爷圣眷隆恩,光耀乡梓!”
“小的们沾光!沾大光啦!”
“老爷您慢走!改日小的登门磕头!”
西门大官人骑在马上,眉头微蹙,心下纳罕:“怪哉!往日这些泼才见我,多是畏畏缩缩,躲闪不及,如同见了活阎罗。今日怎地这般殷勤?脸上那点子畏惧竟多实打实的…敬意?”
他侧眼瞥见跟在马侧的玳安,这小猢狲也正瞪圆了眼珠子,显然也瞧出了这不同。
西门庆被那香风汗巾子雨搅得心头那点疑惑更重了,他勒了勒马缰,放缓了步子,侧头对着紧跟马侧的玳安,压低了嗓子,那声音里带着点琢磨不透的味道:
“玳安,你眼珠子最毒。跟爷说句实话,是不是爷今儿个,眼也花了,耳朵也岔了?怎么觉着……这满大街的气味儿,有点子不对头?”
玳安一听,脖子一缩,脸上那点得意劲儿立马换成了十二分的小心:“哎哟我的大爹!您老这双招子,那是火眼金睛!一点儿没花!小的也正纳着闷儿呢,这事儿……是透着古怪!”
西门庆眉毛一挑,从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哦?古怪在何处?”
玳安,陪着万分的小意儿,讪笑道:“大爹……您老圣明!这汗巾子嘛……嘿嘿,自然是冲着您老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有屁快放!吞吞吐吐像个娘们儿!”西门庆不耐烦地用马鞭虚点了他一下。
玳安把心一横,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憨厚”笑容,小声道:“大爹……小的斗胆说句实在话,您老可别恼……这古怪就古怪在——今儿个这些香喷喷的汗巾儿,它……它全是瞄着您老头上、身上招呼的!一个没往小的这边偏!”
西门庆一愣:“这是何说法?”
玳安缩着脖子,嘿嘿干笑两声:“往日里跟着大爹您打这花街柳巷过……那些粉头姐姐们丢汗巾子,虽说十之八九是冲着您老这风流倜傥的模样的,可……可也总有三两条不长眼的给俺的,今儿个倒好,清一色,齐刷刷,都奔着大爹去了!
西门庆:“……”
行不多时,已到自家狮子街大宅门前。好家伙!只见那门前灯笼高挑,亮如白昼,黑压压围满了人。
再往里看,前厅大院门前早已是摆开了几十桌丰盛的流水席面,坐满了左邻右舍、街坊四邻。
那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等一干结义“兄弟”,还有常时节、吴典恩之流,正吃得满嘴流油,猜枚行令,吆五喝六,喧哗震天。
眼尖的应伯爵第一个瞅见西门庆到了,如同屁股底下安了弹簧,“噌”地跳将起来,扯开破锣嗓子大叫:“哎哟我的天爷爷!咱家显谟老爷回府啦!”
这一嗓子如同炸雷,满院吃席的人“呼啦”一声,如同被狂风刮倒的麦子,齐刷刷离席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乱哄哄地高喊:
“给西门显谟老爷磕头!”“恭迎老爷荣归!”“老爷圣眷隆恩,光耀乡梓!小的们沾光!沾大光啦!”
应伯爵、谢希大几个更是如同见了活菩萨,连滚带爬地抢到马前,恨不得抱住西门庆的大腿,脸上谄媚得能滴下蜜来:
“大哥!亲亲的大哥!您老如今是清河县挂了号顶尖的红人!连县尊都给您老的圣旨骑马带路,俺们这群不成器的兄弟,托您的福,也跟着脸上生光,走路都带风了!”
那王三官身上穿着簇新的锦缎直裰,头上戴着时兴的方巾,打扮得人模狗样,他扑通一声跪在满是油污的地上,对着西大官人“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义父大人在上!不孝儿给义父磕头了!恭贺义父荣归!”
西门庆被这阵仗簇拥着,耳边是震天的奉承,鼻端是酒肉腥膻之气,脸上虽也挂着笑,口中应酬着“起来,都起来”,
但那目光却冥冥中自有牵引一般,早已穿透了这层层迭迭的人墙与喧嚣和那远处望着自己的三个可人儿汇聚一处。
那大厅通往内院的月洞门下!
只见那里俏生生立着三个人儿。当先一个,正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头娘子吴月娘,穿着体面的衣裳,端庄持重。她身后,左边是那风流袅娜、眉眼含春的潘金莲,右边是娇怯怯、惹人怜爱的香菱。
这三个妇人,此刻竟是一个模样!
三双妙目,波光潋滟,眼眶儿都是红红的,里头汪着的水儿,活脱脱是荷叶尖儿上滚动的露珠,颤巍巍,亮晶晶,沉甸甸,眼看就要承不住,滚落下来!
偏生又都死死咬着下唇,强撑着那点当家主母的体面和内室丫鬟的体统,硬是不让那泪珠子当着这满院宾客的面儿掉下来。
那份委屈、欢喜、期盼、还有说不尽的思念,全憋在那盈盈欲滴的泪光里了!
西门大官人看到此处,只觉得心窝子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什么显谟老爷,什么圣眷隆恩,什么满座奉承,顷刻间都成了狗屁!
一股子又热又急的暖流直冲顶门,再也顾不得眼前这一地磕头的、奉承的、沾光的腌臜泼才!
他猛地拨开身前的应伯爵,大踏步分开人群,几步就跨到月洞门下。在满院惊愕的目光中,他一把攥住了吴月娘微凉的手!那手竟有些抖。
他也不言语,只深深看了月娘一眼,那眼中再无半分威风,只有风尘仆仆后的倦怠和归家的急切。随即,他另一只手虚虚一引,对着金莲和香菱低喝一声:“都随我进来!”
说罢,再不理会身后那满院的喧嚣与奉承,一手牵着月娘,带着金莲和香菱,头也不回地穿过月洞门,径直往那灯火通明、却相对清静的内厅走去。
只留下前院一地的杯盘狼藉和一众面面相觑、兀自跪着不敢起的宾客。
那旁边的来保和玳安极有眼色,赶紧吆喝着小厮们,拦住还想跟进去凑趣的应伯爵等人:“各位爷,老爷鞍马劳顿,且先歇息,改日定当设宴,再与各位爷痛饮!请!请!诸位继续高乐!酒水管够!莫要拘束!”
应伯爵和众兄弟反应过来,也要帮着自己那好哥哥招呼这些街坊。
那王三官已悄然起身。
他步履沉稳,不疾不徐地走入大厅内,县尊虽已然回府,但这里还有不少低级官员:
“几位大人,今日义父奉旨归家,圣命在身,需即刻准备文书,无暇久陪,若有怠慢,还请诸位海涵。”
他目光扫过桌面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
“本官代义父,敬诸位一杯。诸位皆是地方砥柱,辛劳为国。今日且开怀畅饮,改日义父得暇,必当再邀诸位,共叙情谊。”
这些日子有了被西门大官人管住了性子,已然被林太太调教出一些官味来。
内厅厚重的门帘落下,隔断了外头的腥膻酒气与聒噪人声。
西门庆刚松开攥着吴月娘的手,脚步还未及站定——
吴月娘,这素日里将“体统”二字刻在骨子里的当家主母,浑忘了身后还戳着潘金莲与香菱两双眼睛!
只见她丰腴的身子猛地向前一倾,莲步急移,竟全然不顾礼仪,软软地便撞入大官人怀中。
那平日里最是端严持重的一张粉面,此刻仰将起来,一双妙目水光潋滟,波光盈盈,泪珠儿就在那圆润饱满的腮肉上滚着,欲坠未坠,映得颊上肌肤愈发白腻生光。
檀口微张,气息带着温热的甜香:
“官人…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声音打着颤儿,带着勾人的酥麻。
“想……想煞为妻了……”这句积压了太久的话,终于冲破了紧咬的银牙贝齿,带着一股子幽怨的、滚烫的鼻息,喷在西门庆颈窝。
西门庆顺势搂住这饱满的温香软玉球儿,低头瞧她。
只见月娘强忍泪水,柳眉微蹙,丰润的唇儿欲语还休地翕动着,那强撑的端庄下透出十分的委屈与渴念。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轻轻拂过她白皙脸颊上那道湿痕。那指腹擦过之处,软肉微陷,又弹起,留下一点粉嫩的印子。
西门庆带着怜意,又含着几分调笑:“月娘,今日怎得也学身后这两个爱哭的小人儿,落起金豆子来了?”
吴月娘在他怀里摇了摇头,粉颈微扭,难得地露出小女儿情态,将那绵软的身子更紧地偎向他,带着鼻音娇嗔道:“妾身不管……妾身此刻……便是立时死了,也值了!”
她复又仰起头,泪眼婆娑中却迸发出异样的光彩,粉腮因激动而泛起潮红,声音哽咽却带着一股子扬眉吐气的狠劲儿:
“我吴月娘……总算……总算对得起西门家的列祖列宗了!咱西门府……也有今日!圣旨开道!光耀门楣!”
“九泉之下…月娘…见了公公婆婆,见了西门家的先人……”她气息急促,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妾身……也能挺直了腰杆,问心无愧了!”
说到最后,那强压下去的泪意又猛地决堤,声音彻底哽咽破碎,带着一种完成使命后的巨大释然与沉重的疲惫,整个人仿佛抽去了筋骨,愈发显得那身段儿绵软丰腴,不胜娇弱。
而后面两个小人儿更是不堪,一个春意浪荡,一个娇弱感性,眼巴巴的望着眼前的大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