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端坐马上,归心早似离弦箭!
方才秦可卿那娇怯怯、情切切泪痕的绝色粉面,那惊魂甫定后眼底悄然滋生的依赖与倾慕,还在大官人脑中挥散不去。
主仆二人扬鞭策马,风驰电掣般穿过长街。然则此刻的清河县地面,却与他们这急切截然相反,整个官场已然炸开了锅!
县衙后堂,知县李达天手里捏着那份刚从京城八百里加急飞递来的朝廷邸报,眼珠子瞪得溜圆,捏着纸角的手指头,竟微微打起颤来。
那白纸黑字,上头盖着鲜红刺目的内阁关防大印,写得明明白白:西门庆,蒙圣恩,特授显谟阁直阁!
虽是个无品无级的清贵贴职,可“显谟阁直阁”这五个字,分量何其重也!
“嘶……”李知县倒抽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气“噌”地直冲天灵盖,嗓子眼干得发紧,像是塞了把热砂子。
那是清流仰望、直达天听的所在!是他李达天寒窗苦读数十载,梦里都不敢肖想的无上荣衔!竟……竟落在这西门庆头上?
“这……这如何可能?西……西门庆?他何德何能?”这清河县的头把交椅县尊大人不敢信,又不敢不信,翻来覆去地看那邸报,恨不能从纸缝里抠出个真伪来。
目光扫过那朱红大印的纹路,又偷眼觑了觑旁边端坐喝茶、面白无须的传旨太监。
那太监眼皮子也没抬,只把盖碗茶盏轻轻一磕,发出一声脆响,喉中轻轻咳嗽一声。
李县尊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嗓子眼发干,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带了几分紧:“快!快来人!备轿!不,备马!把本官那套簇新的七品鸂鶒补子官服取出来!”
“仪仗!赶紧收拾仪仗!这是天大的体面!是咱们清河县开天辟地头一遭的荣耀!本官要亲往西门大官人府上,恭迎圣旨!”
堂下侍立的县丞钱劳、主簿华何禄、典史等人,早已听得目瞪口呆。
此刻见县尊如此失态,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也顾不得许多,慌忙溜出后堂,各自一把扯过心腹长随,压着嗓子,声音都因激动而发颤:
“快!快回去!开库房!拣那最贵重的、压箱底的宝贝备一份……不!备两份厚礼!要快!送到西门大宅门口候我。”
几乎与此同时,提刑所千户夏龙溪,周守备一等武官……但凡在清河地面上算得上号、够得着品级的官员,都接到了消息。那份邸报,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炸得众人心头擂鼓,各怀心思!
且说西门府上,吴月娘正带着小玉,并几个管事媳妇,在厅上指使着小厮们搬动桌椅,擦拭陈设,预备着之后的几个大节。
她穿着家常的花缎子袄儿,系着白绫裙,虽未盛装,眉宇间却自有一股主母的持重。
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震得回廊地板咚咚作响,只见官家来保一头撞了进来,跑得帽子歪斜,脸红脖子粗,气儿都喘不匀了,见了月娘,也顾不得作揖打躬,只把两只手乱摇,扯开嗓子,声音都劈了叉:
“大……大娘!快!快预备香案!摆接驾的仪注!县……县尊李老爷派人飞马来报,说……说咱们家大爹……蒙……蒙圣上天恩,特授了‘显谟阁直阁’!圣旨……圣旨说话就到府上了!县尊老爷亲自陪着尊使,不一会便要往正往咱府上来呢!”
这一声喊,不啻于晴天霹雳,又似甘霖天降!
满厅的人,连同月娘在内,都像被施了定身法,霎时静得落针可闻。月娘手里正拿着的一柄拂尘,“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滚,竟也无人去拾。
她身子晃了两晃,一双杏眼瞪得溜圆,直直地望着来保,双杏眼睁得溜圆,死死钉在来保那张又惊又喜的脸上,仿佛他嘴里吐出的不是人话,而是些听不懂的天书梵音。
“显谟阁直阁”?这名号听着生分,她一个内宅妇人,哪里晓得几品几级?
但能让李县尊陪着尊使来颁圣旨,可想而知这官位那是何等清贵荣耀?
“啊呀!我的亲娘祖奶奶!”立在月娘身后的金莲儿,第一个从死寂里挣脱出来,失声尖叫,随即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可那双媚眼里迸出的光,满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天爷!菩萨显灵了!”香菱喜得浑身乱颤,原地蹦了个高儿,双手合十跪了下来,对着虚空不住地念佛磕头,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如同涂了胭脂。
所有的堂前下人此时听后也顾不得礼仪,议论纷纷:
“我的天爷!圣旨……圣旨到咱家了?!”
“乖乖!县尊老爷都来陪着?那咱们大爹这官儿,怕不是要坐进金銮殿里去?”
“大娘!贺喜大娘!咱们西门家这是……这是要改换门庭,做那官宦世家了呀!”
“往后咱们出去,腰杆子也能挺直了!咱们可是官宦家的奴才了。”
“就是!就是!咱们也是官宅里当差的人了!”
众人面上那份狂喜,如同开了花儿的馒头,遮都遮不住,眼神里都透着与有荣焉的光,纷纷恭喜大娘。
吴月娘被这纷乱嘈杂的声音惊醒,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滚烫的喜悦猛地冲上头顶,四肢百骸都酥麻了,心口咚咚咚地擂起鼓来,几乎要跳出腔子!
官人得了这般泼天的恩宠!西门家……西门家从此便是真正的官宦门第了!
月娘只觉得脚下发软,身子一歪,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旁边小玉的手腕子,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另一只手慌慌张张想去扶那冰凉的紫檀木八仙桌沿,指尖抖得如同秋风里的枯叶。
然而,这阵子天旋地转、骨酥筋麻的狂喜劲儿,只在她腔子里滚了一滚!
吴月娘到底是西门府当家主母,又是官宦家出身,执掌偌大家业!她心里那根弦儿猛地一绷:此刻是何等紧要关头?若是被这欢喜冲昏了头,乱了阵脚,在县尊和尊使面前失了体统,丢了官人的脸面,那才是天大的祸事!这份恩典,也成了祸根!
她猛地倒抽一口凉气,那气儿又冷又硬,如同三九天的冰碴子,瞬间压下了在五脏六腑里翻腾滚沸的狂喜!方才还水汪汪、迷糊糊的一双杏眼,霎时间精光四射,如同磨快了的刀子,扫过满堂!
“都吵什么!作死的小蹄子们!”月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尖又利,带着一股子不容喘息的煞气,像鞭子一样抽在乱哄哄的厅堂上,瞬间把那嗡嗡的议论和狂喜压得死寂!
“天大的恩典!天大的体面!越是这火烧眉毛的当口,越要拿出咱们西门府的规矩来!一个个慌脚鸡似的,乱了方寸,失了礼数,让县尊老爷和尊使贵客看了笑话,惊了尊驾,仔细我揭了你们的皮!”
她目光如电,飞快地扫视全场,一道道指令又快又狠,如同连珠炮般砸了出来:
“来保!”月娘一指,“愣着作甚!立刻去把中门、仪门统统给我打开!所有门扇都敞到顶!叫前院后院所有小厮,都给我到前院甬道上伺候着!拿新笤帚把甬道扫了再扫!泼上三遍清水!!快!跑着去!”
“吩咐武丁头,带上那些护院守在西门府路边,不要让闲杂人等冲撞了尊使队伍!”
“金莲!”月娘松开攥得发白的手,“你腿脚快!速去后头宗祠牌坊!请出那套紫檀木雕五福捧寿云纹的香案!就摆在正厅正中央!”
“再把供在佛龛前那对錾花赤金炉、描金烛台,还有那对三尺高的红烛,都给我请出来摆上!”
“来保家的!”月娘目光钉在来保媳妇身上,“你带着你手下那几个婆子媳妇!把这正厅里里外外再给我过三遍!桌椅屏风,一星儿灰尘不许见!窗棂门扇,擦得能照出人影儿!还有,”
她顿了一下,声音更沉,“香菱去书房,把书房里的那幅《仙鹤翔云图》取出来,挂到香案后头正墙上!要快!手脚都给我麻利点!”
“小玉!”月娘一边厉声点名,一边已风风火火转身,裙裾翻飞地疾步向内室走去:“跟紧我!开我那描金嵌螺钿的顶箱大柜!取我那件压箱底的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通袖袄!”
“还有那条大红织金云锦马面裙!把那套赤金累丝嵌红宝石头面也捧出来!”
月娘的大声说道:“西门阖府上下,所有人不拘男女,都给我换上最光鲜、最体面的衣裳鞋袜!半炷香内,都到前厅廊下候着接旨!一个不许短少!一个不许迟误!”
“都把皮给我绷紧了!谁要是敢在这天大的体面跟前丢了西门府的人,仔细我扒了他的皮,撵出去卖给人牙子!”
这一番连珠炮似的雷霆之令,真个似油锅里撒了盐!整个西门府,从方才那狂喜的混沌中,瞬间被投入了另一种动员!
下人们不敢有半分嬉笑懈怠,个个如同被鞭子抽着的陀螺,脚下生风,奔走如飞!搬抬沉重香案的吆喝声,翻箱倒柜取器物的碰撞声,洒扫泼水的哗啦声,各处传话的尖叫声……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
月娘在内室,由小玉带着两个小丫鬟服侍着,飞快地更衣梳妆。她的手还有些微颤,但动作却异常利落。
沉香色的华贵袄子衬得她端庄大气,大红的马面裙彰显着无上的荣光。她对着铜镜,将赤金嵌宝的狄髻稳稳戴好,又正了正鬓边的珠翠,镜中人虽因激动而双颊飞红,眼神却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更添了几分凛然不可犯的威仪。
“走!”月娘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带着两个同样换了鲜亮衣裳、激动得小脸通红的丫鬟,步履沉稳而急促地再次走向前厅。
此刻,西门府上下人等,无论主子奴才,都已按品大妆,屏息凝神,垂手侍立在正厅内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狂喜、紧张与无比庄重的气氛,只待那一声宣告天家恩典的“圣旨到——!”
与此同时,清河县大街上,正上演着前所未有的“盛况”。
知县李达天,身着簇新的七品鸂鶒补子官服,头戴乌纱,骑着高头大马,亲自为那捧着明黄绫袱圣旨的尊使引路开道。他满面红光,精神抖擞,这天下入阁的读书人能有几人?
就连朝堂上也不多,这清河县出了这等喜事也要写入县志。
自己升官说不得也要靠这大喜之事冲上一冲。
仪仗队鸣锣开道,衙役高举着“肃静”、“回避”的虎头牌,后面跟着钱县丞、华主簿等一大串本县有头有脸的文官,个个身着官袍,骑着马,带着各自的随从和显眼的贺礼,浩浩荡荡,招摇过市!
锣声、喝道声、马蹄声、车轿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震动了整个清河县城。沿街的店铺纷纷开了门,住户们挤在门口、窗前,伸长了脖子看这百年难遇的热闹。
圣旨未到,西门庆封显谟阁直阁的消息,已如同长了翅膀,借着这招摇过市的浩大场面,瞬间传遍了清河县的每一个角落。
上至缙绅富户,下至贩夫走卒,街头巷尾,茶坊酒肆,人人都在议论这桩惊天动地的新鲜事。西门大官人——不,西门显谟老爷的名号,在这一刻,真正响彻云霄,成了清河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头号人物!
西门府那两扇朱漆大门,注定要被这泼天的富贵和荣耀,映照得更加刺目耀眼了。
有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那王招宣府里,林太太也是凌晨开了九门立时回来,晌午才从到府中。
只觉浑身酸懒,便歪在临窗的贵妃榻上,一头乌油油的青丝松松挽着,插一支赤金点翠簪子,身上只穿了件家常的素色袄子。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指使着两个小丫鬟浇灌后院里新开的几盆黄菊、白菊。
忽听得外间一阵脚步乱响,珠帘子“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儿子王三官一头撞了进来。
见他跑得气喘吁吁,额角汗津津的,脸上又是惊又是喜,也顾不得行礼,扯着嗓子就嚷:“娘!娘!天大的喜事!义父他老人家!蒙圣上天恩浩荡,特授了‘显谟阁直阁’!县尊李老爷亲自陪着尊使尊官,轿马仪仗,浩浩荡荡往那边去了!”
林太太原本慵懒丰腴的身子猛地一挺香肉乱颤,那双惯能撩拨人的丹凤眼瞬间亮得惊人,随即堆满了刻意的惊喜:“哎呀!我的儿!你义父得此天大的恩典荣耀,真真是大喜事!快!快!”
她一边连声催促,一边扶着榻沿站起身来,也顾不得趿拉绣鞋,几步走到王三官跟前,伸出染了凤仙花汁的尖尖指甲,几乎要戳到他脑门上。
她压低了嗓子,眼神却带着不容喘息的严厉:“我的儿!天大的体面前头!你立刻快马赶在县尊前头,给我滚去西门府上候着!一应贺礼,自有管家随后送去!要紧的是你这个人,这份心!”
她站起身来,走到王三官跟前,压低了几分声音,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记住了,我的儿!到了西门府上,你是义子,是晚辈!天大的恩典面前,礼数万万不可错!见了你大娘吴月娘,要行大礼!”
“接旨的时候,给我老老实实、恭恭敬敬,不能跪在后头,更不能跪在前头,紧紧跪在你那大娘身后第二个位置!头要磕得响!心意要显得诚!明白没有?”
王三官被老娘这一番疾言厉色说得心头一凛,忙不迭点头:“是是是,儿子明白!儿子这就去!”
看着儿子匆匆离去的背影,林太太脸上那层欢喜如同潮水般褪去,只留下满目的空落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她慢慢踱回榻边,身子却像是没了骨头,软软地滑坐下去。
可惜啊……可惜!这圣旨……这泼天的风光体面,不是落在她这堂堂王招宣府!那接旨的也不是她林太太!这份荣光,终究是落在了那吴月娘的头上!
她端起桌上微凉的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瓷壁,眼神飘向窗外,不知落在何处。可转念间,心底又幽幽地泛起一丝隐秘的得意和暖流。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翻腾起那蚀骨销魂的光景来,自己像条无骨的蛇儿般缠在官人那壮硕滚烫的身子上。娇声浪语地唤着:“亲爹爹……好爹爹……你且说说,是奴好,还是你家里那个月娘好?”那冤家笑道:“当然是你好,又软又绵又浪!”
林太太想着那情景,想着男人那斩钉截铁的回答,脸上不由得飞起两片红云,如同抹了上好的胭脂,一直染到了耳根。方才那股子酸涩,竟被这滚烫的回忆冲淡了不少。
“哼!”她轻轻哼了一声,指尖用力捏紧了茶盏,眼中重新燃起一股子不服输的的斗志。吴月娘占了个名分又如何?
自己这身子,这手段,才是他心头真正的肉!定要把这“亲爹爹”的心,拿捏得铁桶一般,死死拴在她这王招宣府的销金帐里、红罗被底!叫他离不得半步!
却说这丽春院里,虽则李桂姐被大官人西门庆“寄存”在此,那老虔婆看在白花花银子的份上,一日三餐的粗茶淡饭倒也不敢克扣。
然则,这“不敢缺”的吃喝,并不意味着她会让这小蹄子舒坦半分,更休提指派下人伺候!
此刻,李桂姐正蜷在后院风口处,那口冰凉刺骨的石井旁,卖力地搓洗着自己换下的几件贴身小衣。
她可是老鸨下了血本、照着与京城“四大艳姬”争锋的路子调教出来的尖儿货!
如今虽落魄在这冰冷后院搓洗衣裳,那份被苦难磋磨却尚未凋尽的绝色,依旧如明珠蒙尘,刺得人眼疼心颤。
一张鹅蛋脸儿,原本是莹润如玉、吹弹得破的,如今被冷风一激,倒显出几分异样的苍白来,偏又在冻僵的腮边透出两抹不自然的薄红,倒像是雪地里碾碎了两瓣残梅,凄艳得扎眼。
时近冬来,井水寒似铁。她那十根原本葱管儿似的纤纤玉指,早已冻得通红肿胀,如同水里捞出的胡萝卜,指节处甚至裂开了几道血口子。
一阵冷风卷着枯叶扫过,她打了个寒噤,把冻僵的手凑到嘴边呵了呵气,那点微薄的热气瞬间消散在寒风里。
她咬了咬牙,起身想去厨下讨一瓢热水兑兑。谁知刚走到厨房门口,那几个惯会看老鸨眼色行事的帮厨婆子、粗使丫头,便互相递个眼色,嘴角撇着冷笑。
一个婆子阴阳怪气道:“哎哟,桂姐儿,这热水可是烧着给前头贵客泡茶、姑娘们梳洗用的!你当是白来的柴火?要热水?自己个儿烧去呀!”
李桂姐身子一僵,脸上血色褪尽,却只是默默低下头,一声不吭地转身往回走。
李娇儿裹着一件花袄走了过来,看着李桂姐那副狼狈模样,脸上露出一丝怜悯。
李娇儿凑近了,压低声音,带着一股子过来人的腔调,
“我的傻姐儿,还洗这些劳什子作甚?听姑姑一句肺腑之言,趁早多算计算计自家后路才是正经!”
“男人嘛,都是那馋嘴的猫儿,闻着腥儿就来,腻味了,爪子一蹬就走!旧人哭死,他眼皮子也懒得抬一下,再寻常不过的事!他是如何对我的你也看着了。”
““如今妈妈还肯赏你这口馊饭吃,那是看在大官人面上!可你掰着指头数数,大官人多久没踏进咱这丽春院的门槛了?天大的面子,也有使完的那一日!”
“等到妈妈断了你的嚼裹儿,难不成你还指望天上掉下馅饼来?趁早收了你那点痴心妄想,预备着……重拾旧业才是正理!这身皮肉骨朵儿,横竖是咱行院里的本钱!姐儿爱俏,妓儿爱钞,自古如此!你若愿意就点个头,我娶和妈妈说。””
李桂姐听了,依旧埋着头,死死攥着手里那湿冷冰寒的衣物,指节捏得惨白,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细线,半个字也不肯吐,只那衣襟被她攥得滴下水来,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恰在此时,前院忽地炸了锅也似,一片喧哗骚动!
只听得报事的小厮扯着嗓子,打雷般一路嚷将过去。不消片刻,一个龟公气喘吁吁、满面红光地滚进后院,人未至,声先到,冲着众人便嚷:
“了不得!了不得!天大的造化!西门大官人!蒙圣上洪恩,特授了个顶顶了不得的大官儿!叫甚么‘显谟阁直阁’!”
“黄绫子圣旨、金花表里,都浩浩荡荡降到他府上去了!连县尊李大老爷都得哈着腰,亲自陪着尊使老爷去宣旨!那排场!那体面!真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啊!”
“当真?我的天爷!这可是泼天的富贵!”李娇儿一听,登时把裙子一提,也顾不得体面,踩着半高不低的鞋,一溜烟儿往前院奔去,只想挤在门缝里沾点子贵气。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李娇儿才带着一身寒气,鬓角微乱地挤了回来,脸上却还残存着看热闹的兴奋,两腮红扑扑的,倒比抹了胭脂还鲜亮些。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依旧埋头、死命搓洗衣裳的李桂姐身边,气儿还没喘匀,便快嘴快舌地砸下话来:
“桂姐儿!千真万确!大官人真真是一步登了天了!那场面……啧啧啧,满城的头面人物,李县尊骑着马儿在最当前,两边乌压压跪了一地!鼓乐喧天,比过年还热闹十倍!”
她话音陡然一沉,那点怜悯像浮在水上的油花:“姑姑我今儿就撕开面皮,把话给你撂在明处!你呀还是趁早死了那份攀高枝、挤进西门大宅当凤凰的心吧!从前大官人还没这般显赫,或许……或许还有万万分之一的指头缝儿,让你钻进去,哪怕当个通房丫头,也算是个着落?”
“可如今呢?”李娇儿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人家是正经八百的官身!官宦门第!那门槛,比城墙还高!你是什么?是咱们这丽春院里挂了牌的粉头!只是等着梳笼而已。”
“如今别说娶你当娘子、抬你做姨娘,便是想收你进府,做个端茶递水、倒夜壶的粗使丫头,都嫌你腌臜!怕污了他新贵老爷的文曲星地界!脏了他府上三尺清静地!我的傻姐儿,你醒醒吧!”
这一番话,字字如淬了毒的钢针,句句似剔骨的尖刀,狠命地攮进李桂姐的心窝肺管子里!
李桂姐的身子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依旧死死地埋着头,对着那盆冰冷浑浊的脏水。
只是那双冻得红肿、布满血口子的手,搓洗衣物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沉滞,仿佛那水里浸的不是衣物,而是千斤重的铁块。
终于,一滴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她低垂的眼眶里挣脱出来,“嗒”地一声,砸进浑浊的洗衣盆里,瞬间便被污水吞没。
紧接着,又是一滴,两滴……如同断了线的血泪珠子,无声无息地坠落,融入那刺骨的冰寒之中。
李娇儿冷眼瞧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知道火候已到,话已说绝。她长长地吁了口气,那叹息里裹挟着世故的尘埃和一星半点自己也未察觉的兔死狐悲,摇了摇头:“唉……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好自为之,早做……打算吧!”
说罢,紧了紧身上那件半旧的花缎皮袄,将暖烘烘的手炉往怀里揣了揣,扭着腰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冻死人的后院。
独留下李桂姐一个人,像尊冰雕,对着那盆永远也洗不净的腌臜衣物和泪痕,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那单调而绝望的搓衣声,“嚓…嚓…嚓……”地响着,一声慢似一声,一声冷似一声,像是她残存心肠最后一点微弱的、行将断绝的挣扎。
却说西门府上,今日真真是天降祥瑞,贵气盈门。
那黄绫裱背、五色云鹤纹的圣旨,由一位面皮白净、身着簇新蟒袍的尊使老爷捧着,在县尊李大人及一众佐贰官、地方缙绅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直抵西门府大门前。
鼓乐喧天,鞭炮齐鸣,震得半条街的麻雀都不敢落脚。
那尊使老爷已在香案前站定,面南背北,神情矜持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西门家的审视。
县尊李大人及众官绅垂手侍立两旁,大气不敢出。厅外院子里,黑压压跪满了西门府的下人并闻风赶来道贺的左邻右舍。
吴月娘深吸一口气,按捺住狂跳的心,走到香案前最前列,扑通一声,端端正正跪倒在猩红毡毯上,额头触地,口中高呼:“臣妾吴氏,恭请圣安!代夫西门庆,叩谢天恩!”
她身后,西门府众人亦齐刷刷叩头,山呼:“恭请圣安!叩谢天恩!”声浪震得左邻右舍纷纷变色。
那尊使老爷这才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那卷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黄绫圣旨,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宫廷韵调的尖细嗓音,抑扬顿挫地宣道:
“门下:朕绍膺骏命,闻德懋懋官,功懋懋赏……尔西门庆,器识宏深,才猷敏练……特晋尔为显谟阁直阁……锡之敕命,以示褒嘉。尔其益励忠勤,恪供乃职……钦哉!”
圣旨里那文绉绉的词句,吴月娘听得半懂不懂,只牢牢抓住了“显谟阁直阁”、“晋”、“敕命”、“褒嘉”这几个金光闪闪的字眼,一股巨大的狂喜与虚荣瞬间冲上头顶,身子都微微发起抖来。
宣旨毕,尊使老爷将圣旨卷好。吴月娘再次叩首,高呼:“臣妾吴氏,代夫西门庆,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已带了几分激动过后的哽咽。
礼毕,吴月娘由小玉搀扶着起身,只觉得膝盖发软。她强撑着,脸上堆出十二分的恭敬与感激,亲自上前,双手高举过顶,从那尊使老爷手中,接过了那卷沉甸甸、明晃晃的圣旨。
入手是冰凉光滑的绫缎,上面似乎还带着紫禁城的威严气息。她小心翼翼,如同捧着初生的婴儿,又像是捧着西门家从此改换门庭的金字招牌。
“尊使老爷一路辛苦!县尊老爷及各位大人费心!”吴月娘满面春风,声音都透着甜腻,“快,快请上座奉茶!”
早有伶俐的管家和小厮,抬上早已备好的朱漆托盘。吴月娘亲自上前,先向那尊使老爷奉上一个沉甸甸、用大红销金汗巾子盖着的礼盘——里面是黄澄澄的金元宝和雪也似的上好官银,怕不下数百两!
那汗巾子一角微掀,金光刺眼。接着又向县尊李大人及各位官绅奉上稍次但依旧丰厚的谢仪,人人有份,绝不落空。
那尊使老爷眼神一瞥,白净的脸上顿时绽开一丝真心的笑意,矜持地点点头:“西门大人好福气,夫人真是持家有道,贤惠知礼。”
县尊李大人等人亦纷纷拱手,满口“恭喜夫人”、“西门大人前程无量”、“阖府同沐天恩”之类的奉承话,一时间厅堂内阿谀如潮,暖意融融,仿佛能将门外的寒气都驱散了。
吴月娘听着这满耳的奉承,看着手中那卷黄绫圣旨,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几两。
她一面含笑应酬着,一面心中暗忖:这泼天的体面,终是落到了西门家头上!
只是……她心头又掠过一丝精明的算计——这打点上下、酬谢宾客的开销,怕是流水一般,库房所剩本就不多,现在已然空了,这日后如何是好
她心中如是想,脸上笑容却愈发得体雍容,将圣旨珍而重之地供在香案最中央,指挥着下人将御赐之物一一登记入库。
整个西门府,沉浸在一片鲜花着锦的喧嚣与荣耀之中。
左邻右舍、闲汉帮闲,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在那乌压压的人头攒动之中,隔壁花家那位如花似玉的李瓶儿,也在伸着雪白的颈子张望,满面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