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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李桂姐的救赎【1】

    月娘见那纸钞儿险些坠地,一颗心直吊到嗓子眼儿,慌忙低呼道:“作死的!仔细着!这可是五百两雪花官银!够买下一条巷子的活人了!跌了怎生是好?”

    金莲唬得粉面失色,声音里带了哭腔:“大娘!奴家几时见过恁大世面?手抖得似鸡爪疯一般,哪敢擎得住这金贵物儿!”

    香菱更是惊得噤了声,只觉手心腻湿,汗津津的,生怕污了票面,战兢兢、恭恭敬敬将那险些惹祸的纸钞儿递还月娘,细声道:“娘……奴手上全是冷汗,滑……滑得紧……”

    西门大官人见香菱那副又惊又怕,惹人爱怜娇滴滴的样子,更是兴致勃发,哈哈一笑,大臂一伸,一把就将香菱那软绵绵的小身子扯进怀里,大手伸进袄子里,嘴里调笑道:“来,让老爷摸摸,是真出汗了,还是你这小蹄子心口发虚?”

    月娘正低头检视银票,抬眼瞧见这光景,又想起昨夜缠磨,不由得“啐!”地一声,脸上飞起薄怒的红晕。

    可随即又被金莲、香菱那副没出息的模样逗得“噗嗤”一声,撑不住笑了出来。

    这一笑一啐,倒也定下心神。

    她将银票拢好,叹道:“罢了罢了!指望不上你两个,还是我自己来数吧!”

    西门大官人正搂着香菱揉搓,金莲看得眼热心痒,一双小手早搭上大官人肩头揉按,闻言,大官人大手一挥,浑不在意道:“数什么数!一万五千两,扎扎实实,半分不少!”

    他捏了捏香菱滚烫的脸蛋儿,又睃了眼巴巴望着的金莲,笑道:“眼瞅着年根儿了,赏你俩一人一副头面。拣那赤金点翠、嵌珠镶宝的,只管挑时新的戴!”

    哪个女人不爱首饰!

    金莲、香菱两个听了,登时喜得眉开眼笑!

    金莲立刻扭着水蛇腰挨蹭上前,娇滴滴腻声道:“谢爹爹赏!爹爹最是疼奴!”

    香菱也挣扎着从西门庆怀里探出半张俏脸,红晕未褪,细声细气道:“谢……谢老爷恩典……”

    月娘将银票仔细掖进袖袋深处,又按了按,这才白了她们一眼,正正经经的嗔道:“谢什么谢?老是卖弄一些嘴皮子功夫,不如争口气,早早给老爷怀上个一男半女,那才叫真谢!可别像昨儿夜里,闹腾半宿,到最后尽浪费了……”

    香菱听着脸一红低下头来,金莲听了,心中暗自不服,这都怪老爷又怪不得我们,脸上却只堆着谄媚的笑,不敢吱声。

    恰在此时,西门庆腹中早如擂鼓,“咕噜噜”一阵山响,闹得震天价响。

    月娘闻声,心头一紧,慌忙将那袖袋儿捂得更死,口里说道:“我的爷!想是饿得狠了!这轻飘飘的纸片子揣在怀里,总觉着心慌气短,没个着落。”

    “明日官人好歹亲自去钱庄走一遭,兑了那实打实的雪花官银,一锭锭、一箱箱抬进库房,落了重锁,贴了封条,奴家这颗心才算搁回肚子里,夜里也睡得安稳!”

    大官人摸着肚皮,只点了点头。

    月娘这才扬声吩咐:“金莲、香菱!两个没眼力见儿的笑蹄子,还杵着当门神不成?快去撤了那你们那‘千斤’重的黄铜门闩!去厨房唤雪娥把酒菜紧着端上来!没得饿坏了老爷的金贵身子!”

    两个小妇人慌不迭应了声“是”,扭着身子便去拔那沉甸甸的门闩。

    刚“哐当”一声拉开大门,却见来保缩着脖子侯在门口等着开门,见罢赶紧虾着腰禀道:“禀大爹,门口……李桂姐儿求见!”

    说完,略抬了抬头,喉头滚了滚,又补了一句:“她……她跪在大门口青石板上呢!磕着头…”

    月娘闻言一愣,两道蛾眉便蹙了起来,眼风扫向大官人。这李桂姐她是认得的,前番王三官拜义父,她同李娇儿一干粉头来府里弹唱,自己听着欢喜,还封了赏钱给她。

    当时听她娇滴滴喊自己“大娘”,心里便有些异样,只道是粉头们的奉承话,莫非……这里头真有些首尾不成?

    一旁的金莲听见“李桂姐”三字,心下雪亮,哪敢抬眼去瞅大官人脸色?只飞快地递了个眼色给香菱,见到她茫然的望着自己,只得翻了个白眼。。

    西门大官人肚里早明镜似的,晓得李桂姐为何而来。只是火候未到,她虽顶着个“清倌人”的名头,可常言道:“婊子无情!”

    这等风月场上的姐儿,心思最是活络,甜言蜜语是糊口的本事,海誓山盟是过夜的酒钱。

    你当真把她娶回家,好比把野雀儿关进金丝笼——她翅膀早硬了,瞅准空子就要飞出去啄野食!万不可轻易许了前程,没得将来给自己头顶种下片草原,做了那活王八!

    他肚里计较已定,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挥挥手道:“你去告诉她,且先回去,就说老爷我自有安排。”

    来保喏喏连声,躬身退了出去。

    金莲和香菱也溜出大厅,香菱刚要往厨房走,金莲一把扯住香菱的袖子,低声道:“好妹子,随我去角门张望张望!”

    又紧走几步赶上尚未走远的来保,扬声道:“来管家!她一个姐儿家,我们姊妹两个去瞧瞧便好,不劳您大驾了。”

    来保脚下一顿,心里暗忖:府里那些粗使丫头婆子不知深浅,我岂能不知?这两位娇滴滴的主儿,早被老爷收用过了,暖被窝的体己人儿,保不齐哪日就抬了二娘三娘,成了正经主子,可不能怠慢?

    忙堆下笑,虾着腰连声道:“是是是,二位姑娘说的是,小的省得了,省得了!”

    却说金莲儿拉着香菱扶着影璧,探出半个身子,只见那李桂姐果然跪在当院青石板上,一颗头低低地垂着,乌云般的发髻堆在颈后,那光洁的额头仅仅贴着冰凉的地面,倒像是画儿上美人拜月,只是少了几分虔诚,多了几分仓皇。

    金莲儿眼波儿一流转,曼声儿道:“哟,你就是那勾栏院里唱曲儿的李桂姐?”

    地上的人儿闻声,肩膀微不可察地一颤,缓缓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不打紧,恰似乌云散尽,月出东山——一张粉面桃腮,眉蹙春山,眼含秋水,端的是一副风流模样。尤其那双眼,此刻含着些水汽,怯生生、雾蒙蒙地望过来,直勾得人心头发痒。

    金莲儿心头那股子无名业火“腾”地就窜起三丈高,混着那点见不得人的“老毛病”又犯了——见了这等姿色,又明知是来夺食分宠的,那妒意酸水儿便如开了闸的洪水,哪里还按捺得住?

    她将身子斜斜倚着门框,拿眼上上下下,如刀子般刮了李桂姐几遍,方才慢悠悠、凉丝丝地开口:“老爷方才在前头,倒是吩咐了一声儿。”

    她故意顿住,吊着那桂姐的心肝儿,见她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的光,才续道:“……说是今日事忙,身上也不爽利,叫你先回那院里歇着,改日有了闲空儿,再说道说道。”

    这话儿听着是传话,可那腔调里透着的轻慢与打发,傻子也听得出来。

    金莲儿眼风扫过她光洁依旧的额头,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接着道:

    “瞧瞧,这地上青苔湿滑,妹妹磕头也忒小心了些,光洁得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连点子油皮儿都没蹭破?想是怕疼?倒也难怪,你们那行当里,靠的就是这张面皮吃饭,仔细些,也是应当。”

    这字虽然没脏,可字字句句都往那妓院行当上引,比直接骂出来更戳人心窝子。

    李桂姐听着,那粉脸儿先是煞白,继而涨得通红,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了血色,脸色红白不定,煞是难看。

    她贝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此刻蓄满了屈辱的泪,偏偏倔强地梗着脖子,不让它掉下来。那泪珠儿就在眼眶里打转,映着白花花的月光,却亮得刺金莲儿的眼。

    金莲儿见她这副模样,心头那点酸意非但没消,反倒更添了火气,只觉这狐媚子装可怜勾人,更是可恨的紧。

    她索性把话说绝,拔高了声儿,带着股子尖酸:

    “妹妹快些起来吧,这西门府的门槛子高,青石板也硬,跪久了仔细伤了你这娇贵的膝盖骨!回去告诉妈妈一声,我们这西门府如今可是官宦之家,可不是她随便派几个小粉头尔便能请动的,让她安心等着我家老爷‘闲空儿’便是了!”

    她也不管这李桂姐是不是妈妈喊来的,总之这种含枪带棒,指桑骂槐,话里话外,分明是说“你这等下贱身份,想进这西门大宅门儿?痴心妄想!”

    香菱儿都是在旁听着过意不去,拉了拉金莲儿的袖子。

    金莲儿一番话,夹枪带棒,直酸得李桂姐五脏六腑都像是泡在了醋缸里。她猛地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来时,脸上那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惨白的平静。

    她也不再看金莲儿,只对着门的方向,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地应了一声:“是,两位姐姐的话,桂姐记下了。”

    香菱儿在一旁听得一愣,暗自道:“我何曾发一言,一句话儿也没说啊?”

    李桂姐听完吩咐,撑着那冰凉的地面,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膝盖处沾了些尘土,她也顾不上去拍打,只将腰杆挺得笔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对着金莲儿和香菱,竟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出是笑的笑影儿,随即转身,一步,一步,踩着那坚硬的青石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那背影,单薄得可怜,却又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硬气,只留下门内金莲儿倚着门框,指甲无意识地刮着那朱漆的门板,发出细微的“刺啦”声,心头那点子得意还没升腾起来,倒先被一丝莫名的烦躁压了下去。

    金莲儿看着李桂姐那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影壁后,心头那股无名火像是被泼了勺冷水,滋滋作响,反倒腾起一丝虚飘的空落落,没个踏实。

    她下意识地捻了捻方才刮门框的指甲尖儿,低声问旁边的香菱儿:“菱儿,我方才……话说得是不是重了些?”

    香菱儿正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出神,闻言转过头,看着金莲儿那强撑着的脸,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姐姐,何止重了些?那话……字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尖儿,专往人心窝子里扎呢。”

    金莲被这直白的话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那点子悔意被强压下去,梗着夜下雪白泛光的脖子道:

    “哼!重了又如何?谁让她一个丽春院的小粉头,巴巴地跪在咱们西门府大门口?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叫那起子闲汉破落户、长舌的婆娘瞧见了,指不定编排些什么下作蛆、烂肠子的闲话出来!污了咱府上的清名。”

    “再说.”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切齿的意味,“你方才没瞧真?那小贱人一身的水蛇腰,一对儿桃花眼,滴溜溜乱转,浑身上下没一根骨头是安分的!巴巴儿跑来,安的什么心?”

    “还不是瞧着老爷前几日刚收了心,少往那院里走动,她就急吼吼地想来争宠?呸!想得美!老爷好容易在家安生几日,可不能再让这起子狐媚子勾了魂儿去,又一头扎进丽春院那等填不满的销金窟、烂泥塘里!”

    香菱儿听着,想起前些日子厨房里婆子们嚼的舌根,说老爷恨不能把丽春院当成了家,夜夜笙歌,撒漫使钱,白花花的银子淌出去,赛过那决了堤的黄河水!”

    心头也是一凛。是啊,若真让这李桂姐又把老爷又勾了回丽春院去,她们这些房里人还有什么好果子吃?这么一想,竟觉得金莲儿方才刻薄是刻薄了些,可道理……似乎也没错。

    她便也轻轻点了点头:“姐姐说的是,是该防着些。”

    两人肚里各自翻腾着心思,一时都住了口,只听得穿堂风“呜呜”地掠过空寂的庭院,才转身往里头去回禀。

    进了后边上房,暖烘烘的炭气混着各色肴馔的香气,直往人鼻孔里钻。

    只见西门大官人正与正头娘子吴月娘坐在一张黑漆嵌螺钿的八仙桌旁用晚饭。桌上摆得甚是齐整:

    正中一个赤铜大暖锅,咕嘟咕嘟滚着浓白喷香的汤,里头炖着酥烂脱骨的蹄膀,汤面上浮着碧绿的葱段儿;

    一盘油亮亮的红烧肉,酱赤浓稠;

    一碟切得薄如蝉翼的酱羊肉,红白相间;

    另有一碟碧莹莹的腌莴苣笋,一碟油盐炒的枸杞芽儿,清爽解腻。

    旁边还放着几碟精细点心:鹅油白糖蒸的软糯松饼,芝麻酱烧饼。

    桌角温着一把莲花瓣银酒壶,配着几个小巧的官窑酒钟儿。

    月娘正亲手给西门庆布菜,将一块蹄膀皮夹到他面前的定窑小碟里。见金莲、香菱进来,大官人抬眼问道:“可打发走了?过来说话。”

    金莲儿忙上前福了福,回道:“回禀老爷,那丽春院的李桂姐,已经打发走了。”

    西门庆正夹起那块蹄膀皮,闻言“唔”了一声,也没多问,只道:“走了便好。你俩也站了半晌,过来,拿着筷子,一起吃点。”

    金莲和香菱一听,唬了一跳,连忙摆手:“奴婢不敢!奴婢不敢!老爷、大娘跟前,哪有奴婢坐的份儿!”

    吴月娘放下筷子,笑道:“官人既说了,今日便是抬举你们。恰逢今儿菜好,蹄膀炖得烂,都尝尝。难得大官人今日有兴致在家用饭,人多也热闹些。”

    金莲和香菱听得月娘如此说,又见西门庆已指着绣墩发了话,这才敢挪步上前。

    两人从旁边漆盒里拿了碗筷,蹭到桌边,侧着身子,只将半边屁股虚虚挨在绣墩沿上,腰板挺得笔直,如同受刑一般。眼观鼻、鼻观心,哪里敢真个伸筷子去夹那桌上的珍馐?

    西门庆正吃得受用,见月娘体贴给他布菜,便也夹起一箸切得薄如蝉翼、纹理分明的酱羊肉,放进月娘碗里,笑道:“你也吃,别只顾着我。这羊肉腌得入味,火候也正好。”

    西门庆吃了两口羊肉,眼角瞥见两个丫鬟还僵着不敢动筷,便放下酒杯,随手拿起自己面前的一双备用牙箸,竟从那赤铜暖锅里捞起一大块炖得酥烂脱骨、油光红亮的蹄髈肉,又从那盘油亮红烧肉里夹了一大块肥瘦相间的五花,不由分说地分别放进金莲和香菱捧着的碗里!

    “喏,拿着吃!这蹄髈炖得烂糊,入口即化;红烧肉也入味。吃了半天,肚子里没点油水怎么行?”

    “老…老爷!这…这如何使得!折煞奴婢了!”金莲声音都带了哭腔,香菱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连声道谢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月娘见状,微微一笑道:“官人赏你们的,就安心吃吧。冷了反腥。”

    两人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将碗捧得更紧些。

    金莲儿用筷子尖小心翼翼地挑起一小块蹄髈皮,那皮颤巍巍、油亮亮,放入口中,果然酥烂香浓,滋味妙不可言。

    香菱也小口咬了一点红烧肉,肥肉的丰腴和瘦肉的香韧在口中化开。

    一两人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的肉,连咀嚼都几乎不敢发出声音,只觉得这顿饭吃得比任何时候都累,却又莫名地心头发热。

    刚踏进丽春院那脂粉香腻、莺声燕语的后门门槛,一股子暖烘烘的浊气混着残酒剩菜的味儿扑面而来。

    且说那李桂姐,离了西门府大门,一路浑浑噩噩,挪着步子回了丽春院。

    她脸上那点子强撑出来的楚楚可怜,早被深秋的冷风吹得干干净净。

    眼神空洞洞的,像两口枯井,仅存的那一丝儿渺茫希望,如同井底将灭的萤火,幽幽地闪着微光。

    正撞见李娇儿扭着水蛇腰,摇摇摆摆从楼上下来。李娇儿那双惯会看人下菜碟儿的眼风一扫,瞧见她这副霜打了茄子的蔫儿样,心里登时透亮,猜着了八九分。

    不由得撇了撇涂得猩红的薄嘴唇,鼻子里轻哼一声,扭着腰肢就迎了上去,一把攥住李桂姐那冰凉刺骨的手腕子,不由分说,便往楼梯底下那黑黢黢的拐角僻静处拖。

    “哟!我的儿!”李娇儿压着嗓子,那声音像是掺了蜜的砒霜,又甜又毒,“这是打哪座金銮殿回来呀?瞧这小脸儿,煞白煞白的,活脱脱跟丢了魂儿似的!”

    她凑得更近些,脂粉气直往李桂姐鼻子里钻,“怎么着?真个儿吃了熊心豹子胆,跑去西门府上找大官人?……碰了一鼻子灰灰土脸吧?”

    李桂姐被她攥着手腕,木雕泥塑般抬眼看了看她,嘴唇翕张了几下,喉咙里却像堵了团破棉絮,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唉!我的痴心傻肉儿哟!”李娇儿叹了口气,拿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头点了点李桂姐的额头,“姑妈我早八百辈子就劝过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也不撒泡尿照照,大官人如今是何等泼天的富贵?”

    “那是清河县跺跺脚地皮都要颤三颤的西门大官人!如今更是得了朝廷恩典,做了‘显谟老爷’!你道这‘显谟’是甚?我的傻肉儿,那可打听清晨了,是响当当的显谟阁直阁学士!”

    “连县衙里那些穿长衫、戴方巾、鼻孔朝天的酸丁穷措大,见了面都得打躬作揖,恭恭敬敬喊一声‘显谟老爷’!就连县尊老爷眼巴巴望着,哈喇子流三尺长也巴结不上那头衔!”

    李娇儿唾沫星子横飞,越说越起劲:“咱们是甚?是这丽春院里倚门卖笑、陪酒唱曲儿的粉头!那西门府上,朱门高槛,深似海,贵如天!是咱们这等人能攀扯得上的?你倒好,痴心妄想,巴巴儿跑去献殷勤,这不是拿着热脸去贴冷灶王爷,自取其辱是甚?”

    她故意把“粉头”二字咬得又重又响,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下去。

    李桂姐身子猛地一颤,如同被电击了一般,那空洞的眼神里终于裂开一道缝,露出底下尖锐刺骨的痛楚和羞耻。

    李娇儿瞧得分明,凑到李桂姐耳边,那热气夹着甜腻的脂粉香,直往耳蜗里钻:“我的好肉儿,听姑妈一句实在话,趁早收了那点子没影儿的痴心妄想!咱们这碗断头饭,吃的就是个年轻水嫩!青春能有几年光景?花开能有几日红?”

    她话锋陡地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子按捺不住的兴奋:“可巧了!天无绝人之路!刚才前头来了个北边的大豪客,瞧那通身的派头,穿的是貂裘,戴的是金玉,气吞山河的主儿!”

    “席间听人提了你的名号,二话不说,就拍出这个数!”李娇儿猛地伸出那只涂得鲜红欲滴、如同刚掐了凤仙花汁子的巴掌,五根手指头在李桂姐眼前晃得人眼花:

    “整整三百两雪花官银!替你梳笼!只要你点个头,肯拿出看家本事,好生伺候他一晚!”

    “三百两啊!平日里最多也有就一百两撑死了。”

    李桂姐那死灰般的脸上,如同投石入水,终于“咚”地一声,泛起了剧烈的涟漪。

    她瞳孔骤然紧缩,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李娇儿那张涂脂抹粉的脸。

    李娇儿见她心旌摇动,赶紧趁热打铁,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桂姐脸上:

    “你也知道妈妈那手,抽起头来比刀子还快!不过姑妈我心疼你,刚才可是把嘴皮子都磨薄了!”好说歹说,赌咒发誓,妈妈总算开了天恩,只抽一百两的‘养育钱’,剩下的二百两……”

    她那只冰凉的手用力捏了捏李桂姐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调子,“全是你的体己!我的儿,二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啊!够你自己置办个小门面了,后半辈子吃穿不愁了!”

    “这可是泼天也似的富贵,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还等什么?快拾掇拾掇,匀匀脸,姑妈这就带你过去?那贵客,可在暖阁里温着酒,巴巴儿等着呢!”

    她见李桂姐眼神闪烁,忙又俯耳低语,声音鬼祟如同夜枭:“我的儿,莫怕!怕他西门大官人作甚?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露水姻缘,风过无痕!”

    “这北方豪客过一夜就走,谁都不会知道,就算…就算万一将来大官人起了意要收你,你我在这行里打滚这些年,甚么‘瞒天过海’、‘李代桃僵’的手段没学过?那‘落红帕子’、‘鸡血鸽子血’的勾当,还不是手到擒来?算不得甚大事体!”

    李娇儿正说得唾沫横飞、眼冒金光,满以为这泼天的富贵唾手可得,却见李桂姐死灰般的脸上毫无波澜,竟缓缓地、却又异常坚决地摇了摇头。

    她也不看李娇儿那张错愕的脸,更不理会那番“掏心掏肺”的言语,只把手腕从李娇儿那涂着鲜红蔻丹的钳制中用力一挣,身子一扭,低着头,身子便如秋风里断了根的蓬草般飘飘荡荡往里踉跄而去。

    “嗐!你…你…你这作死的小蹄子!”李娇儿被她这闷声不响的犟驴劲儿顶得一愣,随即一股无名邪火“轰”地烧穿了天灵盖,哪里还管甚么体面,叉着腰,尖着嗓子破口便骂:

    “你灌了哪路的迷魂汤?撞了甚么五通神?!几百两雪花官银啊!亮晃晃、沉甸甸,堆起来能压死你这贱骨头!你倒好,当它是阎王爷的催命符怕沾手?”

    “金山银山塞到你怀里你往外推,偏要去捞那井里的月亮,够那天上的云彩!西门府那朱漆大门、石狮子,是你我能垫脚的不成?真是烂泥糊不上墙!”

    她这顿夹枪带棒的喝骂,在相对安静的楼梯拐角处显得格外刺耳。

    那柱子后头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一直抱着胳膊、冷眼瞅着这出好戏的老鸨,这才像条阴沟里游出来的水蛇,慢悠悠地滑了出来。

    她脸上那层厚厚的官粉,在昏灯下泛着死人般的青白。薄嘴片子抿成一条刀锋似的直线,嘴角却向上勾起,挂着一丝淬了蛇毒的讥诮,对着李桂姐那摇摇晃晃、眼看要跌进黑暗里的背影,从鼻孔里重重地、鄙夷地哼出一股带着浓痰味儿的浊气:

    “哼!心气儿高得顶破天,命根子贱得掉进泥!真当自己是西门府里穿绫裹缎、呼奴使婢的正头奶奶了?也不撒泡黄汤水照照你那身窑子里打滚的贱骨头!”

    “人家大官人府上,就是那刷夜壶、倒马子的粗夯丫头,撩起裤脚也比你这一身窑骚味儿的皮肉干净体面!碰一鼻子灰?活该你现世报!倒省了老娘磨嘴皮子的唾沫星子!”

    “哼,老娘辛辛苦苦培出你这这‘清倌人’的金漆幌子,老娘倒要看看,你这窑子里插金花的姐儿,还能顶在头上招摇几日!”

    那声音不高,却阴冷如同三九天屋檐下挂着的冰溜子,带着倒刺,直往人心窝子里攮。

    李桂姐单薄的脊梁骨似乎被这冰溜子狠狠刺中,猛地一颤,瘦削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往里一缩,像被鞭子抽了脊梁的牲口。

    她终究没回头,连步子都没乱,只拖着那两条灌了铅汁子的腿,一步,一步,更深地陷进那令人作呕的、油腻的黑暗里。

    腹中早已饥火中烧,从西门府回来,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她摸索到厨房那油腻腻的门框边,只见灶膛冰冷,锅盖倒扣,唯有一个粗手大脚、浑身散发着油烟汗酸味儿的老妈子,正把一堆油腻的碗碟豁啷啷往木盆脏水里按。

    “妈…妈妈,”李桂姐喉咙干得像破风箱扯出的嘶声,“可…可还有…一口剩的…菜饭?”

    那老妈子一抬头望见远处老鸨那张冷脸,立刻知道妈妈要为好好掌控这清倌儿提前做调教了。

    抬起一张被灶火油烟熏得油黑发亮、如同糊了层脏膏药的麻脸,一双三角眼斜斜地吊着。

    手里那只油腻腻的大海碗,“哐啷”一声,被她像甩晦气般恶狠狠砸进木盆的脏水里,激起一片带着烂菜帮子和鱼鳞的污浊水花,直溅到李桂姐那双半旧的绣鞋尖儿上:

    “哟嗬!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心气儿比那城隍庙屋脊还高的桂姐儿吗?”

    老妈子拖着长腔,声音尖酸得能刮下二两墙皮,“怎么着?西门大官人府上的龙肝凤髓、猩唇豹胎没吃着,倒想起咱们这腌臜地界儿的猪食狗饭了?”

    “你去求妈妈,她点头,我便再给你做,她不点头,没了!”

    “你要是挂牌子、坐轿子、吃席面、有人捧着香炉子供着的头牌娇客,你要吃什么喝什么都有,可此刻便是后院的黄狗有吃,你也没有,你要不嫌弃,便去和那老黄共个盘子!”

    说完自己一口浓稠黏腻、带着腥臭味的黄痰,“啪嗒”一声,精准地啐在李桂姐脚边的泥地上,离那绣鞋不过寸许。

    李桂姐的脸,霎时褪尽了最后一点人色,比那糊窗的桑皮纸还要惨白瘆人,木然地转过身子,脚下虚浮,一步一挪,如同拖着千斤重的镣铐,慢吞吞地蹭向自己的卧房。

    刚进门,一个梳着双丫髻、身量未足的小丫鬟,像只受了惊的耗子崽子,“哧溜”一下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反手又将门掩上。

    小丫鬟脸上满是惊惶,凑到如同泥胎木偶般坐在冰冷床沿上的李桂姐身边,压着嗓子,气儿都喘不匀地急道:“桂姐儿!我的好姐姐!你…你糊涂油蒙了心哪,不该去那西门府上的。”

    李桂姐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魂魄早已离体。

    “你不去还好,仗着大官人可能会来接你,妈妈她们还忌惮三分!”小丫鬟见她毫无反应,更急了,声音里带了哭音,抖得不成样子:

    “可…可如今丽春院上下都传遍了!说你不知天高地厚,腆着脸皮去西门府上献媚邀宠,结果…结果被大官人毫不留情地给…给轰了出来!”

    “妈妈听了这信儿,欢喜得就跟拾了金似的!方才还在前头跟几个管事的龟公嘀咕呢,说……说大官人这棵通天彻地的摇钱树既然断了根儿,那……那就再没道理白填着你这个‘清倌人’了!白白浪费胭脂水粉、绫罗绸缎!”

    “只等再过个十天半月,若……若大官人府上真是一点动静都没了,连根毛都没飘过来……”小丫鬟的声音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充满了恐惧,“妈妈就要……就要让你开脸挂牌子接客了!桂姐儿!我的亲姐姐!你……你…你可怎么办呀?!”

    她喘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妈妈还说…到时候…到时候你若还敢拿乔作势,推三阻四,装那贞洁烈女不情不愿……那…那蘸了粗盐粒子的牛皮鞭子,可就在刑房墙上挂着呢!专等着伺候你这身细皮嫩肉!”

    小丫鬟说完,自己先吓得打了个寒噤,如同筛糠。偷眼瞧着李桂姐那张比死人还难看、毫无一丝生气的脸,只觉得这屋里阴风阵阵,哪敢再多待一刻?

    像来时一样,又“哧溜”一下,悄无声息地钻了出去,将那扇门轻轻掩上,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点模糊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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