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刹车声撕裂了郊外的寂静,轮胎在柏油路上留下了两道愤怒的黑痕。
苏晚萤推开车门,冰冷的夜风灌入车厢,吹得她长发乱舞。
废弃电报塔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一座沉默的墓碑,而在那座墓碑之下,一个瘦削的身影正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向塔基的大门。
是小舟。
“小舟!”她高声喊道,声音因急促而微微发颤。
那身影闻声停步,却并未回头。
他像是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只是机械地完成了“停止”这个指令。
苏晚萤快步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触手冰凉,僵硬如铁。
她绕到他身前,借着惨白的车灯光,看清了他的脸。
小舟双目圆睁,瞳孔里没有焦点,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只剩下一具被遥控的躯壳。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模拟某个词语的发音。
苏晚萤的心沉了下去,她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小舟垂在身侧的右手上。
那只手不自然地半握着,手背青筋凸起。
她轻轻掰开他僵硬的手指,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的右手掌心,赫然裂开了一道寸许长的细口,伤口边缘整齐,不像割伤,更像是皮肤自行崩裂。
诡异的是,伤口里没有流淌的鲜血,只有几颗暗红色的液滴正从裂口中缓慢渗出。
液滴在接触到冰冷空气的瞬间,便迅速凝固,坠落在地,发出一声几乎无法听见的、清脆的“叮”声。
苏晚萤蹲下身,用手机电筒照向地面。
那几颗落地的血滴,并未化为血泊,而是凝结成了几粒米粒大小的微小结晶体。
在光照下,它们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质感,内部的螺旋结构清晰可见,竟与人类耳蜗的形态别无二致。
一瞬间,一个恐怖的念头击中了她:它在造一张嘴。
不,更准确地说,它在将小舟的身体,改造成一个全新的、能够接收并转译信息的“介质”。
两个小时后,市中心医院急诊室的灯光亮如白昼,却驱不散苏晚萤心头的阴霾。
“我们检查了他的声带、喉部、口腔,没有任何生理性损伤。事实上,他身体的所有指标都堪称健康。”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写满了困惑与无奈,“但是,苏女士,我们对他的血液样本进行了深度分析,发现了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异常蛋白折叠模式。这种模式……非常规整,结构复杂,与其说是病变,不如说更像某种……记忆编码物质。”
医生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这不是医学能解决的问题。
她以需要进一步研究为由,带走了那份珍贵的血液样本结晶。
回到空无一人的博物馆,她没有回办公室,而是径直走进了文物修复实验室。
在质谱仪幽蓝的光线下,她将从小舟掌心获取的“耳蜗结晶”与之前“偿音”事件中收集的执念结晶样本进行了成分比对。
屏幕上,两条光谱曲线在短暂的波动后,以一种无可辩驳的姿态完美重合。
同源。
苏晚萤靠在冰冷的实验台上,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小舟并非被动接收信息的“倾听者”,他那聋哑带来的、绝对纯净的感知能力,使他成为了一个完美的“信息缓冲区”。
现在,那个潜伏的“残响”,正试图将这个缓冲区升级,将他彻底改造为可以主动发声的“扬声器”。
有人,或者说某个东西,正试图借他的身体,“开口说话”。
谁能具备这种能力?谁是这一切的根源?
她猛地睁开眼,冲回办公室,从保险柜最深处取出了沈默生前留下的最后一本尸检笔记。
笔记的纸页已经微微卷曲,上面残留着他特有的、冷静而锋利的字迹。
她一页页地翻阅,寻找着可能被遗漏的线索。
终于,在一份关于“执念过载导致器官功能性衰竭”的案例分析页边空白处,她找到了一行潦草的批注:
“当载体具备共情能力,执念便可寄生。”
共情能力……苏晚萤的呼吸一滞。
她想到了自己的家族,苏家世代从事古物修复,被圈内人称为“能与器物对话的人”。
这份天赋,让她能敏锐地感知到旧物上沉淀的岁月与情感,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极致的“共情”?
她能理解那些无声的呐喊,能触摸那些冰冷的绝望。
她才是真正的“易感体质”。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她一直以来的认知盲区。
她从抽屉里取出那把祖传的紫檀木尺,那是清代先祖用来测量古籍善本的工具,也是她“共情”天赋的启蒙之物。
她割下一小块几乎无法察不计的木屑,再次走进了实验室。
检测结果让她的血液几乎凝固。
木材的纤维之中,竟然真的嵌有微量的、不属于任何已知数据库的陌生DNA片段。
仪器给出的年代测定结果,指向了清末。
这份代代相传的“天赋”,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是一个古老的契约。
它让她能感知残响,也让她随时可能成为下一个容器。
为了验证这个可怕的猜想,她设计了一场冷酷的对照实验。
她以展区维护为名,分别安排了一名普通馆员、一名保安和一名清洁工,依次单独进入“沉默的证词”展区,停留一小时。
同步监测显示,三人的脑波与生物电信号始终平稳,无任何异常。
最后,她自己走了进去。
一小时后,当她走出展区时,鼻腔里泛起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指尖传来一阵挥之不去的麻木感。
一切都对上了。
她调出自己过去三个月的个人行程记录和梦境日记,与那张“七角星”蛛网图进行比对。
结果触目惊心:每一次她靠近任何一个“七角星”节点区域后的当晚,她的梦境里,都会多出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碎片——一个模糊的女性身影,在熊熊燃烧的火场中,用尽全力,反复嘶喊着同一句话:“我没说完……我没说完!”
谜底揭晓了。
残响选择的从来不是随机的宿主,而是那些“愿意理解死者的人”。
是她的共情,给了它回应。是她的探究,给了它坐标。
夜色深沉,苏晚萤再次来到地下库房。
这一次,她没有带火柴。
她将那七封信的扫描副本重新打印出来,一张张平铺在地上。
然后,她融化了大量的蜂蜡,将每一张纸都层层浸透、封存,做成七块厚实的蜡板。
她将蜡板装入一个老旧的陶罐,用更多的蜂蜡将罐口彻底封死。
她撬开废弃通风道入口处的水泥盖板,将陶罐深深埋入其中,又在上方铺设了一张细密的铜网,将网的一端牢牢接地。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模仿着沈默的思维逻辑,在心里对自己说:“信息需要出口,那就给它一个永不导通的死胡同。”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离开。
她就守在通风道入口旁,黑暗中,她打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然后,用一种近乎挑衅的、压抑的低语,对着那片黑暗的入口轻声呢喃:“你说吧,我听着。”
死寂。
一分钟,两分钟……就在她以为自己的判断出错时,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陡然升起,瞬间传遍全身,让她颈后的汗毛根根倒竖。
一阵细微的、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刮擦声响起,如同无数根指甲在轻轻叩击陶罐的内壁。
紧接着,一个声音从陶罐埋藏的方向幽幽地传了出来,不大,却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原样复述着她刚才的话,带着一丝诡异的空洞回响:
“你说吧,我听着。”
苏晚萤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冷静地关闭录音,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整个手机恢复了出厂设置,格式化了所有数据。
她转身离开,步伐沉稳。
回到办公室,她拉开书桌的抽屉,准备记录下今晚的发现。
然而,她的手却在半空中顿住了。
抽屉里,那张她亲手书写的、作为展品说明的卡片不知何时被人翻了过来。
原本空白的背面,悄然浮现出一行崭新的、仿佛用墨汁从纸张内部渗透出来的字迹:
“可你已经回应了。”
苏晚萤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窗外的月光穿过玻璃,斜斜地照在远处的展厅里。
那面写着“沉默的证词”的巨大镜面展板,其卡纸的边缘,正发生着极其轻微的、肉眼难以察觉的颤动。
仿佛有一口气,正隔着厚厚的玻璃,贴在另一侧,对着这个世界,轻轻地、满足地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