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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9章-闭嘴

    那道长长的、模糊的、像是未被写完的墨色横画,在玻璃上停留了数秒,便被更多的雨水冲刷、稀释,最终汇入窗台边缘汇聚的水流,消失不见。

    一场清明时节的雨,细密而冰冷,仿佛要将整个城市的色彩都洗刷成单调的灰。

    就在这时,苏晚萤的手机在寂静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屏幕的冷光打破了暖黄灯光营造的安宁。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您好,是苏晚萤女士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年轻,带着公式化的礼貌,“我是市政规划办公室的。关于已故沈默先生名下,位于红砖楼巷十七号的旧址房产,目前已进入社区文化中心的改建流程。”

    苏晚萤的心微微一沉。

    那是沈默过去独自居住的地方,也是他们最初相遇的起点。

    “地基挖掘过程中,我们在原建筑的防火层内发现了一批被严重碳化的遗物。”对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其中有一本残破的笔记本,内页有字迹。根据遗物管理条例,我们需要直系亲属或指定代理人前来交接确认。档案显示,您是沈默先生生前指定的唯一联系人。”

    半小时后,苏晚萤撑着一把黑伞,站在了红砖楼巷的废墟前。

    推土机和挖掘机如钢铁巨兽般匍匐在泥泞中,曾经熟悉的红砖建筑只剩下犬牙交错的地基轮廓。

    雨水将裸露的泥土冲刷成一片片暗红色的泥沼,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腥气与金属锈味。

    一名戴着安全帽的工作人员将她引到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下,递给她一个密封的证物箱。

    “都在里面了,被烧得很厉害,我们没敢擅自翻动。”

    苏晚螢道了谢,将箱子抱在怀里,那冰冷的金属外壳隔着风衣,依旧传来刺骨的凉意。

    回到白屋,她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将室内的加湿器开到最大,又调低了空调温度。

    她记得沈默笔记中的一个猜想:某些特殊的“信息烙印”并非静态,而是动态的,其显现需要特定的环境参数作为“密钥”——比如,极端的湿度和气压。

    她将箱子放在书桌上,小心地打开锁扣。

    一股混杂着焦炭、旧纸和尘土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箱子底部,静静躺着一本边缘焦黑卷曲、几乎碳化了一半的硬壳笔记本。

    正是沈默从不离身的那一本。

    她戴上丝质手套,轻轻将其拿起。

    笔记本很重,被雨水和地下水浸透,又被火焰炙烤,呈现出一种脆弱又坚韧的矛盾质感。

    她翻开封面,前面的书页粘连在一起,上面的字迹大多已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些熟悉的化学分子式和解剖图的轮廓。

    她的指尖一路向后翻,翻到了笔记本的最后部分。

    沈默习惯在后面留出十几页空白,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纸页也未能幸免,被熏得焦黄,边缘残破。

    然而,就在她翻开倒数第五页时,她的动作猛地僵住。

    原本空白的纸页上,此刻竟浮现出了一行行暗红色的字迹。

    那颜色不像是墨水,更像是干涸已久的血痂,在潮湿空气的浸润下,重新显露出它曾经的形态。

    字迹潦草而急促,与沈默平日里严谨工整的笔迹判若两人,却又透着一种无法伪造的、属于他本人的筋骨。

    “我不是林秋棠。我只是个法医。但我听了太多,所以必须替她说完。”

    “听见,是原罪。”

    “我看见骨骼的裂痕,也听见裂痕的尖叫。我分析毒物的成分,也听见毒物的诅咒。我缝合皮肉,却无法缝合那些从尸体里泄露出来的、未曾讲完的故事。”

    “它们在我的血里。”

    苏晚萤的手指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这不是伪造,这是一种延迟显现的记忆烙印。

    是沈默在生命中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用他自己的血和某种特殊试剂混合,写下的绝笔。

    这些信息被封存在纸张纤维中,直到今天,这个特定的雨夜,特定的湿度与气压,才将这份尘封的告白彻底激活。

    她贪婪地、又带着巨大的悲恸,彻夜研读着这寥寥数页的血色遗言。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滚烫的解剖刀,剖开她对沈默的认知,也剖开了这个世界最深层的秘密。

    真相的拼图,在那个暴雨将至的清明之夜,终于在她脑中拼凑完整。

    林秋棠,一个陌生的名字,却是这一切的源头。

    她是1954年,新政府内部一个极度机密的超自然研究项目中,首位被正式记录的“听冥人”。

    她拥有天生的、无法解释的强大共情能力,能够“听见”残响中的执念。

    项目组试图利用她来解读、安抚、甚至消除这些诡异。

    但他们低估了那些未尽遗言的污染性。

    林秋棠在承载了数千个濒死者的绝望和诅咒后,意识彻底崩解,在被完全吞噬前,她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闭嘴。”

    项目被紧急叫停,所有资料封存。

    但残响并未消失,它只是转入了更深的地下,像一种精神病毒,寻找着新的宿主,以更零散、更隐秘的方式缓慢积累。

    沈默,并非偶然卷入。

    他的家族,与那位早已被历史遗忘的林秋棠,存在着遥远的血缘关系。

    那份致命的共情基因,如同沉睡的火山,在他的血脉中代代流传。

    他天生就是最完美的“听冥人”胚子。

    他一生对超自然现象的抗拒和嗤之以鼻,他那严苛到近乎偏执的科学信仰,原来并非源于自信,而是源于恐惧。

    那是他的潜意识在用尽全部力量,为自己构建的一座逻辑壁垒,用以逃避那份与生俱来的、注定要“聆听”的宿命。

    可他终究没能逃掉。

    苏晚萤闭上眼,泪水混合着雨夜的冰冷,从脸颊滑落。

    她终于明白,沈默选择她,将这些笔记留给她,并非只是选择一个继承者。

    他是在选择一个“终结者”。

    她抱着那本沉重的笔记本,走下白屋的地下室。

    她从工具间里找出工兵铲,在冰冷的水泥地中央,用力挖开一个半米见方的土坑。

    她没有遵循任何科学理论,而是完全仿照一本孤本古籍上记载的、早已被视为无稽之谈的“缄魂仪轨”,开始布置。

    七枚锈迹斑斑的铜钉,被她用铁锤依次砸入地面,严格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

    祭坛的中央,她摆上了三件物品。

    一支属于沈默的、笔尖磨损的钢笔,象征着他以逻辑和理性进行的“倾听”。

    一把她自己常用的、刻度精准的紫檀木尺,象征着她以历史和考据进行的“倾听”。

    以及一块小舟离开前留下的、上面布满盲文凹点的金属板,象征着他以纯粹的感知进行的“倾听”。

    三种倾听方式的终结。

    她点燃了七支手臂粗的白色巨烛,烛火在密闭的地下室里摇曳,投下幢幢鬼影。

    她赤着脚,围绕着那小小的祭坛,一步一步地行走,一共七圈。

    每一步,她都在心中默念同一句话。

    “我不传。”

    最后一圈走完,她停在土坑前,将那本承载了所有真相和诅咒的笔记本,轻轻放入坑中,放在三件信物之上。

    她划燃火柴,投入坑中。

    火焰“轰”地一声升腾而起,焦黄的纸页在烈焰中蜷曲、变黑、化为灰烬。

    那暗红色的血字在火光中最后一次亮起,仿佛一声无声的呐喊,随即彻底湮灭。

    就在火焰升到最高点的那一瞬,整个地下室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苏晚萤清晰地听到,在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之上,有一个极轻、极轻的叹息声,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然后消散。

    那声音里没有不甘,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像是有人在无尽的喧嚣之后,终于获得了一刻永恒的安宁。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

    门铃响起时,苏晚萤还有些恍惚。打开门,门口站着的,是小舟。

    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进屋内,环顾四周,然后,他忽然笑了。

    那不是礼貌的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轻松而灿烂的笑容。

    这是苏晚萤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笑。

    他走到客厅的沙盘前,拿起木耙,在细沙上写下一行字:“以前我‘看’到声音,现在……我看不见了。”

    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补充道:“但它还在,只是安静了。”

    苏晚萤瞬间明白,沈默和林秋棠留下的庞大信息链,那份传承了半个多世纪的“聆听”的诅咒,随着昨夜的仪式,被彻底切断了。

    小舟,这个曾经的末端感知节点,终于自由了。

    临别时,小舟犹豫了一下,张开双臂,给了苏晚萤一个轻轻的、有些笨拙的拥抱。

    “谢谢。”他在她耳边用气音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

    苏晚萤站在门口,目送着他离开。

    他的脚步轻快而坚定,再没有了过去的迟疑与戒备,很快便消失在了晨雾弥漫的巷口。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

    她回到书房,坐到桌前,准备为这一切画上一个**,写下全新的、属于她自己的观测日志。

    她拿起了笔,脑中构思着开篇的第一句话。

    然而,就在她提笔的瞬间,喉咙深处忽然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奇痒,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羽毛在搔刮着她的声带。

    她下意识地张开嘴,想要咳嗽,想要说话——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

    空气从她的肺部涌出,通过喉咙,却像是被一个无形的过滤器完美地静音了。

    她心中一凛,快步冲到穿衣镜前。

    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双唇开合,却是一片死寂。

    她用力地、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喉咙。

    只见声带部位光洁的皮肤之下,隐隐约约浮现出了一圈淡淡的纹路,那纹路极其精细,呈螺旋状,优雅而诡异地缠绕着她的甲状软骨。

    它像一个纹身,又像一个枷锁。

    她没有惊慌,更没有恐惧。

    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解脱与了然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伸出微凉的指尖,轻轻抚摸着自己脖颈上那片皮肤,感受着皮下那个沉默的印记。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嘴唇开合,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意识,无声地低语:

    “很好……你终于学会了,用我的身体闭嘴。”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最后一丝晨雾散尽,万丈阳光毫无保留地穿透玻璃,炽热地照亮了整个房间。

    光线落在她面前那本摊开的、崭新的登记簿上。

    不知何时,空白的第一页上,多了一行字。

    那行字既非书写,也非显现,没有颜色,没有凹痕,仿佛它本就是纸张纤维的一部分,是这张纸被制造出来时,就与生俱来的真理。

    “这次,轮到我们替你们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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