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出征,行至第三日。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凛冽的晨风卷着草木的寒气,刮在人脸上,像细碎的冰碴子。
饕餮卫的营地里,早已是热火朝天。
伙夫王大勺正挥舞着他那柄巨大的铁勺,在一口直径超过两米的大锅里搅动着,锅里翻滚着浓稠的肉粥,香气霸道地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士卒们一个个赤着膀子,浑身冒着热气,正在进行晨练。或是打熬力气,或是用巨大的斩马刀演练着劈杀,嘴里发出的“嘿哈”声,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惊得林中的飞鸟扑簌簌乱飞。
范统打着哈欠,从他那顶特制的,能容纳三四个人的巨大营帐里钻了出来。
他伸了个懒腰,只觉得浑身舒坦,连空气都带着一股子自由的甜味。
没有了道衍那张写满了“我要罢工”的臭脸,更没有了朱高炽那个时不时就想拿他练练斧头的小恶魔。
这日子,美滋滋!
“王大勺!今儿早上吃啥?”范统背着手,迈着四方步,溜达到伙房。
“头儿!您醒啦!”王大勺憨厚一笑,用大铁勺在锅里舀起一勺,热气腾腾的肉粥里,大块的羊肉清晰可见,“管够!”
范统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准备给自己盛上一碗,伙房的角落里,却突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异响。
紧接着,便是一声压抑的,像是老鼠偷油般的吞咽声。
“谁在那儿?!”王大勺眉头一皱,抄起旁边一根烧火的铁棍,警惕地喝道。
一个黑乎乎的,从堆放粮食的麻袋后面,鬼鬼祟祟地站了起来。
那人蓬头垢面,头发乱得像个鸡窝,沾满了泥污和草屑,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只有一双眼睛看得出。
他手里,还死死攥着半块冷硬的炊饼,正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
“好啊!哪里来的毛贼,敢偷到咱们饕餮卫的伙房里来了!”王大勺怒吼一声,抡起铁棍就要上。
“等等!”
范统却在那人抬起头的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形如乞丐的身影,那张虽然瘦脱了相,但依稀还能辨认出轮廓的脸,那双小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
“老……老张?!”
那乞丐听到这声呼唤,身体猛地一颤,他抬起那张脏兮兮的脸,看清了范统的模样,那双惊恐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水汽。
下一秒。
“呜哇——!头儿!!”
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嚎,响彻了整个营地。
张英像个找到了亲娘的受气小媳妇,一把扔掉手里的炊饼,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范统那粗壮的大腿,鼻涕眼泪瞬间糊了范统一裤腿。
“头儿!是我啊!是我老张啊!”
范统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宕机了。
张英?
那个被他留在燕王府,和道衍大师一起处理公文,本该在“文书地狱”里享受“福报”的张英?!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搞成了这副德性?!
“你……你怎么在这儿?”范统的声音都在发颤。
“我跑出来的啊!”张英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我再不跑,就真的要死了!头儿!俺要上阵杀敌!我现在连做梦,梦里都是一排排的毛笔字在追着我跑啊!”
“我跑出来!追了好久饿得不行了,才顺着味儿摸到这儿来的!”
张英死死地抱着范统的大腿,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头儿!你救救我!你让我上阵杀敌吧!我宁可被鞑子的马蹄踩死,我也不想再看见一个字了!与其死在桌案上,不如死在战场上啊!”
这番声泪俱下的控诉,听得周围的饕餮卫士卒一个个面面相觑,又同情,又想笑。
就在这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大清早的,嚎什么丧呢?”
朱棣一身戎装,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看到抱着范统大腿,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张英,也是一愣。
“张英?你怎么在这儿?”
张英看到朱棣,像是看到了救星,松开范统,又连滚带爬地扑向了朱棣。
“王爷!王爷救我!末将有罪!末将不该擅离职守!可末将……末将是真的撑不住了啊!”
朱棣听完张英那番颠三倒四的哭诉,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愣住了。
他低头看着这个被公文逼得走投无路,宁死也要跑来上战场的属下,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杀伐之气的脸上,先是错愕,随即,竟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哈哈哈哈!好!好啊!”
朱棣猛地弯腰,一把将张英从地上拽了起来,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拍得张英一个趔趄。
“不愧是咱饕餮卫带出来的人!有种!有骨气!”朱棣双眼放光,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宁死阵前,不屈桌案!好!说得好!”
他越说越兴奋,一把搂住张英的脖子,那姿态,亲热得跟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似的。
“好兄弟!你放心!既然你如此渴望为国尽忠,本王,又岂能不成全你?!”
张英闻言,脸上顿时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狂喜,他激动得连连点头:“谢王爷!谢王爷成全!”
朱棣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他转过头,对着身后的亲卫,朗声下令:“传本王将令!”
“命,张英即刻起,担任我军‘辽东军务对接官’一职!所有与辽东战区、高丽方面的军情文书往来、粮草调度核算、战功统计汇报,皆由其一人总负责!”
“即刻生效!”
“另外,”朱棣又补充了一句,他看着张英,眼神里充满了“器重”与“信赖”。
“本王看你身子骨虚了些,就不必随军冲锋陷阵了。你就在中军大营,给本王处理好这些军务,便是天大的功劳!”
此言一出。
张英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了。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从狂喜的潮红,变成了煞白,然后,又从煞白,渐渐转为了一片死寂的铁青。
辽东……军务对接官?
文书……往来?
粮草……调度核算?
战功……统计汇报?
他感觉自己的耳朵里,幻听又开始了。
那一个个冰冷的,带着墨汁味道的字,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魔鬼,再次将他团团围住。
他拼尽全力,不惜千里奔袭,从一个地狱里爬了出来。
结果……
结果他娘的,还是这个?!
一旁的范统,看着张英那张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终化为一片死灰的脸,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同情地看着张英,心里却乐开了花。
老张啊老张,你可真是个好兄弟啊!千里送人头,礼轻情意重!刚昨天朱棣感慨少了张英,今天就自动送上门来了!
就在这时,几名朱棣的亲卫,已经抬着一张小小的,可折叠的行军书案,和几大捆沉甸甸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空白奏本,走到了张英面前。
“张大人,”为首的亲卫对着他一拱手,脸上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冷漠,“请吧。”
张英呆呆地看着那张书案,看着那几捆竹简,又抬头看了看周围,那些正扛着斩马刀,嗷嗷叫着要去吃早饭,准备上阵杀敌的同袍。
一股难以言喻的,比死还要绝望的悲凉,狠狠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双腿一软。
“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晕过去了。
在他倒下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听到了范统那幸灾乐祸的笑声,和朱棣那充满期许的鼓励。
“快!快把张大人扶起来!别耽误了军机大事!”
这班,合着,真的就我一个人在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