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下触感粗粝不平,不等指尖顺着那破损之处描摹。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如沐春风的嗓音。
“赵女郎。”
赵灵芸连忙回身,合掌施礼,“了慧师父。”
循着声音来源看去,竟是先前打过照面的那名知客僧。离得近了,辞盈才注意到他很年轻,估摸十六七岁左右。
面容清秀,生了一双温和的笑眼。
两人看起来关系熟,旁若无人聊了一阵,僧人这才意识到什么,转向她与陶术。
“二位檀越。”
语气恭敬,只有对客的礼。
喊他们是敬称,喊赵灵芸就是女郎,他待赵灵芸明显是不一样的。辞盈顿住,就听见身旁的陶术轻啧一声。
“师父不在山门迎客,怎么反倒来寻我们这些闲人?”
对方含笑,“赵女郎是小僧尘世故交,又有要事相谈,所以特向几位师弟告了假。再者陶檀越是贵客,总不能因为来得常就怠慢了。”
傍晚的山风簌簌掠过衣角。
两人俱是沉默,空气中弥漫着看不见的火药味。
辞盈见怪不怪。
从那个梦境开始,她就意识到赵灵芸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东西,极易让人生出好感。
她确实极好。
像半壶尚温的杏仁茶,性平味甘。或许因为医者仁心,自己所接触过的人中,只有她真正做到待人如一。
所以辞盈也喜欢她。
察觉气氛古怪,赵灵芸忙转移话题,“之前不是有人来求手串吗?”
“莫非就是为这位女郎而求?”
了慧淡淡扫了一眼少女袖口露出的凝脂纤腕,面色如常,“开春之时,令兄也求了这镇压梦魇的手串。”
观水寺每年俗讲都会聚集一群云州的达官显贵,江府自然也在其中。他记性好,能认得这位年轻女郎。
腕间珠串才戴不久,还带着新木特有的微涩质感。辞盈愣了愣,险些以为自己听错,“阿兄?阿兄也求了手串?”
可这手串不是镇压梦魇的吗?
不过很快她就想明白。
江聿身弱,多梦难眠是正常之事。
幼时两人同榻,他时常夜半梦呓。直到被身侧她的哭声惊醒,才会茫然无措起身,轻柔拍哄。
分明自己还是孩子,却要照顾另外一个孩子。
观水寺最胜名的一景近在眼前,了慧索性做东道主为他们讲解,“这是前燕流传下来,讲的是男子路遇神女,两人相识相恋,但终因人神殊途情深缘浅,只能怅然离别……”
他语调和缓,似溪水潺潺。
尽管先前听过这个故事,不知想到什么,赵灵芸神情染上一丝落寞。
很浅。
但还是被辞盈捕捉到了。
正巧了慧长叹一口气:“可惜朱砂亦不能久存,此画历经百年光阴还是磨损了。先前有师弟在临着的那间偏殿夜诵,打盹碰倒烛台,走水又烧毁了小半。”
话中无不遗憾。
辞盈下意识问,“难道不能修补吗?”
对方摇头,“神女图出自大燕名家之手,能补其形,却难仿其神韵,所以至今未敲定好人选。”
不是不想,而是无人。
身侧的少女看起来更伤心了。
不等辞盈想好后面的话要怎么续,陶术便轻飘飘来了一句,“江女郎画鹤入木三分,不知这神女如何?”
辞盈垂眸道,“我没画过人。”
何况修复壁画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轮不到她一个无名小卒。
还有江老夫人那里……
了慧却从袖中掏出纸笔,双手递给她,“檀越不妨一试,师弟们为此头疼良久,若能修好必有重谢。”
再三犹豫,她还是接了过去。
…
茶水倒映出青年湛静的双目。
江聿此番来观水寺,是为与京师的贵客一叙。
重重帷幕低垂,隔绝出一方幽深清寂。
两人对案而坐,面前棋局散落如星。乍看之下风平浪静,实则黑白犹如惊龙各成一势,互不相让。
战况剑拔弩张,厮杀激烈,两人倒是面色如常,甚至还能分心谈别的。
“如今中原北方陷入混战,诸侯割据,以王罗为首的两大势力对峙,对京师虎视眈眈。”荣安公主的明珠耳铛微微摇晃,照出半张婉约秀丽的面容,如高山秋月。
看似随手可掇,却只能仰而望之。
当年的远嫁和亲似乎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荣安公主就像她手中的白棋,触手生温。
圆润无棱角。
“民尽流离,人如草芥,又逢岁旱无谷,百姓多饥死墙壁间……”
她声音压得极低。
江聿不紧不慢捡着棋子,“韦氏一门三将,殿下何愁?”
这话引得荣安公主看了他一眼。
青年依旧如初见风仪楚楚,从容有度,只是眸底不见半点温度,像极庙后披着活人外衣游荡的鬼魂……不知想到什么,她默然片刻,落下一子道。
“日前覆舟山秋狝,三皇子失手一箭射死了大皇子最心爱的白龙驹。这就是他们韦氏教出来的,本事全用在畜牲身上。”
大皇子的母族与太后素有渊源,嫡长又占了个长字。
三皇子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两人因皇位之争积怨已久,恨不得食肉寝皮。
所谓的失手,没几人能信。
眼下国步方蹇,危如累卵,同室操戈却比逆党乱贼更甚。
帷影在眉眼投出一片暗沉,荣安公主又去看那棋布错峙的局势,“云州并非久留之地。鹤奴,你究竟几时才肯回京?”
从方家认出人,一封密信十万火急送到她手上,她便遣人想将其接回,可惜领命的空手而返。
只带回江聿的一句话——
鳞不盈寸,羽不盈尺。
他想韬光养晦,藏器待时,自己没有不应的道理。只是此事体大,总不能等到魏帝的棺材板都压不住。
“知宁夫人对你有再生之恩。”荣安公主又道,“待风波平定,重封江五女郎一个亭公主再续兄妹缘份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青年原本无波无澜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
尽管细微,却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和方樾第一次发现时一样,荣安公主有些稀奇。
江聿此人远观似玉,近了才会发现触手生凉。
他的温雅就像那些恪守多年的礼节,仅浮于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