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傍晚,天色灰暗,冷风从窗户缝钻进屋子。
这是一栋城市边缘的老居民楼,顶层六楼最西头的小单间,墙皮大片剥落,角落结着蛛网。房间不足十平米,暖气片冰凉,窗玻璃蒙着一层薄雾。
陆修四十三岁,曾是国企办公室的文员,写材料、盖章、递文件,干了二十年。三年前裁员潮,他成了名单上的一个名字。自那以后,工作没再找着,存款一点点耗尽,最后靠父亲在工地打零工寄来的钱过日子。
他身材偏瘦,头发油腻,眼窝深陷,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格子衬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右肩因常年伏案微微耸起,像是背着某种看不见的重量。
桌上堆着泡面盒、药瓶、几张未缴的水电单。保温杯里是凉透的浓茶,茶垢结在内壁,像一层锈。键盘积着灰,显示器黑着,电源线被老鼠咬过,用胶布缠了三圈。
他蹲在床沿,手里攥着半个冷馒头。这是昨晚剩下的,没热,直接从冰箱拿出来。咬第一口时,牙齿被硬面硌得发酸。
他没急着咽,一边嚼一边无意识地摩挲手机屏幕。屏幕裂了道斜纹,但还能用。他点开相册,翻到一张照片——五年前,春天,公园,樱花树下。
林静扎着马尾,穿浅色连衣裙,笑得眼睛弯起来。他站在她旁边,西装笔挺,领带打得一丝不苟,手里举着刚领的结婚证。
那时他还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往前走。
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直到手指滑动,退出相册。
墙上的日历用红笔圈着“3月15日”,旁边写着一行小字:“再等你三个月。”
今天是第91天。
他低头看手里的馒头,又咬了一口。这次没嚼,就含在嘴里,像在等什么。
手机突然震动。
他低头看,屏幕亮起,一条短信跳出来。发信人是林静。
“我受够了这种看不到未来的日子。”
他盯着那句话,没动。
手指点开,重读一遍。
再点开,第三遍。
呼吸慢慢变重,胸口起伏,像有东西在往里压。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膝盖撞到床沿,疼得皱了下眉。手一松,馒头掉落,砸在键盘上,“咚”一声闷响。
他没去捡。
转身抄起桌上的茶杯,玻璃的,杯底还剩半指深的冷茶。他举过肩,用尽力气砸向墙壁。
“哗啦——”
碎片四溅,茶水在墙上划出几道褐色痕迹,顺着墙皮往下流。
楼上立刻传来“咚咚咚”的拍地板声,有人吼:“神经病!大晚上的发什么疯!”
他没回应。
站在原地,胸口还在起伏,但脸上没有表情。
几秒后,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半块馒头,吹了吹灰,坐回床沿,继续吃。
他不是没哭,而是笑了一下。
笑声很短,干涩,像砂纸在木头上蹭了一下,就停了。
他想起昨夜父亲打来的电话。
“工地还缺人,砌墙搬砖都行,一天两百,现结。”
他当时回了一句:“我不干工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父亲只说:“那你总得吃饭。”
现在他连自己都养不活。
他低头看手机,屏幕还亮着,短信对话框开着。
他点开输入框,打了两个字:“我知道。”
删掉。
又打:“对不起。”
删掉。
光标闪了十几秒,最终什么都没发。
他锁了屏,把手机塞进枕头底下。
起身走到墙角,捡起地上的玻璃碎片,一片一片,用纸巾包好,扔进垃圾桶。
手指擦过一块尖角,划了道小口子,他没管,血珠慢慢渗出来,混在纸巾里。
回到床边,他轻轻拍掉键盘上的馒头渣,动作很轻,像怕吵醒什么。
手指在空格键上停了几秒,指尖微微发抖。
然后收回,搭在膝盖上。
他摸出烟盒,皱巴巴的,倒出来,只剩一根。
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着,火苗晃了一下,点燃烟头。
他靠墙坐着,烟夹在指间,吸一口,烟灰掉在裤腿上,也没拍。
窗外天完全黑了,楼道灯忽明忽暗,照得门缝下的光影一明一灭。
他盯着那台黑着的电脑,屏幕映不出任何东西,像口枯井。
他想起十年前,自己也曾写过点东西。单位内刊投稿,写过一篇《办公室的茶杯》,还被领导念过。
后来再没动过笔。
现在更不会写。
写什么?写自己失业三年,靠父亲接济,女友分手?写他连一顿热饭都舍不得买?
没人看。
也没人信。
他吸完最后一口烟,烟头烫到手指,才掐灭,扔进桌上的空罐头盒里。
房间里安静下来。
只有冰箱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某种老旧机器的喘息。
他没动。
没开灯,没起身,没打算出门。
就坐在那儿,手搭在膝盖上,眼神空洞,望着地面。
墙上的钟指向七点四十六分。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好一点。
他只知道,林静走了。
那张红笔圈住的日子,终究没等来奇迹。
他曾经以为,只要再熬一阵,总会时来运转。
可现实不是小说,不会因为谁多坚持几天,就给个好结局。
他不是主角。
也没人替他写一个翻身的机会。
他只是陆修,四十三岁,失业三年,住在城市边缘的破屋里,啃着冷馒头,等着时间把自己一点点耗干。
手机在枕头下安静着,没再震动。
电脑黑着,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他盯着它,忽然有种错觉——
好像只要它亮起来,哪怕只是一瞬间,就能把他从这间屋子里拉出去。
可它没亮。
也不会亮。
外面风还在吹,从窗缝钻进来,带着初春的寒意。
他没盖被子,也没起身去关窗。
只是坐着,像被钉在了这个晚上。
这个没有通知、没有回音、没有未来可言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