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吏虽然带着“茶钱”和部分粮食悻悻离去,但他留下的“七成”税额和三日限期,却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箬溪三个村子几乎喘不过气。活阎王虽然暂时被送走,但阴霾并未散去。
打谷场上的人群并未散去。七成,听起来比十成好,但对于许多家徒四壁的农户而言,依旧是难以承受之重,更何况现在都还没夏收,家里本就存粮不多更是雪上加霜。
林四勇站上石碾,声音虽然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乡亲们,先都别着急走。阎王好送,小鬼难缠。孙书吏松了口,已是万幸!但这七成,是我们必须迈过去的坎!如今只有一条路:凑!”
他目光扫过人群:“家有余粮的,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拿出来!按市价折算,或者立下字据,夏收或秋后加利偿还!实在没有粮食的,家里有能变卖的东西吗?鸡鸭、鸡蛋、织的布、存的皮子、甚至……房梁上的木头,都拿出来。我们集中起来,立刻派人去乡里、去县里换钱换粮!县衙只要钱和粮,我们就给它钱和粮!”
这话如同在滚油里滴入冷水,再次炸开。有一个已经走出打谷场外围的妇人哭喊 “卖鸡?那是我下蛋换盐的母鸡啊!”
“那匹布是给我闺女攒的嫁妆!”
“房梁木卖了,下雨天怎么办?” 哭喊声、争执声再次响起。
这时,乡绅富户们的作用体现了出来。
王保长率先站出来,虽然肉痛,但还是高声道:“我家……先出五石粮!再借出五贯钱!”
李老太公也颤巍巍地表态:“我李家也凑五石粮,三贯钱!”
赵地主也表态:“我家先借出三石粮,再五贯钱。”
李乡绅看着大家都出了,他也勉强表态:“我家银钱没有,粮食先借出四石。”
林四勇自己也当场表示,拿出家中大部分存粮三石和四贯钱。他家这次加征税大出血,手上也没有多少银钱了。
有了带头的,一些稍有余力的人家也开始犹豫着拿出一点。但更多的,是真正一无所有的赤贫户。
一个老汉老泪纵横:“林先生,不是俺不凑,实在是……家里能吃的都快没了,就剩几件破衣裳,谁要啊?”他家就他跟老妻带着孙儿,儿子儿媳早都病死了。早年为给儿子儿媳治病,田都卖差不多了,家里就靠两亩水田过活。
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哭诉:“娃他爹没了,田都卖光了,就靠俺织点布换米,这布还没织完啊……”
林四勇看着这一幕,心酸不已,但他知道不能心软。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现成东西的,出力!王五!”
“在!”
王五立刻应声。 “你带一队人,立刻收集各家要变卖的东西,鸡鸭、布匹、鸡蛋、山货,什么都行!组织人手,立刻赶往县城里卖,压低价钱也要尽快出手换成铜钱!记住,只要钱和粮!”
“李三!”
“俺在!”
“你带另一队人,负责登记!谁家出了粮,出了钱,出了物,谁家借了贷,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秋后偿还,绝不赖账!这是信义!”
“先熬过这关,还有两个月就能夏收了。”
命令一条条发出,混乱的场面开始变得有序,尽管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悲壮和无奈。人们开始回家,翻找着任何可能值点钱的东西,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剜去心头肉。
王五带着几辆骡车,装着收集来的零零总总的物资,天不亮就出发赶往城里。车上的鸡鸭哀鸣,妇人们看着被搬走的布匹和舍不得吃的鸡蛋,偷偷抹泪。 集市上,王五他们顾不上讨价还价,只求快脱手。
“便宜卖了!急等钱用!”的叫卖声透着辛酸。可是县城里同样是一大群卖东西凑税银的人。
村里,李三的登记簿上,数字不断增加,但后面跟着的,是更多的借贷记录。林四勇和里正也没闲着,他们走访最困难的几户,看着家徒四壁的景象,只能叹息。
林岁安看着这一切,心中无奈叹了口气。这也就湖州富庶,要是在桃花村时,早就都卖儿卖女了。
期限的最后一天,王五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带回了几袋铜钱和少许粮食。所有能变卖的东西都卖了,价钱被压得很低,但总算凑了一笔钱。 登记簿上的数字和林四勇、乡绅们凑出的粮食钱财加在一起,算了又算,距离七成的数额,竟还差一些。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还差……差不多五贯钱。”李三的声音带着绝望。
怎么办?所有人都看向了林四勇和里正。
里正只觉得喉咙发干,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了几下。他下意识地先看向那几个乡绅富户,可对方要么眼神闪躲,要么苦着脸摇头,显然也是油尽灯枯,再也榨不出多少了。
他自己家里这次为了凑税,已经先垫进去了十石粮、十贯钱。自家税也是一大笔,可这还没到头啊,这该死的里正之责,要是最终村里还有人家交不上税,缺的数额,就得由他这个里正先给垫上。
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眼前发黑,胸口堵得喘不上气。这几天,他没有一夜能合眼,一闭眼就是官差上门锁人、自家粮仓被搬空的噩梦。
他心里真是悔青了肠子,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听了县衙户房老吏的忽悠,接了这个“五年一轮”的里正之位。 别处大多是三年一轮,甚至还有一年一换的。
偏偏他们西乡这片,因为十几年前一场大灾,好几个村子十室九空,赋税拖欠严重,上头为了“明确责任”、“追缴积欠”,硬是定下了这“五年一轮”的苛刻规矩。美其名曰“让能干者多担待”,实则就是把最难啃的骨头、最得罪人的差事,死死摁在一户头上五年!这五年里,收不上税是你无能,逼出了民乱是你失职,哪一样都是掉脑袋的干系。
幸亏啊幸亏!明年开春,就熬到头了,就该轮到下个倒霉蛋来扛这千斤重担了!他本来天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指望能捱到平安交卸的那一天。
可偏偏就在他任期的最后一年,撞上了这百年不遇的“阎王税”。这不是要他的老命吗?要是这回窟窿太大,他垫不起,或者逼得村里人造了反……他别说平安落地,怕是连这个年都过不去了。
就在这沉默中,王氏拿出了一个约五两的碎银子。“先用这个吧!”现在田家有田修文在县衙当副班头,家里又有骡车,她不得不先出这个钱。
林四勇接过银钱,掂量一下,也没说什么,对李三道:“加上这些,够了!立刻装车!准备交税!”
午后,孙书吏带着衙役准时到来,脸色依旧不善。他仔细核对了数目,秤了粮食,点了铜钱,确认无误,这才冷哼一声,在账簿上划了一下。
“算你们识相!下次若再如此拖延,定不轻饶!”说罢,不再多看一眼这片被榨干的土地,押着税粮和税款,扬长而去。
望着远去的烟尘,打谷场上死一般寂静。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庆幸,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疲惫。许多人家默默地转身回家,关上门,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税,勉强交上了。但村子也如同被暴风雨洗礼过一般,家家户户元气大伤,许多人家未来半年都要勒紧裤带,甚至背负债务。
林四勇站在空荡荡的场院上,看着村民们萧索的背影,拳头紧紧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