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快班副班头田修文这阵子总觉得衙门口的气压格外低。往日里虽然也忙碌,但同僚间插科打诨、吹牛打屁总还是有的。可近来,尤其是加征各种苛捐杂税的政令下来后,整个衙门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勒住,透不过气来。
户房那边自然是风暴中心。户房几个得力书吏几乎常住在了衙门里,算盘声噼里啪啦响到深夜,灯光彻夜不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焦躁和睡眠不足的青黑,脾气火爆得像一点就着的炮仗。
田修文有次去送一份涉及码头盗窃案的赃物清单,正好撞见户房张书吏被县令叫去问话,回来时面如死灰,嘴里不住地喃喃:“完不成……杀了我也完不成啊……”
刑房那边也不轻松。随着征粮期限逼近,下面各村镇抗税、哭穷、乃至零星冲突的消息开始零零星星传回来。
刑房的书吏和差役们忙着整理卷宗,准备锁拿“刁民”的铁链枷锁似乎都多了几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绷的、期待见血的躁动。
几个老资格的捕快私下嘀咕:“瞧着吧,再过几天,就有得忙了,少不了要下去抓几个刺头立威。”
田修文自己的快班,任务也加重了。除了日常巡逻治安,他们被抽调去护送押运税银、税粮的车队,或者跟着户房、刑房的人下乡“震慑宵小”。他手下那几个弟兄,往日里巡街还算轻松,如今却是怨声载道。
“头儿,这日子没法过了!天天不是押车就是站岗,腿都跑细了!”
“就是,昨天跟孙书吏去北乡,好家伙,那村子穷得耗子进去都得哭着出来,村民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差点没打起来!这差事真他娘的造孽!”
田修文只能沉着脸呵斥:“闭嘴!上峰差遣,岂容尔等挑三拣四!都打起精神来,出了纰漏,谁也担待不起!”但他心里同样憋闷,那些村民绝望的眼神,让他想起自家逃荒时的艰难。
更让他留意的是衙门里的人际关系。以往还算融洽的各房书吏,如今因为分摊催征任务、推诿责任而时常发生口角。
县丞、主簿、典史几位大人之间,似乎也暗流涌动。县丞是催征的总负责人,压力最大,脸色终日阴沉;主簿似乎想明哲保身,能躲就躲;典史掌管治安刑狱,摩拳擦掌,准备借此机会表现一番。
田修文有次午后当值,无意间听到户房两个书吏在廊下角落里低声抱怨: “……库里都能跑马了,还催!真当下面能榨出油来?”
“小声点!听说不是北边要得急,是上面……那位……又要修什么新园子……
“唉,这世道……苦的还是百姓和我们这些跑腿的。”
“听说没?隔壁县已经有庄户被逼得聚众抗粮了,死了人……”
“嘶……可千万别闹到我们这边来……”
这些话听得田修文心惊肉跳。他越发确信,林四勇和岁安的担忧绝非空穴来风。这朝廷,怕是已经从根子上烂了,只顾搜刮,不管百姓死活。
这天下午,他刚带队巡逻回来,正准备歇口气,就见班头急匆匆找来:“修文!快!带几个人,去码头!一批要紧的军需物资到了,是从北边运下来的,点名要我们快班加强警戒,务必确保安全入库!”
“军需物资?”田修文一愣,“哪方面的?粮食?军械?”
班头摇摇头,低声道:“不清楚,封得严严实实,押运的是州里来的兵,口风紧得很。但看那箱子的大小分量,不像粮食,倒像是……甲胄或者弓弩之类?反正上头重视得很,你亲自去,多带几个人,眼睛放亮点,千万别出岔子!”
田修文心中一凛,立刻点了几个得力手下,快步赶往码头。只见码头上果然停着几艘大船,一队穿着陌生号衣、神情冷峻的军士正在监督民夫卸货。一个个沉重的木箱被抬下来,搬上早已等候的马车,车队周围戒备森严。
他指挥手下在外围拉起警戒线,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那些木箱的样式、封条,还有那些军士警惕的眼神、腰间佩刀的制式,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肃杀之气。这绝非普通的物资转运。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一个相熟的码头小吏,低声问道:“老哥,这运的是什么宝贝?这么大阵仗?”
那小吏缩了缩脖子,极小声道:“田爷,莫打听,莫打听!听说是从北边退下来的……损毁的军械,要运到后面州郡的作坊修理……唉,这光景,连这玩意都开始往后运了,前面还不知道打成什么样了……”
田修文的心猛地一沉。连损坏的军械都需要如此紧急秘密地后送修理?前线战事的惨烈和吃紧程度,恐怕远超他们这些底层吏员的想象。
他站在喧嚣的码头,看着那些沉重的木箱被运走,仿佛看到了北方战场上的血雨腥风正以一种无形的方式蔓延而至。
县衙里的焦头烂额、乡村里的哭嚎绝望、码头上的军械物资……这一切都串联起来,勾勒出一幅大厦将倾的乱世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