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飞碟文学 > 记忆编码 > 第五章:雨夜重构

第五章:雨夜重构

    神经接驳器的钛合金边缘贴着颧骨,传来类似体温却又更冷硬的触感。林默指尖摩挲过接驳器侧面那道细微的划痕——那是他十二岁时,父亲林建国教他拆解旧收音机时不小心碰出的。此刻这道痕迹像一道冰冷的谶语,在实验室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哑光。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灌满了混着臭氧味的冷空气,喉结滚动着咽下最后一丝犹豫。

    “溯源”系统的安全程序在视网膜上投射出淡蓝色的网格,像一层半透明的蚕茧。林默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父亲书房里那本泛黄的《神经编码原理》,扉页上父亲的字迹遒劲有力:“记忆是未被格式化的硬盘,每个字节都藏着灵魂的褶皱。”他循着记忆深处那些被父亲用红笔标注的暗码,指尖在虚拟键盘上翻飞,代码流如银色的蛇,顺着神经接驳器的接口钻进系统的缝隙。

    “嘀——警告:非法接入,30秒后将触发安全锁定。”机械的警告音在颅骨内震荡,林默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味,终于在倒计时归零的前一秒,撕裂了那层冰冷的安全屏障。

    骤然间,天旋地转。

    不是失重感,而是一种被强行塞进密封罐的窒息。潮湿的气息蛮横地钻进鼻腔,带着铁锈、霉斑和焊锡的混合味道,呛得他几乎咳嗽。睁开眼时,雨丝正斜斜地打在脸上,冰凉的触感真实得可怕——这不是模拟信号,是父亲记忆里的雨,1987年 10月 23日的雨,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浑浊。

    华强北的后巷像一条被遗弃的蛇,蜷缩在城市的缝隙里。两侧堆着的废弃纸箱被雨水泡得发胀,纸箱上的字迹模糊不清,露出里面裹着泡沫的电子元件。几只生锈的铁桶歪倒在墙角,桶里积满了发黑的雨水,偶尔有气泡从桶底冒上来,破裂时发出细微的“啵”声。昏黄的路灯挂在摇摇欲坠的电线上,光线被密集的雨丝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光斑,落在积水上,像撒了一把被打湿的碎金子。

    巷口传来皮鞋踩过水洼的声音,“啪嗒,啪嗒”,带着急促的节奏。林默下意识地往阴影里缩了缩,才猛然想起自己只是记忆的幽灵,一个无法被触碰的旁观者。

    年轻的林建国出现在路灯下,比照片里更瘦,更挺拔。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领口和袖口都磨得发亮,雨水顺着他乌黑的短发往下淌,在脸颊上冲出两道清晰的水痕。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文件夹,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文件夹的边缘已经被雨水泡得起皱,露出里面纸张的毛边。

    “你非要这么固执吗?”另一个声音从巷尾传来,带着压抑的怒气。陈志远快步走过来,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被雨水模糊,时不时要抬手用袖子去擦。他穿的灰色夹克衫敞开着,里面的白衬衫湿了大半,贴在瘦削的肩膀上。

    林建国猛地转过身,文件夹“啪”地拍在墙上,溅起一片水花。“固执?”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沙哑,“老陈,我们从年初就开始跑乡镇企业,磨破了多少双鞋,才拿到这笔投资意向!现在你说这是骗局?”

    “那些技术参数根本经不起推敲!”陈志远上前一步,伸手想去夺文件夹,“上周我托人去上海的研究所问过,所谓的‘高频信号放大器’就是个换了壳的旧收音机零件!我们拿这个去骗那些农民企业家的钱,良心过得去吗?”

    两人的争吵像投入雨水中的石子,打破了后巷的寂静。林默站在他们身边,能清晰地看到林建国眼角的红血丝,看到陈志远因为激动而颤抖的嘴唇。雨水越下越大,打在他们的头上、肩上,将中山装和夹克衫浸成深色,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两人紧绷的脊背线条。

    突然,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将整个后巷照得如同白昼。林默的视线被陈志远扬起的袖口吸引——那里露出一个小巧的黑色物体,形状像半截香烟,表面有一道细微的金属缝隙。是录音设备。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雷声就轰然炸响,震得他耳膜发疼。

    陈志远显然也被雷声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大哥大。那是一台黑色的摩托罗拉,天线笔直地立着,雨水顺着天线往下流,在顶端聚成一颗饱满的水珠,悬而不落。

    “你还在录?”林建国的声音冷了下来,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

    陈志远没有否认,只是抿着嘴,镜片后的目光异常坚定。“我要留下证据,万一……”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林建国推了一把。

    “证据?你是想毁了我,毁了我们的心血!”林建国的力气很大,陈志远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堆着电子元件的铁货架上。“哗啦——”货架剧烈摇晃起来,上面的电阻、电容、二极管像下雨一样掉下来,砸在积水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林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伸手去扶,却发现自己的手径直穿过了陈志远的肩膀。虚无感像冰冷的雨水,浇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林建国冲上去,一把揪住陈志远的衣领,将他按在湿漉漉的墙上。

    就在这时,那颗悬在大哥大天线上的水珠终于落了下来。它在空中划过一道细小的弧线,精准地落在天线顶端的金属触点上。“滋啦——”一道微弱却刺眼的电火花骤然亮起,像一颗短命的星。

    林默的瞳孔猛地收缩。

    不是因为电火花,而是因为林建国的眼睛。

    那一瞬间,林建国的瞳孔突然失去了焦点,原本深棕色的虹膜被无数闪烁的 0和 1覆盖,变成了一片流动的数字矩阵。那些数字像疯狂繁殖的蝗虫,啃噬着眼球的每一寸肌理,然后,一行冰冷的绿色文字缓缓浮现在他的视网膜上,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陈志远已死亡。”

    林默的呼吸骤停。

    与此同时,太阳穴上的神经接驳器突然开始发烫,像是被烧红的烙铁贴在皮肤上。灼热感顺着神经末梢蔓延,钻进大脑深处,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苏雨晴的尖叫声突然在脑海中炸开,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神经突触:“林默!快断开连接!他在利用你的意识重构现场,那些数字是神经病毒!”

    林默猛地回过神,想伸手扯下接驳器,却发现手臂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无形的力量从记忆深处涌来,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意识,将他往更深的黑暗里拖拽。他能感觉到林建国的情绪——愤怒、恐惧、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顺从?

    “不……”林默咬紧牙关,试图抵抗。但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雨丝变成了扭曲的线条,路灯的光变成了旋转的漩涡。他看到陈志远从墙上滑下来,后脑勺磕在货架的铁角上,发出沉闷的“咚”声。鲜血立刻涌了出来,像一条红色的蛇,在积水中扩散开来,染红了一片。

    林建国站在原地,脸上的愤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惊恐。他伸出手,想去摸陈志远的脉搏,手指却在半空中停住,微微颤抖。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混着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液体,顺着下巴往下滴。

    但这惊恐只持续了几秒钟。

    很快,林建国的眼神变了。那种属于年轻人的慌乱被一种冰冷的决绝取代。他蹲下身,先是将陈志远的身体拖到巷尾的垃圾桶后面,然后捡起地上的文件夹,擦掉上面的指纹,塞进了陈志远的夹克衫口袋。接着,他用脚拨开地上的电子元件,试图掩盖血迹——雨水还在往下落,能模糊掉大部分痕迹,但他显然不放心,又扯下墙上的旧海报,盖在了血迹最浓的地方。

    林默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那个教他修收音机、带他去看流星雨、在他生病时彻夜守在床边的父亲,那个他一直视为榜样的父亲,竟然在清理杀人现场。他的动作熟练得可怕,仿佛演练过无数次,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面面俱到——擦掉指纹,转移文件,掩盖痕迹,像处理一件坏掉的电子设备一样,冷静得近乎残忍。

    “为什么……”林默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的世界观正在崩塌,那些从小到大的记忆碎片像玻璃一样碎裂,扎进他的心里。父亲教他“做人要坦坦荡荡”时的认真,父亲拿到第一笔订单时的喜悦,父亲看着他的眼神里的温柔……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变成了讽刺。

    接驳器的温度越来越高,林默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要被点燃了。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画面和现实中的实验室重叠在一起——他能看到苏雨晴焦急的脸,能听到实验室里仪器的报警声,还能看到林建国冰冷的眼神,像一把刀,直直地刺进他的灵魂。

    “不能……就这么放弃……”

    林默用尽全身力气,集中精神对抗那股拖拽他的力量。他想起十二岁那年,他和父亲一起组装收音机,最后一根导线总是接不对,父亲握着他的手说:“别慌,找到断点,一点一点来。”现在,他的意识就是那根错乱的导线,他必须找到那个“断点”。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忽略眼前的血腥画面,忽略大脑里的疼痛,只专注于自己的手指。指尖的神经末梢在发烫,他能感觉到接驳器的卡扣位置,能感觉到塑料外壳的纹理。终于,在一次剧烈的疼痛过后,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再加把劲……”苏雨晴的声音在脑海中微弱地响起,带着哭腔。

    林默猛地发力,手指死死扣住接驳器的边缘,狠狠一扯。

    “啪!”

    接驳器被扯了下来,带着一丝灼烧的刺痛。

    林默像脱力的木偶一样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和衬衫,贴在身上,又冷又黏。他望着实验室的天花板,白色的瓷砖在视线里模糊成一片,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混着汗水,落在地上。

    苏雨晴扑过来,蹲在他身边,递过一张纸巾,声音哽咽:“你吓死我了,刚才你的脑电波差点就平了。”

    林默没有接纸巾,只是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记忆里的画面——林建国冰冷的眼神,陈志远流淌的鲜血,还有那行绿色的文字“陈志远已死亡”。

    那个他敬爱的父亲,真的是杀人犯吗?还是说,那行数字真的像苏雨晴说的那样,是有人植入的神经病毒?如果是后者,是谁在操控?目的是什么?

    无数个问题像潮水一样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知道,刚才的经历不仅仅是一场生死考验,更是一个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等待他的,可能是更残酷的真相,可能是父子反目的痛苦,可能是无法预料的危险。

    实验室里的仪器还在发出微弱的嗡鸣,神经接驳器掉在地上,屏幕已经黑了,但外壳还带着余温。林默伸出手,捡起接驳器,指尖摩挲着那道熟悉的划痕。

    他想起父亲在《神经编码原理》扉页上写的那句话:“记忆是未被格式化的硬盘,每个字节都藏着灵魂的褶皱。”或许,父亲的灵魂褶皱里,还藏着他不知道的秘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坐起身。眼神里的空洞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坚定。

    不管真相有多残酷,他都必须查下去。为了陈志远,为了父亲,也为了他自己。

    雨还在下吗?林默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世界里,一场更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