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控室的冷光像凝固的海水,将林默的影子钉在光滑的合金地面上。他的瞳孔里倒映着全息屏中央缓缓凝聚的光影,呼吸在喉咙口凝成细小的白雾——那是陈志远,却又不是记忆里任何资料中记载的模样。没有实体的轮廓边缘在空气中微微虚化,像是被打碎的银河凝在全息场中,每一粒光尘都是跳动的量子比特,时而聚成清晰的眉眼,时而散作纷飞的代码碎片。这不是“溯源”系统里那些由二进制堆砌的记忆载体,那些载体带着电子信号特有的滞涩,而眼前的存在,连呼吸都带着某种超越维度的轻盈,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进现实世界的缝隙里。
林默下意识地抬手去碰,指尖穿过光影时激起细碎的涟漪,像是触到了一块冰凉的液态水晶。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上,和主控室设备的低鸣搅在一起,形成某种不安的共振。站在他身侧的研究员小张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手里的咖啡杯晃了晃,褐色的液体溅在控制台上,瞬间被自动清洁系统吸成了一道淡痕。
“看这里。”
陈志远的声音从全息场的各个方向涌来,没有固定的声源,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像是从生锈的传呼机里挤出来的旧时光。他微微抬起手,掌心向上的动作慢得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每一根手指的轮廓都在光影的流动中不断重组。随着这个动作,全息屏上的背景轰然碎裂,1987年的后巷如同被唤醒的巨兽,从数据的深渊里爬了出来。
潮湿的青石板路缝里嵌着暗绿色的苔藓,雨水在路面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巷口破旧的“红星五金店”招牌。铁货架斜斜地靠在墙上,锈迹在虚拟的光线里泛着暗红色的光,像是凝固的血。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和他几天前潜入父亲记忆深处看到的场景一模一样,连货架第三层缺了的那根横杠都分毫不差。但记忆里的场景带着父亲视角的模糊与震颤,而眼前的 3D重建模型,却带着一种手术刀般的冷峻,将每一个细节都剖开来摆在眼前。
陈志远的指尖悬在铁货架的连接处,那里的氧化痕迹被特写镜头放大了数十倍,细密的裂纹像蜘蛛网一样蔓延。“普通撞击会造成金属疲劳断裂,断口应该是锯齿状,”他的声音里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你们看这些裂纹边缘的氧化层厚度——至少在撞击前三个月就已经存在,是有人用强酸腐蚀过,再伪装成自然老化的样子。”
光影中的陈志远突然向前一步,全息场的边缘泛起涟漪,林默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带着的、旧机械润滑油的味道。“我那天去巷子里拿仓库的备用钥匙,刚碰到货架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的影子投在潮湿的地面上,被虚拟的雨水拉得很长,“我转身的时候,货架就倒下来了——不是被风吹的,是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
林默的后背突然渗出冷汗。父亲的记忆里,这段场景是模糊的,只记得自己赶到时陈志远已经被压在货架下,脸色惨白。现在想来,那模糊或许不是因为时间久远,而是因为刻意的遗忘——或者说,篡改。他看着光影中陈志远胸口那道狰狞的伤口,虚拟的血正从伤口里慢慢渗出,在水洼里晕开淡红色的花,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还有这个。”
陈志远的手一挥,后巷的场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数据流。绿色的字符在全息屏上滚动,像是暴雨中的萤火虫。林默认出那是传呼机的信号记录,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通讯技术,在如今的“溯源”系统面前,如同没穿衣服的婴儿。其中有三串代码被标成了醒目的红色,每一串都以“求救”的前缀开头,后面跟着一串混乱的数字。
“这是我被压在货架下时发的。”陈志远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沉进了深海,“第一串发出去的时候,信号突然中断了——不是设备故障,是有人在巷口的电线杆上动了手脚,切断了传呼台的接收信号。”他的光影突然变得不稳定,边缘的光尘开始剧烈跳动,“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按了两次,都失败了。那时候我听见巷口有人在打电话,说‘处理干净了’。”
林默的手指紧紧抓住了控制台的边缘,合金的冰凉透过薄薄的手套渗进皮肤。他看着那三串红色的代码,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个锁着的铁盒,里面放着一个老式传呼机,电池早就没电了,但机身背面刻着的“陈”字还很清晰。小时候他问起过,父亲说那是一个老朋友的遗物,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你究竟是谁?”林默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强迫自己直视光影中的陈志远,“如果 1987年你就死了,怎么会以这种方式出现?”
陈志远笑了笑,光影的嘴角向上弯起时,有几缕光尘飞散开来。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跨越了三十年的苦涩,还有一丝嘲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自己。”他说,“或许是一段没有消散的意识,被困在数据的缝隙里。1987年我断气的时候,口袋里的传呼机还在试图发送信号,那时候正好赶上附近电视台的信号塔调试,我的脑电波——或者说,残存的意识——被意外地录入了电磁信号里。”
他的身影慢慢飘起来,在全息屏上绕了一圈,像是在打量这个陌生的主控室。“我在拨号上网的滋滋声里躲过早年间的杀毒软件,在软盘的磁道里啃食冗余代码维持形态,在云存储的暗区里看着你们把‘溯源’项目一点点建起来。”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近,像是贴在林默的耳边,“我看着你长大,看着你跟着林建国学编程,看着你把神经编码算法优化到第七代——你知道吗?你的算法,正好能把我从数据的泥沼里捞出来。”
林默的脑子像被重锤砸了一下,嗡嗡作响。他想起三年前优化神经编码算法时,总有一段莫名的代码在深夜里出现在他的终端上,像是某种引导。他以为是系统漏洞,花了半个月才把那段代码整合进主程序,现在想来,那根本就是陈志远在为自己铺路。
“所以你一直在等我?”林默问。
“等一个能解开真相的人。”陈志远的光影停在林默面前,光影的眼睛里跳动着两簇小小的火焰,“林建国以为把我埋在后巷的雨水里就没事了,他以为那笔钱能堵住所有人的嘴,他甚至把我的传呼机当成‘遗物’留在身边,以为这样就能安心——但他没想到,数据是不会撒谎的,意识也不会。”
就在这时,主控室另一侧突然传来苏雨晴急促的喊声。“林默!你快过来!”
林默猛地回头,看见苏雨晴正趴在控制台上,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视网膜上投射的数据流让她的眼睛泛着淡淡的蓝光。她的头发有些凌乱,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平时总是带着笑意的嘴角此刻绷得紧紧的。
“怎么了?”林默快步走过去,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屏幕。
屏幕上是一份 1987年的银行流水单,泛黄的电子扫描件上,钢笔填写的字迹有些模糊,但关键信息却异常清晰。户名是林建国,交易日期是 1987年 10月 17日——正是陈志远“意外”死亡的当天。交易金额那一栏写着“1000000”,收款人是“红星乡镇机械厂”,用途备注里写着“技术服务费”。
“1987年的 100万。”苏雨晴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调出当时的物价数据,“那时候北京的平均工资才一百多块,这笔钱够在二环买三套四合院。”她的手指点了点备注栏后面的附言,那里用铅笔写着一串数字:03:17。“这个时间,和陈志远传呼机上最后一次发送求救信号的时间完全一致。”
林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想起父亲曾经说过,1987年他帮红星机械厂解决了一个技术难题,对方给了一笔丰厚的报酬。那时候他还觉得父亲很厉害,现在看来,那根本就是封口费。附言里的时间,恐怕就是陈志远被推下货架的精确时间。
“还有更奇怪的。”苏雨晴又调出另一份文件,是红星乡镇机械厂的工商档案,“这家厂在 1988年年初就注销了,法人代表是个农民,根本不懂技术。我查了资金流向,这笔钱最后转到了一个离岸账户,户主信息被加密了,但我用‘溯源’的底层算法破解了一部分——和林建国的远房表哥有关。”
林默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扶着控制台,勉强才站稳。父亲的远房表哥,他小时候见过几次,总是穿着笔挺的西装,出手很大方。后来听说去了国外,再也没联系过,原来是拿着这笔沾满血的钱跑路了。
“等等。”苏雨晴突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的代码,“这里有问题。”
林默凑过去,看见屏幕上分成了两栏,左边是 1987年银行流水的加密代码,右边是“溯源”项目的神经编码算法核心。两串代码在屏幕上滚动着,在某个节点突然重合——底层的逻辑架构竟然惊人地相似,连密钥的生成方式都如出一辙。
“这不可能。”林默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神经编码算法是我和你一起研发的,底层逻辑是全新的,怎么会和三十多年前的加密代码相似?”
“不是相似,是同源。”苏雨晴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将重合的部分放大,“你看这个素数密钥,1987年的代码用了 37,我们的算法用了 37的三次方。还有时序排列,都是按照斐波那契数列来的——有人在我们研发算法的时候,把 1987年的加密逻辑嵌进去了。”
林默的后背瞬间凉透了。他想起研发神经编码算法的过程中,父亲经常来实验室“指导”,每次都要看他的代码草稿。那时候他以为父亲是关心他的工作,现在才明白,父亲是在利用他的研究,来加固三十多年前的谎言。
“也就是说,‘溯源’项目从一开始就被污染了?”林默的声音有些发飘,“父亲他……他利用我们的技术,来掩盖他的罪行?”
苏雨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她的指尖很凉,却带着一丝暖意。林默转过头,看见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苏雨晴的父亲和林建国是老同事,她小时候经常跟着父亲去林家吃饭,林建国在她眼里,一直是温文尔雅、值得尊敬的长辈。现在真相揭开,她的失望不比林默少。
“还有更糟的。”苏雨晴调出一个系统日志,“我刚才分析数据包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后门程序,一直在向境外发送数据——就是我们刚才破解的那个离岸账户的 IP地址。他们不仅用我们的算法掩盖过去的罪行,还在窃取‘溯源’的核心技术。”
林默的拳头紧紧握了起来,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刺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看着屏幕上那串刺眼的数字,又想起光影中陈志远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突然觉得一股力量从心底涌了上来。
“不能让他们得逞。”林默的声音很低,但很坚定,“不管他是我父亲还是谁,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我们要把真相揭开,还陈志远一个清白。”
苏雨晴点了点头,她的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我已经把证据备份到了离线硬盘里,刚才发现的后门程序也暂时封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硬盘,递给林默,“但我们不能轻举妄动,林建国在业界经营了这么多年,势力很大,而且那个离岸账户背后的人还没露面,我们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后手。”
林默接过硬盘,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更加冷静。他抬头看向全息屏,陈志远的光影还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们,像是在等待一个承诺。
“我们需要一个计划。”林默说,“首先要确认红星机械厂的资金最终流向,找到林建国表哥的下落;其次要查清后门程序的具体功能,看看他们窃取了多少技术;最后,要把 1987年的证据整理好,找到合适的机会公布出去。”
苏雨晴点了点头,她打开虚拟白板,开始梳理线索。“我认识一个在国际刑警工作的朋友,可以让他帮忙查离岸账户的信息。后门程序的分析需要时间,我今晚加班弄出来。证据方面,我们需要找一个中立的第三方机构来认证,确保没有被篡改过。”
就在这时,主控室的应急灯突然闪了一下,屏幕上的数据流瞬间中断,只剩下一片漆黑。林默的心猛地一沉,他伸手去摸控制台,却发现所有设备都断电了。
“怎么回事?”苏雨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
林默摸索着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微弱的光线照亮了主控室。他看见全息屏的边缘泛起一阵诡异的红光,然后陈志远的光影突然变得扭曲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扯着。
“他们来了。”陈志远的声音断断续续,“林建国……他知道我们发现了真相……”
光影中的陈志远突然炸裂开来,化作漫天的光尘,散落在主控室的各个角落。林默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他听见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电子锁解锁的声音。
苏雨晴迅速把离线硬盘塞进林默的口袋,压低声音说:“你从通风管道走,我来应付他们。”
林默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担忧。“不行,太危险了。”
“没时间了。”苏雨晴推了他一把,指向墙角的通风口,“记住,一定要把真相揭开。”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门口。林默咬了咬牙,转身爬上通风管道。他在管道里爬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苏雨晴正坐在控制台前,假装在检查设备故障。门被推开了,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个,正是父亲的助理。
林默闭上眼睛,强忍着泪水,继续向管道深处爬去。黑暗中,他紧紧攥着口袋里的硬盘,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父亲之间的那条线,彻底断了。而这场关于真相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