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为当时的实权领导,他们能不面红耳赤?
如何不坐立难安?
江昭宁这番发言,哪里是什么诚恳的自我检讨?
这分明是一出精心设计的灵魂拷问!
他以退为进,主动揽责在肩头,实则是将更沉、更烫的山芋,精准地塞进了每一个负有直接或间接责任、在位多年的东山领导手里!
其言辞之犀利,剖析之深透,问责之精准。
让所有在“东山林政”这个问题上有过“暗影”的人,瞬间如同被剥光了扔在烈日之下。
这哪里是批评与自我批评?
这简直是当众刮骨疗伤!
真狠!
狠得光明磊落!
狠得一针见血!
狠得让所有试图在浑水中摸鱼的人,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会场死一般沉寂,连窗外的阳光都仿佛黯淡了几分。
汪杰坐直了身体,眼神灼灼。
他快速翻动自己的记录本,在一个空白页上用力写下几个大字:“刀锋向内!见胆魄!”
旁边的王振邦似乎想端起茶杯掩饰情绪,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刘世廷看着桌上的断笔,神情复杂。
这场民主生活会,随着江昭宁这一石破天惊的剖析,被直接推向了高潮,也让会场的气氛降至了冰点。
接下来的是批评与自我批评环节。
江昭宁道:“批评与自我批评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是我们党的三大法宝,我们党能战胜形形色色的敌人,取得一个又一个的胜利,不断发展壮大就是因为我们有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武器。”
“这有促于我们割开脓包,让我们阔步前进。”
“我本人欢迎一切的批评,只要出于善意,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他环顾一周,“请大家畅所欲言!”
没有人说话,鸦雀无声。
江昭宁开场的话语余音似乎仍在梁间缭绕。
“三大法宝”、“割开脓包”、“阔步前进”、“畅所欲言”……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本该营造出一种坦诚相见、激昂奋进的会议基调。
然而,现实却是冰冷的沉默。
是无数道刻意避开他巡视目光的视线。
是假装认真记录实则笔尖悬空的本子。
是几声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微不可闻的清喉咙声。
这是一场精心组织、程序严格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会议,是党内政治生活的重要体现。
但在座的哪位不是历经沉浮、深谙机关之道的干部?
谁都明白,“畅所欲言”的背后,往往关联着微妙的权力平衡、复杂的人际关系和难以言说的利害考量。
真正的“批评”刀锋,绝非轻易可以示人,尤其是在一把手主持的会议上。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墙上的电子钟无声地跳动着数字,每一次变化都像一次小小的敲击,落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记录员林夕的笔尖悬在纸页上方,迟迟没有落下,留下一个等待填充的空白。
江昭宁面色沉静,目光平和地扫过全场,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当然预料到可能会出现冷场,这种“集体失语症”在某些场合几乎是常态。
但他今天决心要打破这层坚冰,要让这个传统真正发挥点作用,哪怕只是溅起一点水花,也好过一潭死水。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斜对面那个一直微低着头,仿佛在研究桌上木纹纹理的中年男子身上。
“海峰同志,”江昭宁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性,“你是纪委书记,你主责就是正己正人。”
“肩负着维护纪律、监督干部的重任。”
“这个头,还是你来带吧。”
“给大家打个样,嗯?”
他扫过全场,目光所及,常委们纷纷垂眼,或拿起茶杯掩饰性地轻啜,或心不在焉地翻动那根本没写几字的笔记本——无人敢与书记的目光对接,也无人敢轻易点头附和。
但每个人绷紧的神经却都凝注在王海峰脸上。
被点名的王海峰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涌起一片显而易见的潮红。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嘴唇嗫嚅了几下,喉结上下滚动,却没能立刻发出清晰的声音。
“我……我……”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眼神慌乱地瞟了一眼江昭宁,又迅速垂下,盯着面前的笔记本,好像那上面突然显现出能救命的答案。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让纪委书记第一个向书记提意见?
这本身就充满了耐人寻味的信号。
几位常委不约而同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在王海峰和江昭宁之间隐秘地逡巡。
周明清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眼神却透过氤氲的热气密切关注着。
刘世廷则向后靠向椅背,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弧度,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说吧,海峰同志,”江昭宁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语气更加鼓励,“我们开会的目的就是为了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我有什么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或者有什么苗头性、倾向性的问题,你不妨谈谈。”
“大家都是同志,都是为了工作。”
“今天大家都在这里,侧耳听着呢。”他特意强调了“侧耳听”三个字,仿佛在暗示这是一个绝佳的进言机会。
王海峰感到后背似乎有细密的汗珠渗出。
他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
作为纪委书记,他深知第一个发言的分量,也清楚自己话一出口可能引发的波澜。
他内心激烈地斗争着,是泛泛而谈、不痛不痒地应付过去,还是……触及那个确实存在、并且私下里已有不少议论的问题?
他再次抬眼看了看江昭宁。
江昭宁的眼神看起来很坦诚,甚至带着期待。
但这期待是真正的虚怀若谷,还是一种高姿态的试探?
王海峰心里没有底。
他想起了上次几位符合条件的老常委私下找他喝酒时的牢骚和期盼,想起了自己作为纪委书记,如果对明显影响干部情绪和领导威信的事情避而不谈,是否也是一种失职?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却依然带着明显的犹豫和结巴:“是,是!江书记……这个,如果要我对书记您提意见的话……”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大的意见,确实没有。”
“您主持县委工作以来,方向明确,措施得力,大家有目共睹。”
“但是……小的方面,有,有那么一点儿。”
“有那么一点儿”——这个模糊的量词,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在场每个人心中漾开了涟漪。
所有原本还有些松懈的神经立刻绷紧了。
连记录员的笔尖也悬停在纸面上,等待着下文。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得更紧,真正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
刘世廷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身体虽依旧保持着放松的姿态,但注意力已高度集中。
他暗自思忖:王海峰这个老滑头,难道真要捅破那层窗户纸?
江昭宁面色不变,依旧平和地问道:“有什么?海峰同志,但说无妨,具体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