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就是我们的态度,”江昭宁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严厉,“那我们不如不开这个会!”
“拿这些‘侃侃而谈、华丽辞藻满天飞却就是不肯落地点痛点’的发言来应付民主生活会。”
“对上,”他目光直视汪杰,“糊弄不了市委督导组的火眼金睛,尤其是糊弄不了汪书记那双洞察秋毫、专门揪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的眼睛!”
“对下,我们更愧对前天在暴雨泥泞中的东山及外地慕名而来的父老乡亲!”
“更对不起前天在泥石流边缘玩命、流血流汗、甚至豁出性命去完成任务的同志!”
“尤其是,”他加重了语气,“我们那些在第一线的基层干部和救援队员!”
“他们的付出,不应该被我们今天的粉饰太平所辜负!”
会场的气氛已经压抑到了极点。
刘世廷额角的汗珠清晰可见。
他甚至不敢抬头,用纸巾悄悄地、一次又一次地擦拭着额头和鬓角,仿佛那汗水怎么也擦不完。
刘国梁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脸色铁青,拿着笔的手停在空中,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赵强也低下了头,盯着面前的笔记本,仿佛上面能开花。
王振邦和李茂才,这两位老干部,此刻也感觉脸颊发烫,呼吸有些紊乱,李茂才终于忍不住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那颗纽扣。
坐在后排记录的工作人员更是大气不敢出。
江昭宁似乎完全没有被这凝固的空气所影响。
或者说,他就是要打破这沉重的、虚伪的宁静。
他语速放缓,但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铁块,滚烫而沉重地砸下:
“特别是,对于泥石流这样的灾害。”
“我们在预防上,做了些什么实实在在的工作?”
“前期预防几乎是零!是完完全全的空白!”
他走到窗边,用力指向远方那些在阳光下呈现出各种绿色坡度的山峦:“道路疏通后,同志们,你们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触目惊心!简直就是‘秃’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伤疤!”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痛惜,“沿途有的山坡,特别是临近道路的山坡,只有薄薄一层、稀疏的、枯黄的野草可怜地趴在地上!”
“没有成片的灌木,更不要说像样的乔木!”
“根本就谈不上郁郁葱葱,林木遮天!”
“光秃秃的山体像被扒光了衣服,脆弱不堪!”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在座的每一个领导,“树呢?!我们东山的森林覆盖率不是年年达标吗?!达标在哪里?!”
“树木!十年树木啊!它们是什么?它们是天然的屏障!是生命的卫士!”
“它们咬定青山不放松,根深蒂固,庞大且坚韧的根系如同无数只巨手,牢牢抓住山体和沙石!”
“它们的枝叶层层叠叠,可以消解暴雨的冲击力!”
“它们的庞大根系网络,可以像海绵一样吸收大量的地表径流!”
“一棵树,或许在面对毁灭性的泥石流时,力量显得微不足道。”
“但是,千百棵树呢?!成片的森林呢?!”
“当它们形成连绵不断的绿色长城,覆盖在那些脆弱的山坡上时,它们的根系网络织成了一张牢固的生命安全网!”
“面对昨天那场来势汹汹又匆匆而去的暴雨,这片安全网能起到多大的缓冲和阻挡作用?!”
江昭宁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质疑:“还会有山体滑坡吗?还会有严重的塌方和阻断主要道路的泥石流吗?!”
“或者说,即使不可避免有一些松散物质被冲刷,有森林根系这个‘减速带’和‘过滤网’的存在,它们还会如此轻易地、大规模地形成摧枯拉朽、足以堵塞交通、埋没车辆、甚至吞噬生命的灾难吗?!”
他停顿下来,整个会议室只能听到压抑的呼吸声。
他望向众人,抛出那个直指核心、令人无地自容的问题:“那么,这些缺失的森林,这些如同伤疤般裸露的山坡,它们去哪儿了?!”
“是不是与肆无忌惮的滥砍滥伐有关?”
“是不是与管理混乱的‘靠山吃山’有关?”
“难道不是某些人的利益驱动,让一片片森林倒在了贪婪的刀斧之下?!”
他目光锐利如刀,“县林业局!在守护东山绿水青山这个主责主业上,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
“是积极作为,严格执法,重造绿水青山?还是在其位不谋其政,甚至与破坏者沆瀣一气,玩忽职守,失职渎职?!”
随即,他又发问,“森林公安呢?!”
“这把利剑,是悬挂在盗伐滥伐者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吗?”
“还是在某些时刻,它生锈了,钝了,甚至被插回了鞘里?!”
连番质问,如同冰雹般砸落,直击要害,丝毫不留情面。
最后,江昭宁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他目光如炬,扫过全场,语气沉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担当感:“同志们,责任到底在谁?我首先要问自己!”
“作为县委书记,作为一班之长,对林业及方方面面工作负总责,我没有做到一抓到底!”
“没有做到防患于未然!没有真正把‘人民至上、生命至上’的要求融入血脉、化为具体行动!”
“在这里我做深刻检查!”
“这种只盯着显绩、忽视潜绩,只注重事后扑火、忽视事前预防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作风,必须在我这里首先得到根本性转变!”
话音未落,江昭宁的目光已经锐利地扫向刘世廷,然后划过所有在座的的常委们,“但是,在座的其他领导同志,是不是也应该扪心自问,我们挂在嘴边的‘为人民服务’,在我们的心中,是不是真的那么牢固?”
“在推进经济发展中,有没有为了GDP和所谓的地方收益,就罔顾生态红线,‘绿水青山’的牌子喊得震天响,脚下的树却在成片成片地倒?!”
“我们身上有没有实用主义的做派?”
“工作中有没有对群众反映的问题敷衍塞责、推诿扯皮的官僚主义习惯?!尤其是那些长期主管相关领域的同志们!”
“啪嗒!”一声轻响。
刘世廷手中的铅笔,竟被他无意识地生生折断了!
断掉的笔尖弹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脸色由苍白转为酱紫,额头上刚刚擦下去的汗水又密密地渗了出来。
江昭宁那看似检讨实则锋利如刀的“皮鞭”,实实在在地、狠狠地抽打在了他的身上,抽打在了他这届政府、这些年实际工作的答卷上!
林业、安全、砍伐审批……这些关键环节,他这个县长何尝不是首当其冲的责任人?
刘国梁、赵强等常委也是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些问题,他们或多或少都有责任,有的甚至是全责。
江昭宁才来了几个月?
这个锅,他主动扛起大头,却反手将鞭子抽到了真正该负责、该“出汗”的人身上!
王振邦和李茂才此刻脸上的尴尬几乎无法掩饰。
他们作为深耕东山多年的领导,江昭宁那句“缺失的森林”的质问,如同响亮的耳光抽在整个东山的“生态欠账”之上!
这缺失的森林,正是他们治下几十年里逐步积累、甚至是放任的结果。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寒意的根源,追溯起来,他们两人即便没有直接责任,也有着难以推卸的领导责任和监督失察之过!
十年树木的周期,意味着这片缺失,早在十年前甚至更早就埋下了祸根!